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黎鲛抬起水汽朦胧的眼,“多谢你来和我说这些。”
“你记得敷药。”秦嫣向窗外看了一眼,“来得太久,我得走了。”
黎鲛接过小药瓶。秦嫣的身形化作一阵淡红色的烟消失。
黎鲛转身走向床榻,她放下纱幔,想要吹熄烛火,却又不敢吹熄。
她怕黑。
更怕有人在黑暗里来。
她只好把身体蜷缩成一团,闭紧眼睛。
屋外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不一会儿下起了雨。
狂风吹破窗纸,吹灭了蜡烛,房间陷入漆黑一片。
风雨声猛烈,总让她产生有人在迈步走进院子的错觉。
苏漾说得没错,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江月白已经离开很多年了。
她以为自己终于能放下那些执念,足够强大到,可以回到长大的地方、可以坦然地再看一看那些带着江月白痕迹的旧景。
却没想到是回到了可怖的囚笼。
小腿的伤口太深,还在冒血。脸侧伤痕里的木渣没有挑出来,被扇肿的地方还在一阵阵刺痛。
早上云桦动手的时候她没有丝毫反抗,因为在云桦扇他第一掌的时候,胸前的同心锁就猛然一跳!
她在剑气飞出前用手狠狠压住了它。
风雪夜归的剑魂不是云桦的对手,她不想让江月白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毁在这里。
屋外暴雨越下越大,淹没了一切声响。
黎鲛紧攥着江月白留给她的同心锁,双眼忽然发酸。
她好恨这样弱小无能的自己。
江月白曾经对她说,她会找到更好的月亮。
可这么多年过去,她走遍了人间,却什么都没找到。
* * *
云船上的欢笑通宵不绝。
御泽听着门外那些喧嚣,站在小窗前,一边喝酒一边看月亮。
他每喝一口,天上的月亮就多出一层重影。
等到他把酒葫芦里的酒喝光,发现月亮变成了太阳,大得把窗框都撑满了。
御泽揉揉眼睛,又摸出一个满的酒葫芦。
他一直等到后半夜,才听到身后门响。
“你去哪......”御泽转过身,口齿不清,“哪......哪了?”
“顶层吹风。”江月白还是这四个字。
“吹风?”御泽醉乎乎道,“吹了整整一夜?怎么没把你给吹走呢?你正好也不用坐船了,直接把你吹到灵海里,你就漂在......”
“前辈,”江月白夺下了御泽手里的酒葫芦,“你喝醉了。”
“我?”御泽指指自己,“喝醉了?”
“是。”江月白弯腰把酒葫芦放在窗前的小桌上。
“不对。”御泽跟着他一起弯腰,在他脸侧仔细嗅着,“你才醉了。”
江月白抬起眼:“我从来没醉过。”
御泽不同意这话:“但你身上全是酒气!喝了不少吧?怎么可能不醉?”
“酒量好而已。”江月白语气平静。
“江月白不会这么说话,”御泽连连摇头,“你这话太狂妄自大!江月白很谦虚的。”
“所以呢。”江月白笑了一下,“前辈觉得我不是江月白。”
“你在装江月白。”御泽身体摇摇晃晃,食指在江月白脸前来回地指,“你也在装不是江月白......”
江月白叹了口气,扶住了御泽摇摇欲坠的身体:“前辈,你醉得太狠了,该休息了。”
“我不休息......我还没问清楚!你半夜不回家去哪里了!”御泽挣脱开他的手,话语混乱,“小小年纪,不应该在外面乱跑!更不该去喝酒!这里的酒有......有毒的!不能喝!”
说到此处,御泽猛地拉住了江月白的衣袖,“你说过!这里的酒不能喝!你今夜为什么喝?”
江月白没说话。
御泽跌坐在椅子里,不依不饶:“你不听话......你太不听话!”
江月白放弃了和御泽讲道理,坐在御泽身旁,对方说什么,都应着“嗯,说的是。”
“你不听我的话,我让你不要炼剑心,你非要炼。”御泽絮絮叨叨说着,“我让你去找找渊儿,你偏不去!唉,你怎么就......”
