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
终于可以,再次见面。
城门大开,车辆马匹缓缓驶入,只是与建宁欢悦的百姓相比,进城的人一个个表情都极为沉重,连带着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
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俱是疑虑。
沈恪几乎是在看见顾氏的人后,心立马沉了下去,他一步一步走到顾氏族人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小舅舅……他人呢?”
“家主他,为了掩护我们南下,在淮水被石勒带走了……”
声音低沉,带着悲泣。
惧极,反而似乎冷静了下来,沈恪问:“带去了哪里?”
“金陵。”
听到了回答,沈恪再没言语,抛下了身后那数万南迁而来的士族,转身离去。
这场极其盛大的欢迎仪式,便以这样沉重的方式散场,戛然而止。
回到府上的沈恪,在众人忧虑的目光中显得格外平静,他有条不紊地下达着运转南方的各个命令,没有惊慌,没有悲愤,什么也没有,仿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但很快,众人就知道,平静海面下所潜伏的浪潮。
顾席在得知沈恪只带着百余人便要北上时,又惊又惧,连忙赶了过去。
“沈恪,你疯了吗?!”
“我没疯。”沈恪冷冷道,“我非常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表情郑重而冷静,黑眸在日光下折射出冰冷又疯狂的坚定。
顾席气的哆嗦,“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要孤身深入北方,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北方的石勒,那么多诸侯王早就在忌惮你了,你这一去便是正中他们下怀!你这是去送死啊!”
沈恪平静,“可我也不能看着他去送死。”
这个“他”指的是谁,顾席当然明白,那满腔的惊怒转而化为悲怆。
他咬牙,“你以为我们不想救人吗?你以为那是谁?那是我们顾氏的家主啊!我们那么敬之爱之的家主!可是、可是……”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眼眶骤红,“家主对我说,总不能叫顾氏全族一起死在淮水…”
但沈恪漠然的声音传来,“所以呢?所以可以让我看着家主死在金陵?”
顾席红着一双眼睛,他看了沈恪半响,忽然道,“你知道家主最后和我说了什么吗?”
沈恪冷漠的神情终于松动,他抬眸看了过来。
“果然,不管怎么变,一提到家主,你还是会这样。”顾席悲凉地笑了下,然后继续说道:
“家主离开时做了很多安排,但他告诉我,其实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顾氏,而是你。”
“他说,阿恪那个孩子,很聪明,但也很固执,要是知道他出了事,肯定会不管不顾地去救他,但是……”顾席极其认真、极其郑重地看着沈恪,“家主说,他不想你为了他去冒险,他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无恙,希望你能留在建宁,也希望你能代替他照看顾氏……”
说话间,他从衣袖中掏出来一枚玉令,和沈恪胸前的那枚很像,只是少了个“晏”字,显然,这是顾氏的家主印。
“这是家主嘱咐我转交给你的。”
玉令被托举在半空,是权力的交接,也是那人最后殷切的嘱托。
但是,沈恪没有接。
“我不要……”
这是沈恪第一次违背顾晏的意愿。
顾席捏紧手中玉令,那股悲愤让他几乎想要晃着沈恪的肩膀让他清醒一点,但很快,他就被接下来的一幕惊在了原地。
只见沈恪站在原地,眼眶一点点变红,乌黑睫羽剧烈地颤动,全身紧绷着,手臂因过于用力而起了青筋,深深压抑着,那股可怕的情绪,仿佛下一秒便要失去理智,他像是紧咬着牙关,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
“我不能、不能看着小舅舅去死……我不能、不能没有他……怎么可以,怎么能……?”
