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亓被摔得两眼发懵,还没明白什么情况就被裹进了被子里,紧接着一道清冽的气息跟着进来,不等反应就听那人先下了结论:“睡觉。”
换了个地方,同一条被子,身后明明还整齐地叠着一条,晏疏却好像没看见似的将两个人塞到了一起,萧亓还想再说点什么这时眼前突然一黑。
温热的手掌贴在眼皮上,晏疏的声音里还有这未清醒的鼻音,哼声道:“再不睡觉把你挂在门口树上当门神。”
许是那温度太过安心,没多时萧亓的意识又开始混沌,朦胧间好像有人抱住了他,暖暖的,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再之后他当真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不知是何时辰,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来,落在地上四四方方,隐隐还能看见飘动的灰尘。
身边已经没了人影,萧亓起身下床时晃了晃脑袋,他都不记得多少年没像今天睡得这么沉,真是奇怪。
屋外阳光映在雪上十分晃眼,萧亓遮了遮,待双眼适应了光线这才瞧见屋外雪封的世界,小院门被风吹得执拗作响,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周围篱笆上爬满干枯的植物的茎,一时看不出什么品种,再往旁边,一人正弯腰往篱笆根倒着水。
“醒了?”晏疏将瓢中最有一点水倒尽,直起腰看过来,“年轻人倒是贪睡,日晒三竿了。”
太阳立在头顶,确实时间不早了。
萧亓不知如何反驳,虽然他一大早就打算起身,是被某人强拖回去又睡了个回笼觉,但是起得晚也是事实。
这事萧亓不打算辩驳,走到晏疏跟前问,“倒什么呢?”
“浇花。”晏疏收了瓢往厢房走,那边萧亓曾粗略看过一眼,杂七杂八堆满了东西,估计就算晏疏也一时找不出个头绪,难为他还能摸出个瓢。
冰天雪地里在篱笆下浇花,这个人说话真是越发没谱了。
于是,萧亓木着一张脸问:“那何时能开花?”
晏疏一愣,看傻子似的看着萧亓:“大冬天的开什么花。”
很好,这人还知道冬天不开花。
篱笆外是茂密的树林,即便枯无树叶,一眼也难望向外面,他们当真如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空荡的天地间只余两人。
“在看什么?”晏疏不知何时回到了萧亓的身边,道,“你若是喜欢这样的生活,这个小院就送你罢,此座山峰虽归于苍芪地界,但只余我一人独居,回头我与解庄说一声,便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从前听闻这寒峰虽是离宿仙尊独居,却常有弟子走错路到这里来,会把你当成散修论道,有的则是诚惶诚恐,怎么也没像你说的只言一句就无人打扰。”萧亓大概能猜到,晏疏未曾在山峰之外留下禁制,这才偶尔能碰到遛出来的弟子,只是这情况有个一两次还好说,多了就不合理了,总不能天天都有弟子迷路到仙尊面前吧?
晏疏:“可能我在苍芪的名声还算好听,没让那些弟子们望而却步。迷路是幌子,满足好奇心才是真。不管目的如何,求知终归是好事,来去真相如何我并不关心,问了我自然会答,能不能融会贯通就看他们自己的天分,还好那些能寻到这里的皮猴子都不差。”
“皮猴子?你倒是很熟。”萧亓变了语气,听上去酸溜溜的。
“不算很熟,教过一两次。”晏疏不知有没有听出萧亓画外音,叹气道,“都是好孩子,可惜没能回来。”
都留在了那场大灾里,成就了他们的道,停留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说来若是投胎的话,现在也是百来岁的老家伙了。
晏疏想到这层不自觉地笑了笑。
若是自己跟着投胎,若是又走上了修仙之路,现在应该也百来岁了,换做普通人都已经留得满堂子孙后又重归黄土了。
萧亓站着的地方刚好能看见一点山外,林木缝隙间隐隐藏着红色,是那片火红的枫林。
他突然想起来早上闻到的味道是什么,于是说道:“昨夜那片枫林应该在下雨吧,山下不如这里冷,在外没觉得这里高多少,气温却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晏疏沉默片刻,无声地提了下嘴角:“没有,夜里下雪了,只是临早上又都化了罢,想来枫叶也留不了几时了。”
“那枫叶上的味道……”
“鼻子倒灵。”晏疏夸得很不走心。
那枫叶大概是见殷燮扶时无意中贴在了鞋底,而那上面应该沾了秽玡的甜臭味,来自殷燮扶手里的秽玡。
晏疏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萧亓接下来会说什么,索性先发制人:“我有一事想问你。人死后的魂灵即便不入轮回那也会消散在天地里,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是将我留下百年不散,甚至还能重新聚拢回到原本的躯体里。”
萧亓看了晏疏一眼:“无非就是养着,还能怎么?”