江月白忽然起了身。
“你去哪?”御泽抓了个空。
“开窗透透气。”江月白推开了窗户。
极寒的冷风猛然灌进屋内,吹得垂帘床幔乱飞。
御泽的酒一下子醒了几分,他踉跄着起身,一同走到窗前。
近处的云雾飞速地后退着,唯有明月高悬空中,一动不动。
有什么好看的?
这个大圆盘子他已经看了一夜了,无趣得很。
御泽转头,视线落在江月白的侧脸。
他忽然愣了一下。
“你......”御泽伸出微颤的手,去碰江月白的眼角,“你哭了?”
他看到江月白的眼尾有极淡的水痕。
在月色下轻微一闪,又消散不见。
江月白说:“外面下雨了。”
下雨了?
御泽怔怔看向窗外。
方才还明亮的月被乌云遮掩,漫天的飞雨随着狂风杂乱地飘。
真的......
只是下雨了。
御泽再次看回江月白。
对方神色平静,全然不像落过泪。
御泽皱眉,用力拍了拍自己额头。
没错,是他醉得太狠了,竟然会眼花到这种地步。
这世上谁哭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江月白。
江月白是什么人?
看江月白流泪,还不如看西方日出、冬雷夏雪的可能性大。
真想要江月白流泪,除非三界覆灭、天地尽毁......
不,他也不一定会流泪。
因为他的第一反应绝对不是哭,肯定是想办法挽救。
御泽伸手接了点窗外冷雨,在脸上胡乱抹了抹。
感到醉酒的燥热散去不少。
“前辈,”江月白忽然开了口,语气淡淡,“你回去吧。”
御泽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什么?”
江月白道:“灵海再有两三天路程就到了,到时候的事情,我一个人就能解决。”
“你什么意思?”御泽这回酒醒了大半,“你嫌我碍事?”
“当然不是。”江月白微微垂眸,“这些日辛苦前辈了,我不想再给前辈添麻烦......”
“得了,少来这些话,你是嫌我给你添麻烦吧?”御泽醉气未褪完全,组织不清话语,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急,说道,“你是不想让我去灵海?”
“是。”江月白竟直接答了这个字。
御泽一下呆住。
他看着江月白的侧影。
忽然感到一股遥远、但又熟悉的无力感。
他其实,很讨厌太过执着倔强的人。
因为这总让他想起他那个每次都气掉他半条命的混蛋儿子。
他曾让儿子不要轻易尝试不熟悉的功法。
但儿子不听,练得浑身是伤。
最后却高兴地来他面前炫耀,爹,我成了。
他曾劝儿子不要太操闲心,什么事都要去看一看帮一帮。
但儿子不听,哪里乱往哪里跑。
最后兴高采烈地来他跟前说,我这回又一战成名啦!
他还记得,他让儿子不要去血河深渊,因为那里的恶兽修炼了数千年,很难对付。
可儿子不听,说要去为人界除害。
他说要跟着,儿子不让。
他说就远远跟着、远远看着、不过去帮忙,儿子还是不肯。
儿子说,我已经长大了,该闯出自己的名声,而不是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个麻烦的爹。
他觉得有道理,妥协了。
他在夕阳下看着儿子背着长剑走远,感慨臭小子就是长高了,长得比爹都高。
他看着儿子回头笑着摆手,让他回去,而后看着那道身影走进夕阳里,消失不见。
那是他们父子俩最后一次相见。
那已经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修炼飞仙,就是为了忘掉红尘世间那段不愿再想起的往事。
可是天命偏要惩罚他,让他再遇到这样一个人。
让他日日想起夕阳下的那个背影。
“我保证不会给你添乱,我只是怕有些情况你会应付不来......”御泽刚醒了酒,又重新喝了口酒,“这样,我保证到了灵海之后,什么都不干,我就跟着、就远远看着,绝对不去干扰你......”
