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添谊站在后面,也跟着恭敬喊:“爸爸。”这一声他总喊得很心虚。
晚饭有炒芹菜、炒西葫芦、番茄炒蛋和一锅奶白色的鲫鱼汤。于敏把鱼肚子的肉都夹去了,先放在盘子里仔细挑掉大刺,再喂给许添宝。
宝正是不爱老实吃饭的年纪,一边在座位上左顾右盼,一边不情不愿地接受于敏勺子的饲喂。
许添谊很馋,但有眼力见,只夹了块鲫鱼背上的肉。可惜刺太多,又不怎么会吃,嚼了两下觉得扎嘴,原样吐到骨盆里。
于敏“啧”了声。许添谊为了挽救,忙扭头看许建锋转移话题:“爸、爸爸,我期末考试拿了班级第一名。”
许建锋脸上浮出褶子:“真的?第一名啊!了不起了不起!”
这措辞和情绪令许添谊飘飘然,找回下午失意丢掉的场子。他装得若无其事:“还可以吧,还有进步的空间。”
许建锋说:“第一名,那肯定要奖励啊,你想要什么?”
许添谊顿时浮想联翩,想到漫画书、手表、自动铅笔之类,还有这段时间几个同班同学带来的肯德基新出的游戏机——机身是红色的,老爷爷模样,能玩俄罗斯方块、坦克大战那样的游戏。
这些东西班里很多人有,他全都没有。学生之间,没有就意味着没有共同话题,玩不到一起去。
想要什么?
许添谊情不自禁在脑海描绘出携带游戏机去学校,与贺之昭呼朋唤友的美好场景。
逢此时,于敏在桌下用脚碰了碰他。
许添谊如被撞的钟,脑子一下子清醒起来。他忙称:“不用不用,我……没什么想要的。”
许建锋又问了他两次,最后确认:“真的不要么?”得到万分肯定的回复,便吃起饭,真的不再提这个。于是,在脑海里不断翻滚的漫画书和游戏机,就这么彻底亡佚了。
吃完饭,于敏洗碗,许添谊负责在旁边将碗擦干放进橱柜。许建锋翘着脚看晚报,许添宝霸占电视机。
许建锋看完报纸,挪过茶几上的电话机,开始给一同炒股的朋友打电话。他一边交换行情信息,一边将所讨论到的、值得关注的潜力股代码记录在本子上。声音大得像敲锣。他十七岁进厂,干了近二十年,终于在去年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告别三班倒,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因为于敏在家带两个孩子,这份薪水便撑起了整个家。他对钱很敏感。
夜晚八点半,许添宝看完最后一档动画节目,于敏要带他睡觉了。
屋内统共两间卧房,在于敏生下许添宝前,许添谊短暂住过其中一间。后来有了弟弟,就搬了出来。
各自洗漱完,许建锋回了主卧,他会继续对着房间那台小电视机再看两个小时的节目。于敏和许添宝去了那间小小的次卧,把门紧紧关上。
客厅里,许添谊熟练地把沙发拉开成一小张弹簧床,再从旁边的柜子抽出被子和小枕头铺上去,关灯,摸索回被窝。
已是一月中旬,刚睡进去的被窝如同冰窟。许添谊像煎锅里的鱼,不停翻来覆去,借此汲取暖意。
从客厅可以看见次卧的门上有扇通风窗,泛着黯淡柔软的光——证明屋内台灯还亮着,于敏在给许添宝念睡前故事。
这时候,许添谊又忍不住想起下午于敏说的话,重重复复回荡。那些字句像石头压在他心口。他想他可能真的很难让妈妈满意。
许添谊裹了裹被子,让被角贴着自己的脸颊,觉得有安全感。片刻,他盯着透气窗的玻璃,屏息摊开手心,露出小天使挂坠。
绿光亮得彻底,撕开茫茫的黑暗,突兀而美丽。
小天使闭着双眼微笑,有圣洁和庇护的意味。她的翅膀那样小,许添谊却错以为这可以带他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第5章 天生战神许添谊!
一觉睡醒,喜迎寒假第一天。
家中无人,许建锋去厂里上班,幼儿园还没放寒假,于敏也送许添宝去上学了。
许添谊热了个包子,拿了两盒纸箱里的牛奶,夹好作业去找贺之昭。
贺之昭住在对楼二楼,和许添谊一样,都不是大院出生。许添谊五岁时随母嫁进来,那时对楼仅住贺之昭的外婆。一年后,贺之昭和妈妈也搬了进来。
三年前,外婆过世了,于是就成母子二人住在这里。
“贺之昭!”许添谊咬着包子在门前站好,喊得肆无忌惮,“我来了,帮我开门!”
