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皇上还下了道旨,御史台上下所有官吏全部罚俸一年,还要他们各自写一道反思请罪的奏表上交。
万俟宗极来诉苦的时候就说:“圣上说,御史者,谏君上则不避刀斧,参群臣当铁面无私。长兴王做了这么多错事,御史台竟从未在圣上面前提起,合该是我们的错。”
展所钦直言道:“圣上耳聪目明,多年来怎么可能一无所知呢。从前不过是顾着皇室脸面,最多私底下申饬两句也就罢了。可现在事情闹得太大,举国震动,圣上气恼之余,可不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万俟宗极含笑不语。他喝了口茶,过会儿道:“哎,这一年没有俸禄,我若是揭不开锅,你可要接济我一些。”
“好说,好说。”
*
今天,展老师小课堂开课了。
“昨天,我们讲到了折取花枝需在侵晨带露之时,且要选择开了一半的花。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持花材的色香,延长它在花瓶里的寿命。”
底下元溪和齐顺两个学生听得聚精会神。他们在花坊的后院里坐着,面对满院的鲜花盆栽,手边各有一把园艺专用的大剪刀。
展所钦接着道:“现在我们继续学习折花之法的实际操作。相信大家都摘过花玩儿,但是你们可不要小看了折花这种看似简单的事情,这是花艺的基础。”
“除了折花的时机之外,一个合格的花艺师傅还要知道该折什么样的花、每种花该折多少、怎样让一盆花发挥它最大的美丽。这是一种高雅艺术,除了审美之外,还能体现一个人的胸襟、修养与才情,可以说是博大精深。”
“所以大凡文人雅士,没有不爱花的。譬如李太白吧,他就曾在梦中见自己的毛笔开满鲜花,醒来后便才思泉涌,这就是著名的‘梦笔生花’。”
展所钦有模有样的,负手来回踱步,就差手里再拿把戒尺了。
他上课上得开心,颜如玉这会儿也在楼上做梦。
他梦见展所钦带他在各种稀奇古怪的地方玩儿,比如全是紫色树木的山、底下埋着各种金银珠宝的雪地。他们还在许多高楼屋顶上面跳来跳去,每次他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展所钦都能把他稳稳抱住。
过了一会儿,他们回家,丑丑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狗,颜如玉和它的腿一样高。颜如玉顺着它的腿爬上去,开门进了卧房。
但不知道为什么,展所钦明明是跟在他身后一起回家的,结果现在他已经在卧房里坐着了,更令人诧异的是,展所钦身旁还有一个陌生的哥儿。
颜如玉看不清他的脸,但隐约知道他长得不错。这三儿就这么大喇喇坐在他的床上,抱着他郎君的胳膊,还穿着他的新衣服!
哇……颜如玉太阳穴突突的,差点背过气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行,刹那间赶到展所钦面前,一把抄起手边的青龙偃月刀。
场面一度失去控制,总之展所钦带着三儿跑了,手拉手的,他们边跑居然还边停下来摘花!
颜如玉在梦里握紧了拳头,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他的情绪,也开始闹腾起来,为他助阵。
颜如玉被小菌子弄醒,醒来后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他又难过又委屈又气愤,觉得自己简直遭受了天底下最大的伤害!
被阿郎伤害,还要被小孩踢,这世上如果有可怜虫的话,那么除了他还会是谁呢?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颜如玉掀开被子下床,随便把袄子裹了,噔噔噔下楼。
无辜透顶的展所钦这会儿正跟两个徒弟一人一盆花,准备开始实操了。
“这折花呢,虽说咱们配备了大剪子,但并非所有花都要用剪子来剪。像一些柔嫩的枝条,我们就要用手摘,虬劲的枝条则用剪子剪。”
齐顺积极地举手提问:“掌柜的,这是为什么呢?”
展所钦道:“因为我们在折花的时候,要尽量减少对花枝的损伤。柔嫩的枝条,用手折断损伤更小,它插进瓶中之后就会开得更好。而虬劲的枝条都很坚硬,再用手强行折断的话,断口处往往参差不齐,不美观不说,还会影响花插贮的寿命。”
两人恍然大悟,齐顺埋头唰唰唰记笔记。元溪识字不太多,写字也慢,但他和齐顺的关系越来越好,会在私下里看齐顺的笔记,再一块儿讨论讨论。
齐顺记好后,展所钦喝点水,接着讲下一个知识点。
“除此之外,折花的角度也是有讲究的。譬如莲花吧,它要斜着剪,而柳枝桃枝这些则要平行剪。这是因为……”
他话还没说完,颜如玉来了。
他本来是兴师问罪的,但一见了展所钦,满腹的怒火都化作了委屈,带着哭腔过来就往人怀里钻。
“阿郎,阿郎我好难受,小孩在动!”
