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深空机甲中, 处于随时待命的军雄费鲁利忽然睁开了眼。他的视野迅速移动到星球的某一处,连带着其余军雌也转过头去。
“那是什么?”费鲁利面无表情地询问道。身为军雄,在执行任务的过冲中, 他从来是冷酷而严肃的。这也是所有军雄流水线化培训后一大特点, 几乎所有军雄都习惯出任务时板着一张臭脸, 似乎这么做精神力都会更具有攻击性一些。
“没有什么。”副队长等其他军雌开了脑域, 操作深空机甲稍微靠近几分。在他们这些大脑脑域的人眼中,整个星球除了不同程度的白, 便是不同程度的蓝, 稍许几个比较明显的寄生体位置, 犹如白纸上的墨点。
小, 却扎眼。
“申请靠近星球散逸层。”费鲁利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但这个念头只在他的心中闪过一些, 以极快的速度被否决了。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
是极微弱的一点可能,他都不能放任那位“强大”的雄虫被寄生体吞食。
“申请通过。”副队沉声说道:“目前Q107基地正出现异常。之前维护的通讯出现异常,需要我们进入支援。”
他们这只小队是远征军中极为特殊的外来人。从归属上来看,他们并不需要听从远征军的命令, 因为他们在旅程的中途,就会分道扬镳, 进行更加漫长的远征。
可从集体利益来说,他们是一路人。
副队驾驶着深空机甲进入散逸层。白昂昂的雪高高反射着太阳光,整个大地几乎都是一面蹭亮的镜子,迫使所有机甲驾驶员不得不眯起眼,快速调整防护目镜。费鲁利坐在副驾驶上,安静地调整自己的护目镜, 精神触角却悄然放出, 从上至下俯视着整个大地。
和恭俭良覆盖整个基地的精神触角相比, 他的全部精神力加在一起, 也只能缠绕住深空机甲的一只手臂。但他又和恭俭良截然不同,那些扭曲而呈现出各种形态的精神触角,在空气中慢慢地凝结,最后化出一种半模糊的甲壳类表皮,缓慢得与机甲表层融为一体。
“费鲁利!”
“我知道。”军雄费鲁利抓住固定器,往自己身上缠绕降落器,“你也感觉到了吧。”
地面上有雄虫。
在万米高空中,姗姗来迟的他们无缘见到对方释放时的景色。地面却像是朦胧上一层无形的黑雾,在开启脑域之后,所有人都清晰见到他们与冰霜形成地雾凇缓慢交织在一起,在太阳的照射下,趋于消散。
这是极为少见的,由雄虫精神力外放后产生的溢出现象。
费鲁利见过。那也是在军部几个年长雄虫杀敌后,因用力过猛造成的“溢出”。对普通雄虫来说,他们在孵化数量众多的虫蛋时,或许更容易出现“精神力溢出”的现象。
前提是:他们有很多精神力。
在战场上,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开舱。”费鲁利筹备好武器,将小型盾牌套在自己手臂上、背上。敞开的门呼啦啦地往内吹,他的头发整个飘散开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灿烂的笑容,“等会见。副队。”
他必须得急降基地,看一看情况。
“等会见。”副队敬礼,“期盼您的回归。”
雄虫安静地敬礼,松开抓着门框的手,从万米高空,一跃而下!