根据经验,姜连清这个点应该已去上班。
三秒以后,门应声打开。防盗门外还有道防蚊虫的纱门,姜连清边开蓝色纱门,边好奇地看他:“哎呀小谊,你这么早就来啦。”
许添谊顿时脸红似煮熟的虾,别别扭扭挤进屋。他找的贺之昭本人正坐在桌前,睡眼惺忪,头发乱如蓬草,脸颊上洗漱的水迹还未干,正拿了片面包干啃。许添谊觉得他下一秒要噎死,把带的牛奶塞给他。
姜连清站在镜子前系围巾,边嘱咐身后的人:“小谊,冰箱里有酸奶,茶几那个小抽屉里面有巧克力,你等会记得和贺之昭拿去吃哦。”
“好的。”许添谊高兴地应下。他喜欢和姜连清说话。
“你们真开心呀,又放假了。柜子里有零食,你们记得拿了吃。”姜连清看清腕上手表的时间,顿时花容失色,“我的妈呀……”她急匆匆披上外套,刚走到门口,又扭头冲回客厅,拿起茶几上没盖盖子的香水喷了两记,接着快速冲了出去,“拜拜——你们在家注意安全哦!”
“姜阿姨再见!”“妈妈再见。”
姜连清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了,剩下二人赋闲在家。
贺之昭家是一样的两室一厅,只不过因为只有两个人居住,东西少了很多。茶几上摆了个方型的玻璃鱼缸,许久未见,三条胖壮美丽的金鱼又都肥上了一圈,两鳃翕动,尾巴跃动如火焰。
金鱼的饲养员吃完早饭走过来,从抽屉拿出包鱼食。
许添谊自告奋勇:“我来喂!”
他迫不及待接过袋子,使了些力气撕开个口,捏住袋角猛地往下一倒——未想袋子太软,口又开得大,颗粒状的饲料立刻争前恐后奔涌而出,铺满了大半个水面。
许添谊惊慌地把袋子摆正。和在家闯祸一样,他条件反射去看贺之昭的脸色:“我倒太多了。”
贺之昭点点头,认可这个说法,然后从抽屉拿出自己的捞网:“没关系,我捞出来点。”
这下轮到始作俑者老老实实在旁边观看。贺之昭镇定地把大半浸湿的鱼食重新仔细捞了上来,扔进垃圾桶。
喂完鱼,两个人走进里屋。
贺之昭拥有一个完整的、属于自己的房间,书桌宽敞,正对着窗,光线明亮。许添谊熟练地拖出他的专属小板凳,两个人坐到一处。
做作业前,总有些基本仪式。贺之昭挑出笔盒里钝了的铅笔,拿起笔刀开始对准垃圾桶认真地削笔尖。和许添谊容易着急的性格截然相反,他做事情总是慢而认真,要把一件事做到自己满意才会停止。
许添谊见他削笔,立刻理直气壮递出自己的:“给我也削一个。”
削一个也是削,两个也是削。贺之昭接过去,也仔仔细细削出漂亮的笔尖,终于无事可做,只剩下写作业了。
几番定夺后,许添谊决定先写语文的周记。他打开四方格的作文簿,填好日期和天气,提笔便是言不由衷:“美好的寒假生活开始了。虽然这是假期,但妈妈曾语重心长地和我说,假期不是用来休息的,是弯道超车的好时机。我认为妈妈说得对……”
妈妈,妈妈。
许添谊很慢地写着,想起昨日于敏说出“下次肯定还是贺之昭第一名”时的那种笃定。这让他有一种矛盾的痛苦——他因此控制不住地嫉妒贺之昭,但朋友间不该有这样的情感。
铁皮笔盒里还静静躺着昨日得到的小天使挂件。许添谊珍惜又不舍地摸了摸,又摸了摸,权衡各种利弊,终于下定决心。
“贺之昭。”他说,“我问你个问题。”
贺之昭从作业里茫然地抬起头。
“嗯,你……你怎么做到考试的时候不粗心的?”许添谊咬了咬牙,求知欲战胜了耻意,“就是,怎么才能不算错数字,也不漏看条件?”
