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中间巨石头越多,还有些横七竖八的木头,本事村民用来搭房的梁子,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只只拼命向上伸的手,表达着他们的不甘和怨怼。
大多数人都讲究入土为安,而这些人,所有的怨恨都来自这片土地。
晏疏向前走了不知多远,停在其中一处,乍一看没什么特点,实则这里是村子的正中间。
晏疏对此处并无了解,他第一次来这里,之所以能精准地判别位置,更多的是因为这里埋了一样东西。
覆盖的泥土太厚了,房屋都被遮住了大半,想要挖出本就埋在底下的东西就更难了。
晏疏蹲下身,食指在泥土上搅了搅,雨水混合后的泥土又湿漉又黏,粘在修长如白玉般的手指上,在灵蝶幽蓝色的光线下,看着有些渗人。
上面的土很松,因着太松,刚挖开一点周围的泥土便流了过来,填满了刚出现一点的凹陷。
晏疏有没有隔空取物的能力,倒是可以做个小阵,将四周短暂隔绝。
阵法讲究颇多,即便是个小阵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媒介引子,也就是常说的阵眼,比如当初被晏疏寻回的,本属于自己珠串上的一颗珠子。
眼下这种场景需不得那么复杂,随手捡了块石头点在中间,食指楔进泥里,刚动作一点,却在这时,一只手触不及防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略微宽大,骨节分明,虽不抵晏疏白,却也在这脏兮兮的泥土上干净地格格不入。
晏疏一愣,全然没察觉到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诧异地看向一旁。
晏疏惊讶道:“你什么时候跟过来的?”
“刚刚,在你对着这块地发呆的时候。”萧亓膝盖以下都陷在泥里,整个人就好像长在里面似的,雨伞夹在脖颈处,一手握着晏疏的手腕,一边寻了块还算干净的衣角,替晏疏擦着手指上的泥土。
晏疏无语地抽回快被擦破皮的手,在萧亓肩膀上轻轻一拍,而后拉着他的胳膊将人拔了出来,至此,他与晏疏一样踩在泥土之上没再下陷。
晏疏看了眼萧亓身后的方向,地上的脚印已经被雨水冲洗干净,四周隐约还能听见石头滚落的声响,提醒着他们这里并不安全。
“雨还大着,万一掉下来块石头砸着你,到时候想找都不好找,更别提救你了。”晏疏刚说完,就听轰隆隆一连串的声响,紧接着腰间一紧,没等晏疏多看,一股热气冲了满怀。
下一刻,几块脑袋大的石头从身边滚过,越滚越远,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感受到胸膛的起伏,晏疏用力推开萧亓:“你这狼崽子,动手动脚没够是吧。”
萧亓的伞落到了泥里,这会儿算是彻底湿透,稍稍垂首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可怜。
他轻笑一声:“别生气。”
晏疏心中一颤,不知怎么就被这句话戳得有点疼。生气倒不至于,他不是个久居深闺的女子,不至于抱一下亲一下就寻死觅活。
他只是没想明白此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遂只是将伞塞到萧亓手里,难得语气深沉,听不出真假:“你少在我眼前晃,我也就不生气了。”
萧亓接过伞站到晏疏身边,空着的那只手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个东西后递给晏疏:“我是来还你这个,东西丢了不知道找?”
是晏疏的手串。
“见着你拿了,原想着明天再找你要,早知如此就拦着你,也不必冒着大雨跟出来。”珠串被少年重新串过,绳子已不像之前那样松松垮垮,还挑了个和珠子颜色相近的线。
晏疏收下手串缠到手腕上。
少了两颗珠子的珠串一直松松垮垮,晏疏不愿意缠在手腕上,可晏疏懒得弄,又不能丢,寻常便只是抓在手里晃荡着。
本来也不是个装饰物,什么样都不嫌弃。
没想到被萧亓看在眼里,只是重串就重串吧,说一声得了,不说一声就拿走,又千里迢迢送过来,这么费劲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下次想拿提前说一声,万一我报了官,你还得去牢里走一遭。”没听说仙师报官找东西,晏疏是觉得自己先前的话说重了,可以说点玩笑分少年的心。
结果少年没体会到他的良苦用心:“故意的,想讨你好,可以吗?”
“如果我说不可以行吗?”晏疏扶额,觉得头疼痛了。
萧亓想了想,作势要拿回珠串:“那我拿回去重串,现在就离开。”
“行了行了。”晏疏躲开了萧亓伸过来的手,“串得挺好行了吧,你等会儿咱们一起走,天黑路难,你一个人回我也不放心。”
说完他又蹲下去。
萧亓站在一边给晏疏打伞,见晏疏在泥土上方比划着,似乎在确定位置。
萧亓皱着眉问:“这底下有什么?”