*
这一切,什么“溢出”,什么“精神力外放”,什么“严重后果”……在恭俭良眼中都无所谓。
他一点都没有考虑过雄父为什么不让自己外放精神力。
他也一点都没有想过,万一这些精神力让寄生体变强会怎么办。
在空旷的大街上,斩杀不知道第几个冲着香味奔来的寄生体,恭俭良也完全没有花时间多想一想,这个基地里,除了他和禅元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军雌,是否还有别的幸存者。
而这些人,是否会因为他一点细小的举动,失去性命。
恭俭良一点都没有考虑过。
他是很自私的人。
他自己很清楚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雄虫阁下。雄虫阁下。”垂死的寄生体抱住恭俭良的脚。他用嘴亲吻雄虫小腿上飞溅的血沫,完全不顾那是否是对方的血,癫狂地说道:“雄虫阁下,再多一点,再多……”
恭俭良一脚踹爆他的脑袋。四射的鲜血和脑浆将防护外罩和鞋子弄得脏兮兮,为数不多干净的雪,又一次染上了各种污垢。
恭俭良皱了皱眉头。
他走到高处,用手搓一把雪,安静地清理自己的罩衣和鞋子。等到防水面料稍微干净一些,穿在身上继续往前走。好像那座视角极佳、能够一眼看到附近一公里的建筑的废墟高处,只是一个能够给雄虫提供干净雪水的清洗池。
事实,就是这样。
恭俭良开始理解,雌父沙曼云为什么在各种档案中都喜欢“一刀封喉”,而仅仅对少部分对象使用特殊的、堪称残忍的虐杀。
因为干净。
像是寄生体这样——恭俭良抬起手,手中自制的狼牙棒砸在对方的额头上,锋利的钉口刺穿他们的皮肤,伴随手臂松弛拉扯出一道血痕。接着拔出,就会飞溅出血迹——都是一些没有意义,只是为了清除障碍的杀戮。
恭俭良第一次试图去想,他越想越觉得厌烦。
他迟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觉得厌烦,而他一旦厌烦就会发自内心的狂躁、不安、焦虑,这些情绪外化展现出来,则是肌肉的僵硬、嘴巴张开无法说话、快步走却不知道去哪里,以及机械化的劈砍砸,看着鲜血落在自己的脸上、外罩和鞋子上。
好脏。
恭俭良觉得没有意思。
他甚至在这种时候,有功夫仔细想想上一次任务,自己为什么能杀寄生体杀得如此开心。
“不。”
“啊——”
“雄虫阁,噗。”
雪,好像能让雄虫的脑袋冷静下来。他耳边还传来奇怪的低语,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指责、杀意、一眼看得见的嫌弃。那些声音细细碎碎,已经不再是成形的话语,也不是恭俭良回忆与幻想中的任何一个片段。
他是全新的。
正在组合的。
属于恭俭良自己的一种幻想。
就像是,雪落下的声音。
“在这里。雄虫阁下。雄虫阁下。”
是下雪的声音。恭俭良抬起头,他摘掉自己头上的罩衣兜帽,露出那生来奇异,生而雪白,发根若血的发色。
他仰着头,张开嘴,伸出自己的舌头,等待着一朵雪花飘荡到舌尖。
“雄虫阁下。雄虫阁下。”一双双手从后面扑来。寄生体们踩着同伴的尸体,前赴后继赶来。他们被脚下的尸体绊倒,手压在冰冷的血上,酷寒的季节,他们的双手黏连上冰层,用力一扯,不是一整块冰被拔出来,就是皮肉被黏在冰上。
寄生体是不会在意躯体的。
他们扑倒雄虫的脚下,跪着、站着,什么姿势都有。他们环抱住雄虫的腰,奋力拉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衣服,在触碰到背部那一双刀具时,双手具断,像是一层膜,突兀地铺开在他们与雄虫中间,刷拉一声,摔在地上。
汇聚成一条血线。
恭俭良接到了雪花。他微微眯着眼,那根自制的狼牙棒在最后一次使用时,趋于断裂,如今和废品相差无几。恭俭良还是用回了禅元给自己打造的双刀。
“你们。刚刚。”他说得很慢,像是在组织语言。一点都看不出在两个小时前,火急火燎地要去杀死雌君和幼崽。
他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碰了我。”
舌尖的雪花并不是甜的。恭俭良想起小时候在监狱——他姑且叫那个小房子为监狱,虽然他并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为什么在那里。但在他出生后少有的一段时间里,他被雄父抱着走到窗边,透过生了水垢的双层玻璃。
看雪。
“我们小兰花是冬天出生的。”
厚厚的玻璃上,凑近看,还有腐蚀留下的漏洞。恭俭良的记忆里,这点为数不多的记忆,在他伸出手想要触碰的瞬间,戛然而止。
“温。”那个雌虫将他拎起来,给雄父披上毯子,抱着雄父回去。他力气很大,单手能将雄虫抱起来,另外一只手像是超市购物般提溜着恭俭良。
他对雄虫说,“小心冻着。”
“沙曼云……小兰花。不咳咳。不可以这么拎着孩子。”温格尔咳嗽起来,在恭俭良的记忆里这是常态。他一边斩杀下寄生体的双臂,从手掌开始,再到手腕,接着是小臂,最后是肩膀。他听不到任何的惨叫声,就连选择依次向上凌虐地杀死敌人,都是处于一种本能。