他对此增加了筹码:“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就把小天使挂坠送给你。”
贺之昭想了想,富有条理地回答:“如果你经常看错题目,可以做点勾画的标记;算错的话,就多打草稿。”
便是如此。
许添谊觉得是有些道理,但这道理太简单,遂内心大呼上当。
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艰难地递出自己的天使挂坠:“哦,谢谢。这个送给你了。”
贺之昭接过去看了看,说:“你留着吧,这个是屈老师送给你的。”
挂坠顺着那只手轻轻落回了笔盒。“咔嗒”。
贺之昭又低下头认真算起口算题,许添谊却没有继续写他的弯道超车日记。
他执意要送出小天使挂件,是因为觉得如果有克服粗心的好办法,贺之昭不会愿意无条件告诉他。不用其他东西去交换,是因为手里除却这挂坠,再无更得体的谢礼。
然而事实是贺之昭知无不言,还十分客气,没有收下答谢的礼物。
许添谊羞愧难当,再一次确实感到自己是个心思很重又小气的人,而他的朋友贺之昭却又是个大方、足够好的人。
窗外一片萧瑟,天空的颜色中都透着干冷。临近春节,大院门口贴了春联,挂了两只红灯笼。几个老太搬了板凳围坐在一起,边摘豆芽边聊天;背后的空地上,小孩们追逐打闹,欢声笑语从楼下如水般漫上来。
许添谊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在大院的空地上玩耍是什么时候。这种改变很突然,只是某一天他发现自己要写作业,没有时间再去玩,也对在大院里狂奔这件事失去了兴趣,更喜欢看电视。于是,他和贺之昭集合见面的地点,就从大院的空地变成了贺之昭家的客厅。
尽管如此,他却仍记得自己第一次与贺之昭见面的场景。
彼时为夏秋换季,许添谊在度过人生比较美好、难忘的一段时光——一年半前,母亲坚决地离婚了,他跟着摆脱了酗酒成瘾,还会家暴的生父;一年前,于敏认识了同样离异,但没有子嗣的许建锋,两人迅速决定结婚。
二婚,在这个年代并不多见,因为忌惮他人的眼光,“许添谊”这个名字是搬进大院前匆忙改好的。随后,于敏和许添谊便作为许建锋的妻子、孩子住了进去。
许建锋是个最传统的老实男人,偶尔自大,但确实对许添谊不错,刚住一起时,给他买了点时兴的玩具,一家三口还偶尔会去郊野公园,许添谊可以玩到城堡样的气垫蹦床和碰碰车。
之后的半年里,于敏有了身孕,便辞去工作在家保胎,每天等许添谊幼儿园放学去接他。
许添谊虽然嘴上没有说过,但一样很期待这个弟弟或妹妹的出生,让这个家庭变得更加稳固、亲密。
他唯一的烦恼是,已经搬来大院近一年,却恰好处在一个青黄不接的年纪。上有两个比他大三岁的小学男生,下有小一岁的三个幼儿园女孩。唯独没有可以作伴的同龄人。
正在此时,他终于从于敏的口中得知一个好消息——对面楼吴焕秋奶奶的女儿和孙子即将搬过来。那小男孩和他一样大。
许添谊正无言地期待着,转头却得了流感。病情愈演愈烈,从简单的咳嗽演变成肺炎,他大病一场,手背扎了留置针,在医院躺了整整一周。
等得赦可以出门玩耍时,已经正式入秋。那小男孩也早就搬了进来。
许添谊很想交朋友,但也不好意思直接敲门去找,便时不时站在厨房那扇窄窗前观察。那天一早,于敏出去买菜,让大病初愈的他老实在家呆着。许添谊寂寥地透过玻璃望出去,发现大院空地上除了那两个不和他玩的小学生,还多了个矮上一些的男孩在旁边杵着。
大约便是此人。许添谊心中一喜,紧跟着又一黯。他做人太犹豫,病又好得太晚,看来新人已经找到玩伴了。
然而没等他完全失望,就看见其中一个小学生抱着只球,伸手猛地推了一把新来的男孩。男孩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好,此处又有邪恶的事情发生。
正义的许添谊立刻开门蹿了出去。
其中一个正说着:“咱俩不想跟你玩,你外婆说的不作数。”
“听说你没爸爸?”另一个嘻嘻哈哈地问,“为什么?是不是和别的女人跑掉了?”
许添谊听见,认为证据确凿,他们就是又在欺负人。便是这样的闲言碎语在大院的人际关系中流转,所以于敏和许建锋搬进来前充满忌惮,既要改他的名字,也要保证他不说漏嘴。
让所有人以为,他就是于敏和许建锋的亲生儿子。
“给我站住!”许添谊大喝一声,带着感同身受的愤怒,“别人有没有爸爸,管你们什么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飞沙走石间,有一人怒目圆睁,边走边捋袖子。
两个小孩立刻紧张起来:“走地龙来了!”
“走地龙”的代号源自一场矛盾,因为许添谊发现这两个小男孩欺负大院里的三个小女孩。他们把过家家用的锅铲抢了过去,像打高尔夫那样用来打玻璃弹珠,还抢她们的橡皮泥、毽子、折纸,抢走了就不归还。
许添谊从伤心的小女孩那里了解完事情全貌,和他们产生了比较激烈的肢体冲突。
而俗话说上帝为你关了一道门,就会给你留扇窗。
人如果说各有所长,那么许添谊认领的技能就是打架。尽管从未接受过什么正统的学习与训练,但他天赋异禀,打架的招数、气势和技巧都浑然天成,所向披靡幼儿组,稳扎稳打三年级以下组。
许添谊一战成名,当然也惹上了麻烦,被于敏拎着耳朵去挨家道歉了,还被限制以后绝对不能再打架。不过他并不后悔,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此时,在那两个男生惊恐的目光中,许添谊意识到,接下来就该撂狠话了。
如果是五年,十年后的他将更有经验,也能把握好度,但毕竟,他这时才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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