“如何养着?”
晏疏的问题让萧亓的表情有片刻不自然。
他本意不愿意说这个,即便知道卖惨邀功会让他更简单地走到晏疏身边,或许还能更进一步,可他就是不想说,逼不得已也只是几句潦草概过。
他从不想以恩相胁。
萧亓眼底的光微微动了动又很快归于平静,心中思绪万千,最终萧亓也只是淡淡地道:“用法器……”
“那法器是你自己?”猝不及防地戳破了刚刚堆起来的谎言,晏疏一脸我看你怎么圆的表情,“以身体相养,两道魂灵共用一个身躯,你倒是厉害。”
萧亓一愣:“你怎么……”随即又想起来那片枫叶,“果然殷燮扶是你放走的,夜里也是去见他?他告诉你这些?他到底跟你说了多少?”一系列的问句暴露了他的不安,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继而尴尬地笑了一声,“又不是什么麻烦事,只要控制两道魂灵不排斥不相融,各自偏安一隅便可相安无事。只是不想你多想,不是故意瞒着你。”
“殷燮扶没有说这些,我自己想了想,所谓的以秽玡活人,便是将灵魂搁在秽玡身上将养罢。秽玡多少也算是个活物,只可惜它看似无神志实则能吞噬魂灵的意志,渐渐二者融为一体便失了本心,这才是王鹿失败的理由吧。怪不得王鹿想用我来试试,想看看是不是寻常人魂灵意识薄弱,才被秽玡有机可乘。”
怎么说这也是发生在晏疏自己身上,若是换个人知道这些吓都吓死了,这可是差点就成为了怪物,可到晏疏这,一切都那么风平浪静。
“我本以为殷燮扶的死是王鹿的设计,他趁着我见完殷燮扶后选择灭口,以此嫁祸到我身上让我们站到仙门的对立面,倒没想到会是你。”萧亓有些想不明白,“你从前肯为仙门,为天下舍弃自己,如今为何又走到这个地步?”
可惜这问题止步于寒风里,晏疏没有回答的意思,他继续问着自己的。
“以身体相养倒也说得通,身体呢?”
晏疏其实没指望过萧亓还能说什么,他只是不想让萧亓跟自己算账。就萧亓那个性子,半天憋不出来一句话,好不容易出口的还要斟酌再三,真假几分更是难,今日他们说的已经够多了。
只是没想到萧亓这次接了茬:“你还记得当初有人说,在天劫之际曾有人于战场之上吸收了无数生灵的怨,以此入了鬼道吗?”
晏疏听过,这传闻比他们这些仙尊拼尽全力搏杀秽玡有意思得多,百姓更是乐得编纂各种鬼怪吓人的故事,倒是出了不少版本。
“那人是你?”晏疏明知故问。
“是啊。”萧亓转头看向晏疏,语气轻描淡写,“我便是利用那些怨灵找齐了你,又寻得你的法器,还好我动作快,你那用魂元凝结的珠串尚未散尽。我封住了它,利用其中残留的属于你的魂元作丝一点点修补身体,让你尽量重归原本的样子,可惜裂痕太多,那时候我又太弱,根本做不到完好如初。直到后来修为见长,日积月累之下总算有了成果,还好老天待我不薄。”
法器里就算残留晏疏的魂元,在他身死道消后,那点魂元也会跟着慢慢消散,根本做不到穿针引线,若非要做此行径,就只能是萧亓渡了自己的魂元法器里,经过法器的洗涤后再化成丝线作以修补,那消耗必定巨大。
也就是说,在这一百二十八年里,萧亓一边用身体当容器养着晏疏的魂,一边魂以修补着身体,期间还要遍寻各处寻得复生之法。
一百多年,萧亓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一件事。
“你真是……”晏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垂首正巧看见袖袍之下自己的手指,有些苍白,但无论是骨头还是皮肉都没有半点碎裂的痕迹,那样完好,完好得晏疏实在想不到如何能做到这一步。
太匪夷所思了。
这恩情太大了啊,大得晏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顶着这么大的恩情,就算他当真动了心,也很难纯粹地去面对这份感情。
可是怎么办,似乎已经无路可退了。
萧亓:“引得我到了寒峰,又非要跟我论过去,如今话已经说完,总要说说你的意图。山外的禁制都已经启动了,这里进不来出不去,还说不是想瓮中捉鳖?”
晏疏:“王鹿不死,他的行踪早晚会被发现,届时审问也好逼供也罢,总能将各处豢养秽玡的据点,而如今仙门只得排查,究竟能不能悉数寻得未可知。”
“你觉得我故意和王鹿演了这场戏,为得就是让他隐居幕后,再将秽玡藏起来?我就说你怎么突然……”
突然带他到生活多年的地方,突然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突然与他同床共枕甚至看上去亲密了许多。
突然什么萧亓没说完,他低头笑了笑。
“罢了,那我方才的话算是给自己挣了一条生路吗?离宿仙尊打算于众仙门手中保下我,还是打算将我交出去以图天下安生?仙尊打算怎么选?”
