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一句话,玉融春战战兢兢了几日几夜,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揣摩尊上的意思。
藏香楼谓之“藏香”,因为娇香美人聚,香粉味自然浓郁,这是玉融春引以为傲的地方,难道香味太浓,也是一种错?
之后几日,她下令所有美人身上都不能再涂抹香粉,可尊上却再没来过。
这次默苏来交代吩咐时,玉融春特意问了尊上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她好提前准备。
默苏沉默了许久,只说:“什么样的都要,越多越好。”
藏香楼大堂彩绸飘荡,身着轻纱的美人随乐翩翩起舞。
穆离渊踏入的那一瞬,喧嚣热闹的大堂依然热闹,但所有活物都莫名地感到一阵寂静森寒。
即便乐手和舞女都被默苏提前交代过照常继续演奏,可是在这一刻,他们还是不受控制地纷纷抛开手里的东西下跪,伏地叩首:“见过尊上......”
穆离渊面无表情,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周围的东西,缓步向里。
黑袍的尾摆湿雨未干,在地毯上拖出了一道深色的痕迹,像血一般。
玉融春本来摆好了笑脸从楼梯走下,但迎面的阴寒冻住了一切,飘动的纱幔都僵硬凝固,她两手抓紧了原先招摇晃荡着的裙子,不让上面缀着的零碎发出声响,快步走下台阶。
“尊上,”玉融春穿过那些伏地的身影,停在穆离渊面前,欠身俯首,“楼上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穆离渊垂眸,幽沉的目光落在娇嫩的脸上。
如寒刀划过。
玉融春强撑着常年练就的蜜糖般的笑脸,但背后已经起了细汗。
她今日没有擦香粉,更没有涂抹香膏,她提前很久就开始日日清洁洗浴,确保身上不会有过分浓郁的味道。
不知道此刻又是哪里惹了尊上不快。
默苏跟在穆离渊身后走近,无声地向周围打手势,示意他们继续。
满地趴伏着的舞女和乐师这才回神,拿好东西起身回到了各自的位置,乐声断断续续重启,歌女哼唱起小调,舞女们整好队列起舞,死寂的藏香楼再次洋溢起欢声笑语。
“准备了什么。”穆离渊在这片烟花媚香的嘈杂里问。
玉融春悄悄看了默苏一眼,见对方没有什么指示,于是如实回答道:“美食,美酒,还有......美人。”
穆离渊本就深黑的眼眸暗了一下。
玉融春几乎已经准备跪地了,却听到一句没有语气的:
“好啊。”
......
顶楼堪称花团锦簇。
玉融春别的本事不高,但选人的眼光绝对没得挑。
美丽的女子个个肤如凝脂、眸若秋水,包裹在薄纱下的身体像尚未绽开的花苞,动人又纯洁——她们太美了,不是艳俗的美,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美。
这种美,无论在人间还是魔界,都是万里挑一。
玉融春了解男人喜欢什么。
暖炉生烟,香雾迷离。
嫩白柔腕在绕梁乐声里缓缓翻转,脚腕的铃铛随着舞蹈跳动,轻纱掩映下的腰肢脆弱无瑕......
连玉融春这个女人都不禁动心。
可穆离渊的眸色却仍是冷。
像是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冻霜,将暖香缭绕的雅阁冻得极寒。
一曲终了,屋内没有掌声也没有笑。
只有压抑的死寂。
玉融春的呼吸已经开始细微打颤,她小心翼翼地问:“尊上可是有哪里不满......”
穆离渊看着前方,却像出神似的什么都没看到,只语调毫无起伏地说了几个字:
“嗯,跳得好。”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尊上的这句好并不是夸奖,而是带着厌倦敷衍的字眼。
十几个女子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
玉融春深吸口气,转头给其中一个使了眼色。
那女子立刻会意,提裙挪着步子走近,朱唇熟练弯起甜蜜弧度,嗓音柔媚得恰到好处:“尊上。”
穆离渊的目光移到她身上。
女孩连忙在穆离渊脚边跪了下去,地毯上映出腰肢窈窕秀发细软的魅影——她的身躯柔软得像没有形状的纱幔,可以在抚摸的人掌中变作任何模样。
她是玉融春最引以为傲的一朵娇花。
穆离渊的视线移到她身上。
只是一眼,便冻得她浑身一抖。
穆离渊垂眸看着伏地瑟瑟发抖的人。
片刻后,忽然问:“你会哭吗。”
女孩脸上的笑容僵硬。
她不明白这个问题。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惧怕地望向此处。
没人懂这个问题,也没人能帮忙回答。
但下一刻,那个女子就理解了为何要这样问。
距离魔息威压过近,那些剧烫的暗红魔纹顺着她的脸侧蔓延攀爬!仿佛数不清的毒虫啃噬。
疼痛与奇痒交错,女孩惊叫出声,双眼涌出大股泪水,哭着哀求:“疼!好痛......尊上,饶了我!饶了我......”
