幻觉罢了,还当真了。
到南山市时还不到八点半。
即便还没到早高峰最拥堵的节点,市中心就展露出了和乡野集市完全不一样的喧闹景象。
袁冉在人群中晕头转向,走了好几段弯路才找到出租车停靠点。
上了车,报了公司所在的路段,他才松了口气。
南山市区似乎比两年前更加繁华,出租车行驶过他和姚安予初来乍到时居住的小区,那儿周边已经开发了不少新楼盘,个个富丽堂皇。
回想那段浑浑噩噩,表面上看起来一切正常,内里却崩塌成废墟的日子,现在想来依旧觉得窒息。
车在一条林荫路上停下。
袁冉还是第一次看见了自己投资的公司,驻足看了会儿门头,才信步走入。
大厅里,他茫然四顾寻找电梯口。
“先生,您找……诶?袁哥?”
一声清爽女声从身后传来。
“思思,好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巧一进门就遇上姚安予的女友,袁冉笑着走近,“安予呢?”
“今早他验收产品发现了点小问题,这会儿正好在开会呢。”董思思领着袁冉进电梯,边道,“袁哥怎么突然过来了?”
袁冉微微挑眉,“安予没和你说?你门昨天不是在一起么?”
“我们……”
叮——
董思思刚要解释,电梯门已经开了。
“袁哥,咱先去我办公室坐坐?”
袁冉没有异议,跟着对方进了办公室。他和董思思因为姚安予的关系,早就颇为熟悉,姚安予从年纪上说要比袁冉小一岁,四舍五入他早把董思思当成了准弟媳。
董思思给他上完茶,也不避讳,就近坐下,继续方才话题。
“袁哥,他是不是提起过,昨天要见我爸妈?”
袁冉点点头,“他昨天就是急着回来见你父母,这不,”他拍拍怀里书包,“包都剩我家了。”
“呼…这傻子。”董思思摇摇头,一脸无奈,末了又有些为难地开口,“他…他说见我爸妈这事儿的时候……认真吗?”
“怎么了?”袁冉看董思思这样就知道出了情况。
董思思抿了抿唇,幽怨道:“我以为他昨天见到我爸妈,不说表个态,至少也要说点亲近话,没想到他从头到尾,说的话还没我家鹦鹉多,偶尔说一两句吧,就跟个述职报告似的,他走了我爸妈还问呢,‘女儿啊,今天不是说是带男朋友回来吗?’”
“噗——”
袁冉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口,但见董思思说着说着眼眶发红,赶忙配合着作严肃状。
“袁哥,我知道我和安予才谈了一年多,现在说这个确实太早,但我知道他脸皮薄,明明偷偷策划着求婚,又一直不说,我才主动提出要不要见见父母,算是给他个台阶下。”
“哟,”袁冉觉得今天算是来对了,居然还能现场吃瓜,“这小子终于开窍了,还知道策划求婚呢?!”
“可不是么。”董思思上一秒还湿了眼眶,下一秒又破涕为笑,脸颊浮起再明显不过的红晕,明明害羞,却又忍不住和姚安予最亲厚的好友分享这个喜讯。
她挪到袁冉身边,掏出手机给对方看相册,“袁哥,你看。”
她将手机调亮,又将照片中心里那枚戒指一点点放大,“我上上个月帮他整理办公室的时候就发现这枚戒指了,一直等着他送我呢!嘶……总不至于是我自作多情吧?虽然感觉戒圈是大了一些——”
“不会!”袁冉突兀地打断董思思的话,末了又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他对你绝对是真心的,思思你再给他些时间。”
听到来自袁冉的保证,董思思自然是安心了一些,安心之余又有些奇怪,袁冉的神情似乎突然间变得有些……紧张?
“袁哥。”她唤袁冉,想关心一下,却见对方蓦地站起身。
“我去抽根烟。”袁冉脊背有些僵直,脖颈后布着明显的细密冷汗。
“诶,好,阳台就在……”董思思还没说完,就见袁冉步履慌乱地出了去。
袁冉出了门,漫无目的朝前走,也不管这条长廊通往哪里。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几乎将这四层的小公司踏成了地下城的迷宫规模,他终于被姗姗赶来的姚安予一把按住。
“哎呦,您这巡查公司也不用这么深入吧?!”姚安予用力将人往回带,“再走就是女厕了大哥!”