展所钦赶紧把颜如玉带到一边,给他穿好外套,然后搂着他哄,轻轻抚摸他的肚子。小菌子的确踢得有点用力,比之前摸到的胎动都强烈一些。
展所钦蹙眉道:“它怎么突然动得这么厉害,你磕着碰着了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又把颜如玉勾起来了。虽然他也知道是在做梦,但那种情绪挥之不去,颜如玉又自知没理,只能别别扭扭吭哧着不说话。
“到底怎么了?”展所钦越发担心,“玉奴儿,无论是什么事,你都得实话告诉我,我不会生气也不会说你,现在是你和孩子的平安最重要,知道吗?”
颜如玉哼唧道:“我,我做噩梦了。”
展所钦稍微松了口气:“那应该还好。我们再等等看,要是一会儿再消停不下来,我就带你去看大夫。”
颜如玉点点头。
展所钦给他摸了会儿肚子,颜如玉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下来,小菌子终于老实了。
颜如玉有了点精神,四下看看,问他:“阿郎,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展所钦道:“我在教他们折花。你要不要也留下来看看?”
“好。”颜如玉坐在屋檐下头。
展所钦自己先拿了几盆花来做示范。
“挑选花枝呢,主要有这样几种方法。”他说着选了一枝出来,咔嚓一剪刀。
展所钦拿着这枝花给元溪和齐顺看:“你们看,这一枝花上葺下瘦,也就是上部堆叠、下部瘦削,如此根聚枝散,花朵蓬勃有力。你们也从面前的花里挑一枝这样的剪下来。”
“是。”
颜如玉看着他们凑一块儿嘀嘀咕咕的,那小嘴慢慢又撅起来了。
他如坐针毡,屁股挪来挪去的,终于还是坐不住了,跑过去刷存在感。
“阿郎,我也跟你们一起剪花好不好?”
展所钦没多想,只以为他是闲着无聊想来玩玩,便道:“你不要用剪刀,容易伤着手。我们剪下来的花可以给你拿着玩儿,你扯花瓣扯叶子都行。好不好?”
“可是……”颜如玉看元溪和齐顺一眼,拉着展所钦的袖子,“我要跟他们一样。”
“啊?”展所钦还是没明白,“为什么?”
颜如玉要闹了:“我就要!”
“好吧好吧,我带着你一起剪。”展所钦把剪刀放他手里,两人一同握住剪刀的刀柄。
咔嚓一刀,剪下来第二枝。颜如玉好哄得很,他立马笑了起来,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展所钦道:“这一枝两蟠台接,也就是同一枝上的两朵花一高一低。像这样主次分明、错落有致,花朵便能各得其位、整体和谐。现在你们也各剪一枝这样的花下来。”
元溪和齐顺听得认真,颜如玉听得也认真。不过前者听的是内容,后者则抬头依依望着自己郎君,觉得他真是太有魅力了。
元溪和齐顺剪花枝的工夫,展所钦垂眸看看颜如玉:“瞧什么呢?”
颜如玉道:“阿郎,你好厉害哦。”
展所钦谦虚一笑,算是接受了这个夸奖。
颜如玉骄矜道:“如果有好多好多人,来听你教他们剪花的话,我肯定要更吃醋的。”
“嗯?更吃醋是什么意思?”展所钦挑眉,“原来你刚刚吃醋了?”
颜如玉自觉失言,害臊了,立刻河蚌一样紧闭了嘴巴。
“我说呢。”展所钦哭笑不得,“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话真没错。”
颜如玉严肃道:“阿郎,你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你知道的,再提的话,小孩又要不乖的!”
“好好好,不提了。”展所钦憋着笑,“某些人心眼小。当然啦,我说的是小孩。”
颜如玉吃了个哑巴亏。
话说回来,颜如玉折腾了这么一出,但是他的话又给了展所钦一个灵感。
这句话就是,“如果有好多好多人,来听你教他们剪花的话”。
所以……如果开班做技术培训,会不会也是个挣钱的门路呢?