第130章
两人似乎每次谈话都要以冲突结束,这次也不例外,不知那一阵风里二人就交上了手。可惜或许真如萧亓所说,他只靠功法奇特才被柏明钰误以为他入了化境,其实境界上还差了些许,所以几个来回后萧亓很快落于下风,几招后被晏疏摁到房梁下。
与其说是动手,有点像两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你来我往推搡。
木屋颤颤巍巍地抖了抖,屋檐积雪落了一地,晏疏手指点了下萧亓的额头,像是长辈教训小辈那样:“急什么,你如今年岁也不算小,怎么还像个初出茅庐似的火急火燎。”
萧亓挣动不得,鼻子里滚出一声气音,用力抿着嘴不肯说话。
“我去别人那打听你不高兴,问了你又是现在这副模样,难不成你就希望我无知无觉任由摆布才算好?哪来的歪理。”晏疏无奈地笑了笑,手上力道不见松懈,“让你待着你就待着,顶着我那么大的恩情,你总得让我报完。”
“我没想过让你报恩,是你非要打听非要问。”萧亓情绪依旧不高,好在放弃了抵抗任由晏疏压着,“你如今究竟打算怎么办,放了殷燮扶又是为了什么,你就不怕仙门真的把你定成邪魔歪道,直接否掉了你从前所做的一切吗?那些名声可都是你用命搏来的。”
“用命搏来的名声最无用,人都死了,我也没有子孙后代,福泽留给谁?更何况我从未想过名声。我的事你不必操心,我自有盘算,你只需要好好地待在这。”
萧亓:“你昨晚还见了解庄?”
“脑子倒灵。”晏疏稍稍松手,没问萧亓怎么猜到的,见萧亓没有再动的意思,于是向后退了一步站定道,“解庄是想试探我的意思,顺便表达一下苍芪的态度。他那个人一向滑头,至于殷燮扶,我是想让他帮我探一下关于王鹿的事情,你不是也怀疑百年前就已经是在王鹿的布局里了吗?大概就是这些,我这么说你可明白?至于你我的事,你只言对我动心,却从来不说前因,也不说我死后发生的事情,我总要去了解,不然怎么面对你这个债主子?”
“我不是债主子。”
“好好好,怪我,现在消气了?要不我站在这让你打一顿?”晏疏逗小孩的语气成功让萧亓刚刚有所缓和的脸更黑了。
晏疏叹道:“禁制并非针对你,也防着外人,解庄能知道我到这里别人未必不知道。这里虽在苍芪,却也不是从前的苍芪,你又这样急性子,万一吃亏了我给你找不回来场子怎么办,我多丢人?”
像是刻意印晏疏的话,就在这时禁制动了动,二人同时看向林子深处。
晏疏很轻地“啧”了一声。
*
半山腰下,泥泞的小路上,宋戚衡正毕恭毕敬地候着,眼前山林与从前无甚区别,但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原本今天是应该上山打扫的日子,然而一早却先被掌门叫了过去,告诉他今日免了打扫,顺便嘱咐近日莫要前来打扰。
话没说尽,宋戚衡是个通透的人,立刻明白其中含义,心中不免一惊。
如今这尊大佛骤然回到苍芪,对于苍芪来说未必是好事。
宋戚衡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句,解庄先行开口:“事非绝对,切勿妄言,我们只要做好分内的事情。”
宋戚衡住了口,听着吩咐带了个东西到了这里。解庄告诉他只需站在枫林的尽头,里头的人自会知晓。
确实等了不多时就听见了动静,然而视线垂落之处,入眼的鞋面并非印象中的月白色。
解庄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端坐在书房内,等到天落了黑,弟子进来掌灯都未见宋戚衡回来。
看着眼前的蜡烛亮起,解庄问那名弟子有无见到宋戚衡,弟子摇头表示一直未见。
解庄奇怪,心里有些不安,思忖片刻后往外走去。
山门外是灯火通明的石板路,向下一直延伸到密林中,树影婆娑像一只只怪物的手不停摇摆,解庄皱眉,衣袍微动,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
苍芪共七峰,上下要经过山坳,各峰所设禁制皆未落在山脚,为了寻常百姓方便出行。只是如此一来,这七座山峰便被横七竖八的小路分割开来,整个苍芪立刻变得四分五裂。
可事实上这七峰所落之处颇为讲究,盘踞个点,成就一个福地,加以法器辅助后又能成为阵法,护得山中弟子的同时也护得了周遭的百姓,因此留居于此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慢慢就形成了一个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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