声音到最后已近乎哽咽,那股隐藏至深的恐惧与彷徨在听完顾席的话后无法抑制地爆发。
“顾席,你知道吗,我不能失去小舅舅,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没有他……”沈恪黑眸死死盯着顾席,“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去救他,就算是小舅舅亲口下令,我也不会听。”
“谁也不能阻止我。”
最后一句已然带上一股肃杀之气,不容反驳。
说完,径直越过顾席,离开了房间。
顾席呆呆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半响没有回神。
阔别五年,很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但似乎有些东西却一如往昔。
其实,顾席在城墙上第一次见到沈恪,几乎有些不敢相认。
青年被簇拥在人群的中间,周身气度凛冽而冷沉,站在城墙上,就像柄藏刃于鞘的宝剑,即便不露声色,但仍叫人胆寒。
与少年时的沈恪相比,二十岁的沈恪更加的冷漠,也更加的深沉。
可是,就在方才,在见到那般彷徨无措的沈恪时,顾席才惊觉,其实沈恪从来没有变过,变的人是他。
对于顾席来说,家族的风雨飘摇使得他学会了隐忍克制,学会了负重前行,也学会了选择与放弃。
可对于沈恪来说,他所坚持的一切,不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顾晏,仅此而已,从未变过。
顾席已经知道,他劝不住沈恪了。
*
此次北上,每个人都知道风险有多大,但他们劝不住沈恪,只能尽力让此行能够顺利。
五年的时间,大晋的局势可以说是天翻地覆。
自皇后独掌大权后,各地诸侯王便开始蠢蠢欲动,三年前,河间王司马充以“皇后挟持陛下,控制太子”的名头,打出“拱卫司马皇室”的旗号从滇河北上,发兵金陵。
而后受其影响,齐王、赵王、长沙王等其余诸王亦从各地发兵,不同程度地介入了此次政变。
自此,八王之乱拉开序幕。
这场源自司马宗室的厮杀,持续了三年仍未结束,直至如今。
在那三年中,皇后被杀,晋惠帝在某个夜里突然暴毙,最后司马充扶持太子司马衷继位,称为晋怀帝。
司马充则被封为大司马,再进为丞相,俨然是朝堂上真正的号令者。
石勒此次东进,便是受其所召,回金陵述职。
顾晏被他带回金陵,便是去了司马充的大本营,想要潜入进去,可想而知该有多危险。
正是因为危险,所以沈恪只带了百余人,力求将动静降到最低,尽可能地悄无声息地接近。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百余个轻骑从城门掠过,而后转瞬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
金陵,将军府东苑。
东苑厢房外,一排排侍卫举着火把在四周围来来回回地巡视。
他们知道,这厢房里住着个将军“请”来的“贵客”,要是不小心把这贵客给放跑了,那下场自然不必说,因此所有人都提了十二分心思警惕着风吹草动。
说起来侍卫也是搞不懂这些贵人的想法,先说将军,把人抓了回来,却不用刑,每日用着的东西也全都是上好的珍品,还令每个人对那位贵客以礼相待。
但同时,又命人只给水,不予吃食,将人活生生饿着。
又说那贵客,在已经三日未曾进食的情况下,不叫不闹,面对将军也从不恼怒,心平气和地说着话,不像仇敌,倒真像是位请过来做客的朋友。
他自然不懂,对于石勒,他欣赏顾晏,所以给予尊重,但顾晏不降,便只有给其体面的死法。
而对于顾晏,生死一事,早就看淡,又何必为此焦虑担惧。
到了亥时,有个小厮依着惯例要送热水进去,侍卫看了眼腰牌,见没问题,便撤开个身子放他进去了。
这小厮,自然便是乔装打扮后的沈恪,他低着头,穿过侍卫进了房间。
而后进去的一瞬间,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那坐在桌前的人身上,片刻也不敢眨眼。
那人的脸色因着三日未食而异常的苍白,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白的近乎透明,身上则披了件单衣,看起来身形极为清削,仿佛下一秒便要羽化升仙。
他坐在桌前,正看着一本道经,神色十分平静,若忽略掉他那苍白的脸色,倒真有几分岁月静好。
大概察觉到来人炽热的目光,桌前的人终于抬头看了过来,然后下一秒,顾晏平静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阿……恪……?”
第13章 十三章 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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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恪看着顾晏,声音发涩,“小舅舅。”
顾晏眸色有些复杂,“顾席他们没有劝住你。”
“小舅舅是知道的,我很固执。”沈恪嘴角弯了下,他基本不怎么笑,此刻笑起来倒多了几分肆意。
确实是固执,明明知道这是九死一生,可还是来了。
顾晏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所以才叫顾席他们带了那席话,但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沈恪对他的执着。
顾晏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该来的。”
他将手中的书放下,撑着桌子想起身,但碍于久未进食而身子无力,才稍微站起来便摇晃了几下,有些不支。
但须臾,手臂被另一双年轻有力的手扶住,让顾晏借着那股力道站了起来,是沈恪过来扶住了他。
沈恪看着他不过站起来就十分吃力的模样,眸子一沉,怒火从心头蹿起,但手上的动作却越发的轻柔。
“不该来?”他克制着,极力让语气平静,但还是透出了那股隐忍的惧意与紧张,“我不来,你怎么办,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被困死吗?”