袁冉倏地回神,看清了身边人,突然小声喃喃了句,“多此一举的家伙。”
“哈?”姚安予一脸懵圈。
袁冉甩开他的手,“那枚戒指,里侧有一行姓名缩写,你拿去改尺寸时记得让师傅磨掉。”
“啊?”姚安予持续懵圈。
“如果你没打算求婚,就趁早和思思讲清楚,别做那种只会面上功夫的渣滓。”
“渣滓?!什么渣滓?!”姚安予的脸从白转青,“思思觉得我是渣滓,我想求婚来着,但定制的戒指说是啥意大利工艺,工期长,月底才能拿!”
袁冉听罢,转过脸,凉凉一笑,“那来不及了。”
“什么叫来不及了?!”姚安予的脸从青转红,语无伦次跟在袁冉后头,“她她、跟你说什么了?你告、告诉我呗!”
“姚总!”
身后,一个小职员冲了过来,手里拿着方才会议上新拟定的文件,“这儿需要您签个字。”
姚安予一个趔趄,堪堪刹住脚,“咳咳,来了。”
他转身,尽量走出威风凛凛的大人模样,接过文件刚看了两行,一抬头,袁冉已经走远了。
“又去哪儿啊?!”他也顾不得形象了,当着下属面焦急地叫唤。
“回家。”袁冉头也不回挥挥手,“干的不错,姚总,继续加油。”
“喂!你回来……”姚安予想去追,被小职员一把拖住。
“姚总,您得把这三份签完,趁对方公司午休前传真过去,不然来不及下午的汇款审批!”
姚安予看看文件,又看看袁冉背影,终是咬咬牙,放弃了追上去。
重新站到林荫之下,袁冉反而觉得安心,只是这市区的空气里弥漫着喧嚣烟尘,让习惯了山区清新环境的他觉得有些胸闷。
袁冉本想和姚安予吃完午饭再走,没想到遇上了小两口闹了误会,与其夹在中间,不如溜之大吉。
更遑论……
“啧,明明让他扔掉的。”
他揉揉眉心,让自己努力不去想那枚戒指。
顺着林荫步道向直觉中有餐厅的方向走,果然看见了一排格调高雅的商业区,鳞次排布着各式店铺。
他选了家看起来是吃中餐的餐厅,一进去就被面容娇好的服务生往里头引。
工作日午市客流稀少,整个大厅连袁冉在内不过三桌,都集中在最好的靠窗位置。
袁冉打开菜单,随意点了几样,便窝进椅子里发呆,脑子里想的,全是自己那一院的花花草草。
“明天就出差去埠岛?这么急?是为了那个新能源项目吧,重新启动了?”
埠……岛?!
耳朵捕捉到了从隔壁传来的关键词,袁冉只觉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对,之前袁氏集团没能吃下那个项目就搁浅了,现在被我们公司拿下了。”
“嗯?褚氏也进驻新能源了?”
“呵,以前确实不做这个,但现在不是褚昀禛在管么,他未婚夫想进场搞分一杯羹,你说他能不支持一下?”
“什么?!褚昀禛订婚了,和谁?!”
“好像叫宋什么……舟?”
啪嗒。
正聊得投入的两个小高管不约而同转过头。
就见隔壁桌的人腕子悬在半空,一双筷子散落在地面,却也不见他去捡。
那人孤零零陷在椅子里,明明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像极了一截枯朽木雕。
第55章 燃烧
“先生,我帮您换一双筷子。”
上餐的服务生刚好目睹了筷子滚落的场景,立马道。
说罢,他便蹲下,本是要捡筷子,见到桌下情景却是一怔,仰头小心翼翼询问,“先生,您哪里不舒服么?”
袁冉将膝头不断颤抖的手卷进臂弯,努力挤出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没事。”
服务生勉强信了,却在布好菜准备离开前,从制服口袋中掏出一颗糖果,轻轻放在了餐盘边上,显然他将袁冉的异状当成了低血糖。
两个西装男很快就将注意力从隔壁桌重新放回了工作,继续谈论着方才中断的话题。
“没想到埠岛的项目居然落到我们公司手里。”
“可不是吗,还以为袁氏那边会接着做呢。”
“说起来袁氏现在也自顾不暇吧?”
“你也听说了?”