他不太喜欢晏疏手上沾泥的样子,可于阵法之术,他又天生少一窍,连最简单的都要费上大半天功夫。
“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埋得有点深,只能感觉到一丁点。”晏疏道。
“你别动手了,我来挖。”
萧亓挽起袖子又被晏疏推开,继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刚被自己擦干净的手指又陷进泥土里,来回滑动着,一边划一边说,“你得挖到什么时候,好好撑着伞行了,别让雨打多来,不然还得重画。”
一听要重画,萧亓瞬间站得笔直,伞稳稳地撑在晏疏头顶上,自己湿了半边身子。
晏疏没那么多闲心去管一个少年人的心思,小阵不复杂,不多时就已成型,在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一道光沿着阵的外围绕了一圈,下一瞬,中间那块土地肉眼可见地塌陷。
小坑越来越深,越往底越黑,看不清是否露出东西。
晏疏不说话,萧亓就撑着伞陪着。这时晏疏动了一下,萧亓知道东西找到了。
晏疏犹豫着收回了探到洞边的手,回头看向萧亓。
萧亓接触到晏疏的视线时心中顿生警惕,问:“你想干嘛?”
晏疏没说干嘛,指了一直蝴蝶飞到萧亓身边:“你先回去,明早我找你算骗我断腿和偷我珠串的事情。”
萧亓握着伞的手突一用力,声音沉闷道:“此二事是我之过,要打要骂我守着便是,但你休想因为这些就把我吓走。”
可恶,这小孩儿没有白千满好糊弄。
晏疏有些无力,仰头看着面前人高马大的少年,恍然有种少年又长大了的错觉,借着幽蓝色的光线,一时有些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熟悉的少年,还是曾经一晃而过的成年萧亓。
对着少年,晏疏还可以觉得他人小不懂事,可面对着成年人,被连续轻薄两次的火气这会儿终于找了过来。
晏疏没再多言,萧亓不知晏疏是何意,一时不敢出声,老老实实撑着伞做个比房梁还稳固的木桩子。
一只灵蝶慢慢悠悠飞进了洞里,小洞很深,萧亓看不见底下是什么,直到那灵蝶将东西带出来,萧亓瞳孔一震。
“指骨?”
晏疏睫毛一颤,没有立刻接下东西,而是看着那小小一节骨头:“当年大劫,天下混乱,随处可见人的骸骨,而那些骸骨大多零碎,模样惨烈,生前或被秽玡啃食,或被野兽撕咬,只余下一些丢在各处,这都还算好的,若是被秽玡碰到有修为的仙师,便是连骨头都留不下几寸,修为越高越是如此。”
晏疏的声音很温和,讲得确实极为骇人之事。
萧亓垂眼看着晏疏的头顶,银色的发丝在夜里比灵蝶还要亮,漂亮的过分,却刺得他眼睛生疼。
“所以当初,我以为我必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晏疏!”
晏疏什么意思萧亓怎么可能不明白,他少有地端出了作为化境尊者的身份,不过是想强调他们之间的差距,无论是年岁还是经历,甚至少用他“不得好死”的下场来吓唬萧亓,就是为了让萧亓打退堂鼓。
一贯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如今终于肯动用心思了,却是为了赶他走。
萧亓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晏疏的话被萧亓打断,晏疏轻笑:“不吓你了,我瞧着这个骨头不像是寻常人的。”他把手举到眼前看着,“自然也不是我的。”
萧亓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目光顺着晏疏的话落到他的手指上,恍然道:“你是说,这是属于一位化境尊者的?”