穆离渊看着她涂满脂粉的脸侧滑下彩色的泪......
不对。
不是这样的泪。
泪过无痕,不该是这样庸俗的颜色。
穆离渊攥住了手指,魔气霎时消失无影。
女孩娇弱无力地跌落,柔软的身体因为痛哭流涕而起伏着,像一只可怜的猫儿,满室都是她止不住的哭声。
玉融春急忙招呼人把她架走。
其余女子还在战战兢兢地唱着曲,穆离渊向后靠在座椅里,微微闭起眼,拉长的前颈喉结滚动,叹了口气:“别唱了。”
满室喧嚣戛然而止。
“还有会哭的吗。”
穆离渊的嗓音低哑到了极点。
女孩们都低着头,再无人敢出列。
魔尊这句问话好像是在找会哭的女子。
可魔尊阴鹜的眉眼,又好像根本不想看她们哭。
玉融春已经浑身冷汗淋漓,她看出尊上今夜根本不是来赴宴找乐子,而是来找能撒气的人。
“这些女孩子才多大年纪,”她壮着胆子替姑娘们解释,“遇到点痛谁不掉个眼泪,梨花带雨也是一种......”
说到此处,玉融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转过头,招呼一个女孩:“烟儿,过来。”
舞女队列中一个肤色雪白的女孩闻声抬起了头。
细眉薄唇,眼尾的弧度清淡。
模样倾城,性子却冷得不行。
其他客人见一面都难,这种孤高的性格是万花丛中最难得。
既然尊上不喜欢浓郁的香气,也不喜欢娇弱的身姿,那这样冰清玉洁的一定不会错。
名叫烟儿的女孩大抵是被方才的场景吓到了,犹疑着不敢出列。
玉融春急得低声催促:“烟儿,快。”
烟儿缓缓挪着步子走了出来。
她脸已经面无血色,衣袖衣摆的边儿都在微抖。
步子颤颤巍巍,还没走到穆离渊近前,就已经跪了下去。
钗环像受惊的蝶,在烛光下扑簌摇晃,发出杂乱破碎的声响。
穆离渊甚至没有再看,仍然靠在椅背,垂闭着眼,说:“带走。”
玉融春一愣:“啊......都带走吗?”
发出命令的人坐在半明半暗的阴影里,没有再重复。
紧攥的手指缝间蒸腾着淡淡的墨色魔雾,似乎到了耐心的极限。
玉融春连忙喊旁边站着的侍从:“带走!把她带走!”
烟儿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满脸泪痕,纤弱的身体站不起,几乎被拖出了房间。
玉融春自认为很了解男人。
身娇体软美眸媚笑,向来是宾客们的最爱。
然而魔尊似乎并不是如此口味。
玉融春在心里快速盘算:尊上大抵是想要冰清玉洁不喜言笑的冷美人。
可这里最冷的冷美人已经在刚才吓得泣不成声被拖了出去。
她上哪再去培养一个?
穆离渊放在身侧的九霄魂断剑似乎与主人一样失去了耐心。
血红的魔气在阴暗的光线里格外刺目——这是嗜血开杀的前兆。
屋内余下的几个女孩都已经吓得站不住,抽噎声起起伏伏,陆续有女子身子受不住室内强烈的魔气侵蚀,腿脚一崴,倒在了地上。
玉融春又惧怕又急躁,转头冲身后女孩们低喝:“哭什么哭!都给我闭上嘴!”
她转过身,又换上笑容:“尊上,您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再去给您找。”
穆离渊微微抬眼。
到处都是迷乱动人的花色,在这个萎靡堕落的地方,应该随便找谁都能尽情放纵寻欢,尽情发泄欲|望......
