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老天就是不公平的,亓弋想。海同深有着背景加持,自身能力过硬,长相优秀性格又好,无论怎么看都是受老天偏爱的。自己却是肮脏不堪,在泥泞沼泽里滚了满身污秽的人。自己用十年黑暗行走和满身伤疤换来的现在这身警服,于海同深而言,不过是囊中之物。忠义与信仰,从海同深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是“伟光正”,是被人信任的;而自己……甚至都不配提起忠诚二字,即便自己曾经真的为了这两个字豁出过性命。无人在意,因为不值得被在意。这条烂命不过是别人功勋的垫脚石,死去才是最终归宿,活着反而惹人嫌。亓弋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牺牲的是自己而不是杨予然,或许能让所有人都开心。
晨光熹微时,海同深缓缓睁开眼,正看见亓弋坐在椅子上,头微微歪向一侧,靠住墙壁打盹。大概是后背瘀青的牵扯,他的背挺直僵硬,那样的睡姿明显很不舒服,以至于他在睡梦之中都皱着眉。海同深抬了下手,想去拿放在旁边的水杯,亓弋却醒了过来,抢在他之前稳稳拿到水杯。
“抱歉,没想吵醒你的。”海同深轻声说。
“喝吧。”亓弋的态度仍然有些别扭,但明显比抓捕时要缓和不少。
海同深不敢贪图此刻温馨,很快喝了水,然后自己把床调成半卧。“说会儿话,别走。”他带着一丝乞求的神情,让亓弋无法拒绝。
亓弋把水杯放在床头桌上,静默片刻,轻轻点了头。
“后背疼?开药了吗?我帮你抹药吧。”海同深尽力找着借口,“没别的意思,你伤在后背,自己够不到,而且你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你后背——”
“好,谢谢。”亓弋说。
海同深还在愣神,手中就多了一管药膏。而亓弋已经脱掉了外衣——海同深的夹克。当时从现场离开,亓弋并没有回家,自然也没有换衣服。
清瘦但结实的后背完全展露在海同深的眼前,或许是两个人此时气氛尴尬,海同深心中并没有丝毫旖旎遐想。他打开药膏,一点点涂抹在亓弋的后背上。微凉的药膏被指腹的温度熨热,后背的疼痛渐渐舒缓,亓弋的心也平静下来。
“对不起。”海同深再次诚恳道歉,“我真的没有恶意,也不是想勾起你那些不能言说的痛苦记忆。我想走近你,想了解你,就不由自主地忘了循序渐进,然后失了分寸。”
“杨予然。”亓弋轻轻叫出那个名字,停顿片刻才接着说,“他牺牲在收网行动之前,为了掩护我。明明比我年轻,比我有未来,却说我比他更值得活下去。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呢?如果我没活着回来,他甚至都不能被正名。”
海同深知道,亓弋这是变相承认了卧底一事。
“他的联络人呢?”海同深追问。
亓弋摇头,没有回答。
“那就不说了。”海同深把衣服盖在亓弋身上,“别着凉,穿上吧。”
“别弄脏了你衣服。”
“没事,人比衣服重要。”海同深靠坐在病床上,向亓弋伸出手,语气轻缓,“原谅我好不好?我答应你,绝对不再问你以前的事情。”
亓弋回握,随后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不是不能告诉你,只是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是噩梦,我不想回忆。”
“那就不提了。我们让这事翻篇,行吗?”
“嗯。”亓弋点头。
海同深:“我有些好奇,当时你怎么知道那人身上都有什么东西?当然,如果不能说就算了。”
“见得多了。”亓弋说,“那人是个职业杀手,他身上的衣服裤子鞋子都能藏武器。这种人,只要不被打晕扒光,手铐都不一定锁得住他。我们俩撞在墙上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有枪,后来压住他看他在那儿蹬腿就知道他鞋底也有问题。”
“难怪你当时就知道那刀不是普通的刀。”
“带放血槽是最基本的了,还有带倒刺的,带钩的,只要刺进去就不能乱动,拔了就会大出血。”亓弋似是在回忆,“我见过几次,扎进去之后以为没事,去黑诊所止血拔刀,结果直接把肠子都钩出来了。还有他那把枪,是Double Tap,简易德林杰双管,这都不是一般歹徒的配备。”
“所以,我应该谢谢你救我一命。”
亓弋摇头:“我知道没有我你也能制服他。说到底这次是我误闯才惊了他,我只是在弥补我的过错。”
“不是。”海同深斩钉截铁地否认道,“是有人打电话提醒他,我已经让人去查那个电话来源了。这事跟你没关系,别往自己身上揽。”
“真的?”