“我还要前辈回玄天境取仙池水。”江月白这次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用了其他理由,“灵海到时候被修士们瓜分,千万灵息顺蛊汇聚到一人体内需要时间。但灵海一刻都不能枯竭,我要暂时先用仙池水来填,稳住人间地脉。待我用汇聚起的灵海灵息炼成破念剑,才能放出天门后的无尽源泉真正浇灌人间。”
“这样......”御泽喃喃。
良久,御泽妥协了:“好吧。”
江月白是江月白。
江月白不是他那个倔强的儿子。
是他搞混了。
御泽离开了江月白的房间,乘着轻雾腾空而起。
是他喝得太醉了。
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江月白早就和他说过计划,周详缜密,有何危险?
风清月明,碧空无云。
御泽心情大好,在夜空中仰头饮酒。
他一口饮尽,却觉得哪里不对。
今夜根本没有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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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灵海竭
天地尽头响起一声极低的哀鸣
云船在逐渐靠近灵海。
周围的风不再是寒冷的味道, 而是弥漫开温暖的灵息雾气。
所有修士们都挤在每层的甲板围栏边,向着灵海的方向张望——
山海的形状隐匿在雾霭氤氲里,只有一片温柔辽阔的浅金色。
将漫天的云层都照得极亮。
江月白坐在屋内窗下, 但没有望海。
他背对着窗,靠在窗棱, 借着窗外浅金色的光, 垂眸看着手里的花。
三片花瓣,一半花芯。
流淌着雪白的微凉轻烟, 竟像是冰霜凝结而成。
细腻的花瓣纹理里,隐约有浅浅的红。
江月白指腹轻触, 那些颜色仍在——似乎是经年累月的浸染。
门板被轻叩三下, 一个蓝衣侍从无声地进了屋。
嘈杂声随之涌进,又瞬息被关在门外。
“仙长, ”侍从低声说, “雾山公子请您。”
江月白没有抬眼:“请我做什么。”
侍从回答:“自然是有关交易的事。”
“是要信守承诺, 用我要的报酬换回这个信物。”江月白转了转手里的半朵花, 终于抬起了头, “还是要过河拆桥, 杀我灭口。”
“都有可能。”侍从笑了笑,“但也许仙长去见了雾山公子之后, 事情还有周旋的余地。”
侍从了解自己的主人, 雾山最讨厌的就是被人要挟。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靠要挟信物来做交易的人,活不了。
除非, 这个人识时务, 能将这半朵花完好无损还回去......
不过, 那也不一定能活。
“在目的实现之前, 我不会还花。”江月白手掌合起,从窗下站起身,“帮我带句话给你们公子,想杀我的话,最好现在就动手。”
“别因为任何理由犹豫。”
* * *
沧澜门的云船一路加速追赶,将半月的路程缩短到了七日。
巨影冲破灵海上空的云层。
铺天盖地的彩雾如浓云般,翻滚席卷而来——
云船船身花团锦簇,披着飞扬的红绸,飘过天空时,将周围的天幕都染成淡红。
好似一轮刺目的血阳。
云船落地时,周围腾起百丈高的尘埃,大地闷声震颤。
云桦一身暗红金纹袍,缓缓顺梯而下,走出雾气。
仙门百家的掌门人早已在云船下恭候多时。
见到来人,齐齐行礼:“见过云掌门。”
云桦抬眼望向远方——
崇山如竖直向上的剑,一排排高耸入云,刺破云霄。
金色的雾霭绕着剑山飘摇,遮住群山后的风景。
但他能听到来自远方的浪涌。
幽微、轻细。
却随风四散,无处不在。
高山环绕,是灵海的最后一道禁制。
崇山峻岭周围飘散的金色凌云,是千百年前的飞升大能留下保护此处宝藏的结界。
破障很难。
他们皆是在修仙半途的修士,如何能与飞升修士的手笔抗衡。
仙门百家都在等。
等第一仙门出手。
各家表面谨遵仙门尊卑秩序,实际是别无他法。
早在沧澜门云船尚未到来之时,就陆续有二十六家掌门组织自家修士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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