但讽刺的是,
面对这个问题时,他心里只能想起一个不该想起的人。
感恩是欲|望,依赖是欲|望,仇恨也是欲|望,从小到大,欲|望这两个字只属于江月白。
他极力装出一副波澜老练的模样,只不过是在极力掩饰这份荒唐的独一无二。
他不想可笑地让一个仇人占据所有最重要的角色。
那时江月白答应他,他其实兴奋得不行,又生气得不行,但他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他幼稚地想把心思藏着,故意沾得满身酒气,可到头来什么都藏不住,在那些欲罢不能的疯狂里暴露无遗。
他当然什么经验都没有。
江月白是他的第一次。
明明是血腥阴暗的刑室,喘息里却全是温情迷恋。
迷恋是克制不住的,清醒后才惊觉想要落下的吻隔着血海深仇。
那种时候江月白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平静从容的,和他索取无度的疯癫截然相反——江月白是众生倾慕的北辰仙君,堆在春风殿的情书他拆过很多封,一封比一封情真意切,读得他双眼发红,岂止是伏墟山那夜的斫琴让他嫉妒,他要嫉妒的人太多了,江月白评价他生涩时他气得发疯,也许他的师尊早就有许多风月情缘,可他连问一句都没有资格。
良久,穆离渊沙哑地开了口。
“换男人来。”
“什......”玉融春笑容僵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
但她没胆量再问回去一遍,怔愣一瞬后,立刻连连点头,“好、好!这就去!”
她快步走到门边,对外面候着的侍从低声交代嘱咐:“去,挑最好的来,务必要干净,面相清淡点的,快!”
没过片刻,两个小倌便到了门口。
白衫干干净净,脸上皆无妆色。
清淡的身姿,在微微空荡的素衣下透出薄影。
的确是最好的。
穆离渊低声道:“其余人都出去。”
玉融春如获大赦,忙不迭地招呼屋里其他人离开。
旁人退去,室内陷入极度的寂静。
两个小倌乖巧地跪下,膝行着上前,要来给穆离渊宽衣。
他们的动作很熟练,脸上的笑甜腻腻的,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讨好的意味。
穆离渊挪开了腿,避过了他们的手,冷冷说了三个字:“站起来。”
两个小倌都愣了一下,仍旧跪得老老实实:“小的不敢......”
穆离渊没再看他们,看向远处的琴:“会弹琴吗。”
两个小倌对视一眼,伏地回答:“我们会、会唱曲儿......会唱......”
剑气冲撞,九霄魂断在暗室中陡然出鞘!
小倌们吓得惊恐万分,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向后挪。
穆离渊把剑横在他们身前,问:“能拿剑吗。”
小倌们不明白这些话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哆哆嗦嗦地拉住穆离渊拖在地上的衣摆哀求:“小的错了......我们错了......”
这哀求刚出口就走了音。
穆离渊踹开了拉他衣摆的人,靴子直接压着咽喉将对方踩在了地上。
衣衫散乱,烛火照出白嫩的皮肤,光滑细腻,美如丝绸。
这本该是极品,却让穆离渊觉得索然无味。
甚至厌恶。
弧度柔美的眼通红着流出泪花,小倌们双掌合十在身前,激烈地摇晃着,嗓中细声讨着饶:“尊上......我们错了......我们不想、不想死......”
穆离渊垂眼看着他们细嫩的手——纤弱如柳条,经不住一场暴雨。
这样的手很美。穆离渊却觉得难看。
他想要看一双修长冷白的手、布满剑茧的手、遍是血痕的手。
可那样的手,上天入地都再找不到第二双。
“滚。”穆离渊对他们说。
两个小倌惊慌失措地爬起身,一边抹泪一边夺门而逃。
穆离渊独自一人坐在烛火摇曳的屋子里。
长睫垂下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光。
原来他并不喜欢看人流泪。
只是喜欢那个人的泪。
这世上含泪的眼有千万种,每一种都是红肿萎靡的枯枝残花。
唯独那个人的泪,是天边坠落的寒冰。
在湿汗摇晃的夜里融化,又在长夜走尽时重新变回山巅的触不可及。
让他厌恨。
让他着迷。
穆离渊忽然感到胸口有东西在涌动。
在奇异地翻涌而上。
他捂住心口,却来不及咬紧牙关。
猛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血水扑灭了蜡烛,门外热烈的语笑喧阗瞬间全部战战兢兢归于安寂。
穆离渊感觉胸腔里破了一道恐怖的口子,滚热的血液源源不断从口鼻往外流,血滴顺着黑袍的衣摆流了满地。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身前堆积成滩的血。
又控制不住地倾身咳嗽,吐出了更多。
他这辈子流过很多次血。
在敌人的刀剑法器下流血、在魔毒腐蚀的深渊里流血......
可还从未心痛到吐血过。
哪怕是在仇恨凝聚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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