“嘿,又不是什么秘密。”
“这倒是……不过些事儿还挺突然的,袁百梁年纪也不大,怎么突然就病退了呢。”
“你们说…袁百梁怎么了?”
两个西装男正聊得热火朝天,突然被打断,抬头一看,居然又隔壁桌青年。
“请问您是?”
“我……”
袁冉一时忘了该如何自我介绍。
过了两年安隐的居生活,每日和纯朴直接的山民朝夕相处,早就褪下当年的社交皮囊。如今和面前这样西装革履的人面对面,才想起那些早就被他抛弃在过去的虚与委蛇。
“抱歉。”他礼貌欠身,“刚刚听到二位提到袁氏,我几年前在那儿工作过,印象中袁……董身体很好,怎么会病退呢?”
两位西装男飞快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毫不掩饰的不以为然。
看眼前人这个年纪,所谓的工作过,大概率不过是底层某些可有可无的技术岗位,和他多说两句也无妨。
“听说是中风,突然宣布的病退,听说集团内现在是由孟清兰在主理。”
“中……风……?”
袁冉有些茫然地喃喃,脚下无意识往边上走,侧腰撞到椅背,整张椅子向斜处滑动,发出刺耳摩擦音。
“是啊,听说是从公司直接送的医院,发现得不太及时,差点就……嗯?”西装男话还未说完,突觉面前青年脸色不太对劲,刚想问是不是哪里不适,对方竟先一步扭头走了。
静谧的餐厅走道上,只有袁冉急促的脚步声,循着大致方向找到洗手间,刚进门就直奔洗手台,将水开到最大,狠狠搓洗脸庞。
过去两年的生活,每一天都平静到了极点。翻土施肥,种花种草。看什么都是虚妄,做什么俱是徒劳,似乎所有意义都被透支在了过去。
他不知道这种木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在离婚协议上签下名字的那天,也许是亲眼目睹宋知舟脱下钻戒的那一刻,也许是被袁家人钉死在“侵吞公款”罪名的那个下午。
在那如噩梦般的一周里,他从云端坠落地狱,摔得七零八落。
他花了好久时间一点点把自己拼回去,看似完整却遗失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快乐这件事对他来说愈发艰难,但他似乎也不难过,就这么不悲伤也不喜悦地过活,日复一日。
比绝望更可怕的是无尽虚无,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
然而此刻,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渐渐充盈他的胸膛,枯涸的心被注入新鲜血液,湿润而有力地跳动。
他靠近镜子,去确认镜中人唇角弧度。
没有错!
他在笑,那是发自内心,不可抑制一点点放大的痛快笑容。
是的,得知了袁百梁的近况,他只觉得痛快!
压抑许久的郁卒在此刻争先恐后往外涌,无声轻笑最终变成了掺杂着嘶吼的放声大笑。
咚咚咚,咚咚咚咚。
洗手间门外响起急切的敲门声,“先生,先生!需要帮助吗?”
袁冉打开门,倚在门框,声线饱满而高涨,“怎么说?”
“呃…先生您。”服务生不知道该怎么说,“您没事儿吧?”
“抱歉,听到个好消息,实在没忍住。”袁冉笑得异常灿烂,“结账吧。”
……
回到小院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随手按下电灯开关,灯照却未亮起,竟是停电了。
还好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摸黑从橱柜里拿出蜡烛,刚要点燃又改了主意。
后院还有些前阵子用剩的柴火,袁冉双臂一览统统抱去了前院。
仔细将柴火一根搭一根堆叠进铁制空桶,再用些碎煤引了火,不一会儿便有熊熊焰火冲出桶沿,几乎快要和人一般高。
袁冉没有坐下,挺直着身板站在火焰近前。
热浪扑在脸上,皮肤表面的水分迅速蒸发,不一会双眼就被熏烤得生疼。
山风袭来,火舌顺着桶沿肆意游走,又急又快打过他腕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留了条红彤彤的血印。
袁冉抬起腕子查看,就见烫伤处不一会儿已经起了水泡,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抚过,刚触及就感到刺痛。
“嘶——!”
他吃痛出声,望着烧伤怔怔出神。
都说人生在世若罪孽深重,死后便要堕入无间地,受烈火炙刑,不得翻身。
可若是恶人长命百岁,他们安然度过每一天,对于受害者来说,不啻于身在人间却要受到炼狱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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