“真的。但是有件事你得想好怎么说。”海同深用拇指摩挲着亓弋的手背,“今天这场抓捕是跨省合作,你得想个说法,把你出现在现场这件事解释清楚。如果只是省里的事,廖厅还能替你兜着,但这次不一样。”
亓弋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回答说:“我已经跟廖厅报备过了,他知道。”
“那就好。”海同深果然没有继续追问。
亓弋把自己的手从海同深手中抽出来,替他掖了被角:“你今天还不能出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我去给你拿。”
“一会儿彭渤会给我送来。”海同深说,“你如果今天没事,就在医院陪我吧?”
亓弋应声,大概是觉得坐在病床上的姿势太过暧昧,他挪到了旁边的椅子上,之后才说:“彭渤说你救过他命,我想问你,救他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比他抗造。”
“胡说八道!”亓弋嗔怪。
“逗你的。”海同深笑笑,“实话实说,因为我曾经也被前辈这样保护过,这或许就是传承吧。而且其实当时那种情况,大部分行为都是出于本能,看见有人持刀,向后退是人的本能,但迎上去是职业的本能。所以,就算那时真的牺牲了,我也不会怪任何人,因为这是我的职业,牺牲是我职业的代价。”
亓弋听后愣怔片刻,说:“你语文老师应该很欣慰。”
“什么啊!我这是发自真心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亓弋连忙按住海同深,“别乱动,一会儿扯着伤口。”
海同深听话地靠了回去:“对了,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
“嗯,你说。”
“张聪承认了所有事情,却否认了那个梅花,他也根本不知道李汌家里有绿水鬼,我试探过他,准确地说,他是压根不知道绿水鬼已经做成了。”海同深说完这些,停顿了一会儿,见亓弋没有接话的意思,才又接着说,“我有一种感觉,梅花和绿水鬼是独立在这个案子之外的,或许才刚刚开始。”
“现场有另外的人进入的痕迹?”
“没有,复勘三遍现场都没有查到。但是谢潇苒已经确认那个梅花肯定是在李汌死后放进去的。所以如果张聪没有撒谎,那么一定有人在张聪走后,我们去之前这段时间进入过现场。只是那人太过谨慎,完全没有留下痕迹。”
亓弋思考片刻,说:“法医能确定梅花放进去的时间吗?”
海同深:“距离死亡时间很近,不超过一天。”
“你是在怀疑有人知道张聪要杀李汌,特意等他动了手之后去现场在李汌嘴里放了梅花?”
“原本就有人知道张聪要杀李汌,不是吗?”
亓弋呆愣愣地看着海同深,良久,他摸出手机,说:“我得打个电话。”
“嗯。”
看着亓弋离开病房的背影,海同深在心中默默叹息,这个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敏感。关于究竟是什么“任务”让他半夜单枪匹马出来盯梢,闯进行动封锁区的行为究竟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海同深不能再问了,有廖厅在后面托着,亓弋的行动不会太出格,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这些事情就让它“暂时”过去吧。
海同深受伤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局长的耳朵里,天亮之后何冬阳赶来医院看望,还顺便带了常锋和宋宇涛。海同深提前支开亓弋,让他去给自己买午饭。到亓弋回来时,他们还没有离开,亓弋不太想见他们,干脆就在病房外等着。病房的门并不隔音,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行了宋哥,你也别太郁闷,这种事情也并不是个例。”这是海同深的声音。
宋宇涛听起来有些愤懑:“是,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知道吗,今天发工资,我每个月看着我这工资到账的短信,我是真的无奈。我媳妇现在在楼上做透析,我老妈在床上躺着,每个月工资一到账,直接转给保姆一大半,剩下的钱也就够我媳妇透析的。2月底开学给闺女交完学费,这个月补习班又该续费了。人家都是月光,我倒好,直接日光。这钱到手就没,一分都存不下。”
海同深玩笑着:“要不我借你点儿?”
“这不是借钱的事啊!”宋宇涛说,“你说如果没有亓弋,我顺利升正科,基本工资至少能多三百吧?还有公积金、绩效、外勤补贴那一堆自然都跟着水涨船高,算下来一个月我至少能多拿八百,一年就是九千六!这还不算奖金和其他福利。像你这种不靠工资活着的人是理解不了这小一万块钱对我家的情况能有多少改善!我……唉……算了算了,我也是,跟你说这糟心事干什么!”