恭俭良挥舞到,继续肩膀后,剁掉对方的脚踝、小腿骨、膝盖、大腿、最后是小腹。那些涓涓流淌的脏器顺到雪上,鲜活又充满生命力,恭俭良抄起手,斩出一个个飞旋的脑袋,在雪地上喘气。
沙曼云,有一点是对的。
恭俭良用力一甩,刀刃上的血飞溅成一树红梅。他越过寄生体们的尸体,继续向前走,耳边是雪花降落的声音、他的心跳和越来越遥远的沙曼云声音。
一刀杀人,效率更高,更干净,看上去地面也更加美观。
恭俭良快步走着。
他开始理解。
一种潜移默化,像是长久被亲情和表演压制的本能,肆意生长出来。
他觉得疲倦,为自己浪费那么多力气在无意义的人上面感觉到懊悔。他联想到沙曼云切瓜砍菜的杀人方式,想到那种足以被称为“极简”,在当年被无数人成为噩梦的一刀。
他开始生出了一点奇异的向往。
至此,恭俭良任然不觉得自己是沙曼云那样的人,但他开始默认自己是对方雄子的事实。
他开始正视自己那卑劣又不可被世人容忍的基因。
“雄父和你。”
“我和禅元。”
恭俭良轻声笑出来,“沙曼云,我总比你幸运一点。”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赶上了(脸滚键盘)军雌还没死呢,看禅元怎么办吧。(作者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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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怎么了。诺南。”
将最后一只寄生体的脑袋打爆之后, 禅元抓了把雪擦擦手,上前询问道:“你刚刚好像很奇怪。”
作为队伍中唯一一个开脑域的雌虫,诺南可以直接看到寄生体的精神力, 并且运用自己的精神力将其绞杀。毫无夸张地说, 队伍中有诺南的存在, 大幅度降低了所有人被寄生的概率。
他比恭俭良更适合担任“地图”的角色。
禅元盯着对方, 忽然有点琢磨出味道来。他先前思考过,诺南这样稀缺的人才为什么非要来到自己的小队, 而不是直接去军雄的队伍中——这中间当然可能有诺南私德的问题、制度的不便捷等等一系列问题。
可, 这是乌钬总帅点头令人安排的事情。
禅元盯着诺南片刻, 见对方没说话, 上前收拾寄生体残留下来的几个箱子。里面是一些包裹严实的雌虫蛋, 大小不一,最小的也有两个拳头大,是禅元那颗蛋的两倍有余。
“糟糕。”禅元低声说道:“他们将虫蛋和雄虫幼崽分开运输了。”
总帅乌钬现在还在关注恭俭良吗?禅元将箱子关上,确保没有漏风后, 看向伊泊,“伊泊, 发射信号弹。甲列,可以挖个地窖存放这些孩子吗?注意做上标记,方便后面人接受。”
如果总帅乌钬真的很看中恭俭良和扑棱,应该选一个人品端正、能力中等但性情温和的家伙下来,等到幼崽异化辅导结束,再把人调遣回去。
而不是派遣一个私德有缺的家伙下来, 给小孩做启蒙。
更不会在扑棱最需要种群天赋训练的时候, 让对方加入小队, 跟着自己一起下任务。
“队长。”诺南仰望天空的姿势终于改变了。他转过头, 严肃地望着禅元,问道:“你知道……恭俭良的精神力吗?”
“没有。”
“没有?”诺南声音骤然大起来。若不是他曾经用精神力围观过雄虫孵蛋,他都怀疑自己这一刻是看错了。
怎么会有雄虫有这么强大的精神力?
“哎。诺南。精神力测试这种东西既不是星舰体检常规项目,也不是参军时需要录入的数据项目。目前整个第三星舰,除了军雄队伍拥有一件精神力检测设备,就剩下医疗室的脑电检测仪了。”禅元不清楚诺南怎么问起这个,解释道:“脑电检测仪,只能检测是否具有双重脑电波。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判断体内是否有寄生体。”
任何和精神力相关的事物都是昂贵的。
甚至有种说法,这东西需要雄虫全手工制作,在虫族社会中,是唯一一个每十年会面向雄虫大批量招工的行业,距离全自动化生产还有相当长得一段距离。
“那你……”
禅元为诺南的表情感觉到奇怪,他指了指自己,十分理所应当地说道:“我又没有开脑域。我连精神力都感觉不到,怎么会知道恭俭良的精神力有多少?嗯?他过来了?”
“没有。”诺南吞咽下口水,无法判断雄虫到底做了什么,自己心里那点想法是否成真。他抓紧时间推搡着禅元走,嘀咕道:“我们赶快去下一个聚焦点吧。”
禅元道:“恭俭良怎么了?”
“没……没什么哈哈。”
“嗯。”禅元招呼道:“伊泊,消息发完就过来。甲列,把虫蛋带上。计划有变,把虫蛋留在原地不安全。”
诺南的表现太不自然了。
他的不自然,在禅元眼中生动地道出一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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