只是教基础的知识,但真正能决定花坊发展的灵魂还是自己留着。这样既不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能多挣份钱,再就是学会的人也能有个一技之长,做个高级花匠不成问题。
展所钦心里起了这么个念头,计划着徐徐图之。
他忍不住低头亲亲颜如玉的耳朵尖:“你啊,真是个小福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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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灯会与上元节
正月十五,上元节。
杜若望蹲在长安街头不起眼的小角落,上下牙磕得很有节奏。
今天的长安,街头巷尾亮如白昼,人们纷纷出来赏花灯。花灯五颜六色各式各样,和杜若望的脸色差不多相同。
红的是气的,青的是冻的。
时间倒回到今天下午。
上元节三天,也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长安放夜,而且还有盛大的灯会,甚至可以走到皇宫门口玩耍。在这三天里,举国臣民无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甚至是和尚道士,都可以前来共襄盛会。
这么好玩的事情,即便杜若望不住在长安,他也是要前来凑热闹的。
于是,他和梁砺锋坐着马车就来了。来之前给颜如玉写了封信,约好了一起夜游灯会。
出门的时候本来开开心心的,结果半路上闹了点别扭。一直到进了长安城,他们还是谁也不理谁。
等到了长安与颜如玉他们汇合,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让周围都冰冻三尺了。
为了不扫别人的兴,他们干脆就不勉强凑一起了。杜若望和颜如玉、元溪走在前面,梁砺锋则和展所钦跟在后面。
“吵架了?”展所钦问他。
“别提了。”梁砺锋无奈透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成亲以来,家里没有一个地方是我们没在那儿吵过架的。你们两个难道不吵架?”
展所钦含笑不语,但那副嘚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嫉妒让梁砺锋面目全非。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杜若望道,“玉玉,你饿不饿?”
颜如玉点点头。
上元节当然要吃元宵了,不过这时候的元宵不是那种白嫩的黑芝麻馅儿糯米团子,而是一种叫“焦糙”油炸食品。
许多外地人会特地赶来长安看灯会,长安本地人也是倾巢而出,全都挤在东西两个集市里。
所以今天外面的人比中秋节还多,走在路上随时会和别人蹭在一起,人最密集的地方甚至能被挤到脚不沾地,夸张程度堪比春运,连早高峰的地铁都稍逊一筹。
路边所有卖焦糙的摊子都围满了人,能挤进去买到一点都得脱层皮,座位是压根别想了,众人一合计,看来只有买了元宵坐到马车上去吃。
于是三个哥儿先上马车坐着,展所钦和梁砺锋把衣服都系紧了,这才敢加入这恐怖的买焦糙的大军。
马车上倒是一派祥和,杜若望对着颜如玉的肚子爱不释手,脸上那幸福的微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孩子的爹。
“肚子比我上次见你时大了好多!哇,它动了哎,它是不是在踢我的手?它喜欢我吧!”
颜如玉现在也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了,看着杜若望这么羡慕他,他也骄傲自得地挺起胸脯:“我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杜若望鼓掌,随即又很惆怅,“我和那谁成亲也有好一阵了,我每天给自己把脉,可是都没有动静。看来,回家以后我得吃点药调理调理了。”
颜如玉懵懂地听着。
杜若望说着说着把自己说上火了:“偏偏那个王八蛋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今天和他说,若是生了个哥儿或者女儿,也要叫他去读书习武的,不求建功立业,起码开拓眼界见识。将来可不能做一个柔而无骨的柳枝子,要做高风亮节的梅花才好。可他却有十分心疼、万分不肯,非说好好宠着,快快乐乐长大就是了。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颜如玉说不出来。
元溪倒是附和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蜜罐里泡大的孩子终究难成大器。”
杜若望可算是遇到知己了,小嘴叭叭不停跟元溪吐槽,把梁砺锋吐成了个蜂窝煤。
而此时的梁砺锋那边,他和展所钦终于挤到了焦糙摊子前面,香气扑鼻而来。
“要五仁干果的还是咸肉鲜菜的?”摊主问他们。
展所钦和梁砺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要咸肉鲜菜的吧。”
“好嘞!”摊主答应一声。
“玉奴儿不喜欢五仁。”展所钦道。
“我家那个也是。”梁砺锋道。
焦糙的做法和汤圆差不多,也是用面粉加水和的面皮,但不是把馅儿包进面里,而是把它们都搅和在一起,然后攥着面团一捏,捏出一个小团子,拿勺子一刮,丢进锅里煮熟。
这还没完,摊主又用漏勺把煮熟的焦糙捞起来,放到另一个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外焦里嫩。
普罗大众日常的饮食里少见荤腥,更何况这么大一锅油炸出来的东西。摊主完全不需要吆喝,光是焦糙的香气就足以吸引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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