“生死有命,时也运也。”顾晏很平静,“顾氏已经顺利南下,我也做了所有我能做的、该做的了……人总是免不了一死,我也不可能例外,若能用我一个人的命,保全顾氏……”
沈恪听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一只手按上顾晏的肩,骤然插断道,“那我呢?你保全了顾氏,那我怎么办?你死了,要我怎么办?”
他连续问了两个“怎么办”,越问越激动,眼眶渐渐泛红,但还是克制着不想冒犯了顾晏,只能哑着声音,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顾晏看着眼前的沈恪,五年的时间已经使得他彻底长开,五官俊美锋利,身姿挺拔,此刻即便极力克制,但眉眼间仍透出了上位者的锋芒与强势。
他搭上沈恪的手臂,似安抚,似嘱咐,“阿恪,你长大了,我曾经说过,我会护着你长大,看着你渐渐飞向天空,飞向自由,现在你已经做到了,你已经成长的足够优秀、足够强大,也不需要我的护佑与教导了……”
“我需要的!”沈恪紧紧盯着他,“我需要您,小舅舅,我一直需要您,你不能这样一了百了,你不能不管我了,我就是为了你才去了南方,可要是你都不在了,我要那些有什么用?我做这些有什么用?我只是想跟在你身后,看着你,我只是想你好好的……我不能没有您的……”
沈恪说的几乎要语无伦次,但顾晏却打断他,声音已经冷了下来,“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阿恪。”
他皱眉,神色就像曾经教导沈恪时那般严肃,“现在,你应该离开了,趁着还没有人发现,赶紧离开。”
“你已经不是孤苦无依的少年了,你是南方的当权者,你是镇南军的统帅,你的命很重要,你不能为了我把命搭在这里,你不能把我看的太重,你应该将目光放在与各个诸侯王的交锋上面,而不是为了我、为了一个长辈而……”
沈恪听着顾晏还在说着那些戳心的话,忍无可忍般,忽地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支配,低下头,不管不顾地吻住了顾晏。
这是个炽热的、眷恋的、充满了绝望与贪恋的吻。
唇齿间激烈碰撞,他趁着顾晏愣住的瞬间,叩开齿关,一点点侵略进去,舌头强势而温柔地扫过口腔的每寸地方,心中埋藏的爱恋、害怕、惶恐全都在这个吻中无声诉说。
顾晏被吻得几乎不能呼吸,苍白的脸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而显出几分血色,他抵在桌上的手收紧,刚想要退开,腰间却被一双手牢牢地叩紧,没有丝毫退却的余地,只能被动地延续着这个漫长的,近乎要淹没了他的吻。
许久,吻毕。
沈恪紧紧抱住顾晏,脑袋凑到他耳边,对着他低哑着诉说道,“小舅舅,你明白了吗?”
“你对我而言,不仅仅只是亲人、长辈,我心悦您,爱慕您,想要和您耳鬓厮磨,想要永远和您在一起。”
“我离不开你,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看着你就这么死了……”
“……阿恪……?”这几乎超出了顾晏的思考范围,他知道沈恪对他的依恋与濡慕,但从没想过,会是这样不可置信、无法言说的心思……
沈恪根本不等顾晏开口,就继续说道,“五年前秋猎时,你教导我,凡事都要量力而行,无论如何都应保全自身,你当时对我说,我对你很重要,我不能把自己的命看的太轻,可是我当时就想说……”
“小舅舅,你也对我很重要,你不能把你自己的命看的这么轻,我真的很害怕……”
少年已经长大,他的面容俊美而锋锐,但此刻,他看着顾晏,睫毛因不安而颤动,两行眼泪就那样倏然从眼角滑落,叫顾晏的话全都哑在了口中。
沈恪的声音已然哽咽,“小舅舅,我很害怕……我怕你死了,怕你真的丢下我,不管我,不要我了……”
他极为认真地看着顾晏,眼眶仍泛着红,让他看起来既强势又脆弱,“反正,你要是死了,我也得跟你一起死。”
“你恶心我,厌弃我,嫌恶我都行,但小舅舅,你要活着,只要活着回去,你不管怎么责罚我,我都可以听你的……但你就是不能现在赶我走,我也不会走,我一定要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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