晏疏没答。
灵蝶带着那一小节骨头飞至晏疏眼前,他伸手去接,就在这时,天地突然开始剧烈震动。
萧亓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被人扶了一把才堪堪稳住。
“怎么……”问话刚出口,周围的雨丝突然开始变得模糊。
晏疏动作飞快地将那节指骨握在手里,雨点突然停在半空,萧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晏疏说:“闭眼。”
第64章
萧亓下意识地闭了眼,隔着眼皮只觉得光线突地一亮,不等晏疏开口,他已经睁开了眼,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声音打在耳朵上,萧亓听旁人说:“我可是让你回去了,你自己不听。”
晏疏说完从身边走过,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闲庭信步。
萧亓又看了看,追上去看向晏疏手里的东西。
晏疏手里把玩着骨头,仰脸一笑,“这骨头的怨恨太重了,谁碰谁倒霉。我自已一个人倒霉太没意思了,索性拖着你来陪。”
萧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唇先是一抿,很快眉头舒展,似乎心情不错。
虽然那样子并不明显,只有刻意留意才能察觉一二。
晏疏稍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四下场景与一般村落并无二样,像极了书里记载的桃花源。
“人死后或多或少都带着未尽的遗憾,若是过于执着,差的就成了鬼打墙,好的便如桃花源,当他把想要的日子过完,那口气也就散了。”晏疏指着自己的胸口,“就是这里,不是许多人死后还会揣着一口气吗,动动身体就会吐出来,好像大部分都觉得这口气打在脸上很不吉利来着。”
头顶没了压迫的乌云,也没了倾盆大雨,竟是连昼夜都颠了个儿,太阳高挂,他们正站在村子中央,旁边是忙忙碌碌的村民。
以一节骨头为引,入口又在平阳村那个死地,怎么想这里都不该是桃花源,可这阳光照耀下的村落也不像鬼打墙。
大多数的鬼打墙发生在乱葬岗,死者魂归天地后,留下散不尽的怨气盘踞于一处。活人闯进去就只看见一片漆黑,就像是村子里各家各户的房子一样,一鬼一块地儿,互不干涉。
见萧亓看起来没有被吓到,晏疏也没再过多解释。
一道声音忽而响起:“哎哟,怎么还在这站着,再不去干活那边工头可就要来打人哩,快去快去。”
说话之人嗓门很高,二人下意识看过去。
那是一个有些年岁的妇人,头上包着块深棕色的巾布,皮肤略黑,眼尾因眯眼压出了皱纹。脸颊带着两块不正常的红色,嘴唇稍稍起了皮,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木头。
晏疏晃着手里的珠串。
珠串被萧亓重新穿好后,下面便多了一个蓝色的穗,先前于暗处里没觉得有多特别,如今照了阳光,穗上亮晶晶的,晏疏显然是发现这一点,手上动作一直未停。
妇人走到跟前先是看了看晏疏,而后又看了看身后的人,脸上没有丝毫见着生人的惊讶,反倒是熟络地用木棍点了点萧亓:“可不能偷懒,偷懒会被拿去喂石头。”
那妇人本是想要吓唬人,却又控制不住周身的慈祥,最后无法拉住晏疏的手道:“快叫他去山上,一会儿那边点人了,发现少人可了不得。正好你现在跟我回去,我家媳妇方从镇上回来,带了好些个东西,我给你拿点。你瞅瞅你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你男人怎么还偷懒哩?”
话一入耳,两人皆是一愣。
关于“你男人”这个话题实在是不知从何说起,妇人这时已经拉着晏疏往回走。
晏疏被拉得一个踉跄,还惦记着回头看看“他男人”的表情,奈何那妇人年岁不小,力气却大,不由分说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冲萧亓挥手:“快去,快去好好干活,你媳妇交给我了,保准丢不了。”
远远的,萧亓看见晏疏的肩膀还在抖个不停,估摸正憋着笑。
萧亓面无表情地看着人走远,面无表情地上了山,面无表情地干了一天的活,看起来十分淡定,事实上那三个字如洪钟在耳朵里鸣了一天,他甚至都记不清自己一天都做了什么,拖着疲累的身子,顶着一张晒得通红的脸回了一间破败的茅草屋,直到手里端着一个缺口的碗,看着面前的清粥小菜,萧亓才恍然回神,不明所以地问晏疏:“这是什么……”
“我做的,你尝尝。”晏疏咬着筷子,“可惜这点菜还是隔壁老妇送的,咱家可真穷啊。”
萧亓低头喝着米汤。
窗外蛐蛐声撕心裂肺地含着,屋内只有一根蜡烛,底边还缺了一点,估计是被老鼠咬过。
这顿饭东西少得可怜,一盘妇人送的咸菜,一道晏疏过了手的野菜。野菜估计只进锅滚了滚,撒上点盐巴就端了上来,很难吃。
碗里的稀饭少有几粒米,不怪晏疏在喊穷。
饭后晏疏指使着萧亓去收拾碗筷,整理床褥,自己则拖了个小板凳去了院子。
小小的茅草房一眼看遍,中间有半堵黄泥铸成的墙,墙的另一头是木板搭成的床,稍一动就会发出吱扭声,听着就很不结实,被褥更是又薄又破。
那床太小,两人平躺在上面着实有些困难,萧亓喉咙滚了滚,犹豫少倾,而后往外走。
跨过门槛,萧亓脚步突然停下,斜靠着门框看向院子中间。
无云的村子安静地矗立在星空之下,月亮高挂,一通照亮的还有身后的石头山。只是那光有些冰凉,如一层凉纱披在晏疏身上,银色的头发被一根简朴的木簪半束。
晏疏仰靠在藤椅上看星空看了多久,萧亓就站在门口看晏疏看了多久,后来晏疏终于动了,稍稍侧头:“都收拾完了?站在那做什么,做桩子吗?”
萧亓闻言走过去,站到晏疏身边,手自然地搭到了藤椅上,乍一看就像将晏疏揽到了怀里。
“若非那场变故,这里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说着晏疏站起身往屋里去,萧亓最后看了眼已经空了的藤椅,紧跟着进了屋。
48/116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