海同深劝道:“宋哥,咱们换个角度想。你现在手头是紧,但你的时间也充裕,家里有点儿什么事,挂个外勤直接走,也没人怪你什么。可你要真当了副支,那一堆案头工作就能把你捆在局里让你动都动不了。”
“那亓弋一天天的见不着人影,他不更自由?!我也没见他被那些文件给拴在局里啊!”
海同深:“你没见不代表人家没做,对吧?禁毒支队这小半年的案头工作可从来没被落下过。而且宋哥你得这么想,他一天天不见人影也没人说他,不还是因为他有背景吗?要换成你行吗?你要是像他那样甩手就走,你觉得局长会碍着面子不说你,还是跟你说那些‘职级越高责任越大’的官话?咱都已经选择警察这个职业了,那些‘离家近挣钱多工作少’的事情就别想了,对吧?”
何冬阳插话:“欸你这臭小子,谁说我打算跟他这么说话了?”
“对对对,您不说,我说,行吗?”
“仗着身上有伤就胡说八道,透着是我不能打你是吧?”何冬阳翻了个白眼。
海同深:“我没受伤您也不能殴打下属啊。”
“行了,别贫了!”何冬阳率先起身,“看你伤得也不太重,要不要告诉家里你自己决定,局里还一大堆事,我先走了,你歇着吧。”
“局长慢走!二位也慢走!”
送走了他们三人,海同深拿出手机给亓弋发了消息:【怎么还不回来?】
【马上。】亓弋很快回复。果然,不到五分钟,亓弋就拎着保温桶走进了病房:“赶上早起看病的病人多,排队。”
“嗯。”海同深应了,而后扒着保温桶好奇道,“买什么好吃的了?”
“鲫鱼汤。”
“咳……”海同深抿了抿嘴,“我又不坐月子。”
亓弋:“你失血了。”
“鲫鱼汤是下奶的,红枣和动物肝脏才是补铁补血的。”
亓弋眨了眨眼,说:“哦,那我去给你买——”
“哎哟行了,我逗你的,喝什么不是喝啊!”海同深把保温桶抢过来放到床尾小桌板上,“你说说你,审嫌疑人的时候那么机灵聪明,怎么这会儿又听不出话来了?”
亓弋贴心地把筷子和勺拿出来摆放好,说:“你先吃,我出去办点事。”
“你去哪?用不用我陪你?”
“不用,就在医院里,很快就回来。”
海同深看了看亓弋,没再追问,放他自行离开。
第二十六章
走出病房,亓弋深呼吸了两下,把手揣在裤子口袋里,捏了捏那微鼓的信封,犹豫片刻,最终下定决心,往门诊楼走去。按照刚才询问过的方向找去,亓弋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这是一个三人间的病房,还好此时只有一名病人,他提了口气,走到那病人床前,干巴巴地说道:“您是葛燕吗?”
“是我,你是……?”
“我是亓弋,宋宇涛的同事。”亓弋自我介绍道。
葛燕把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才恍然道:“是老宋的领导,快,快坐。”
“不了。”亓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直接放到床头,“这个,您收下。”
葛燕连忙拒绝:“哟,这可不行,这真不行,领导您别这样——”
“嫂子?”海同深却在此时探身进来,“嫂子还记得我吗?”
“海支!哎哟快进来,今天这是什么日子?”葛燕看着海同深身上的病号服,愣了愣,道,“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没事。”海同深自然地走进来拉了椅子坐到床边,“嫂子,那信封你收着就是了,那是亓支的一点心意。好歹也是宋哥的领导,他应该的。”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怎么就是应该的了?是不是老宋又叨叨什么了?”
“还真不是。”海同深说,“是我嘴欠,把你们家里的事跟亓支说了,他听了之后就非说要表示表示。钱不多,一点心意,嫂子要是不收可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
“不,不行,真的不行。我们没困难到需要——”
海同深连忙道:“嫂子,听弟弟一句话,拿着这钱给闺女买点好吃的,买件新衣服。我们平常忙起来不着家,宋哥对闺女也不了解,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所以我们才直接送钱来。这最实惠不是?局里有心想照顾宋哥,但我们也是有规矩管着,不能太偏心。今天这事不算局里行为,是我们跟宋哥的私人关系,您就踏踏实实收着。您要不收,亓支这不是更尴尬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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