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在痛苦至极的时候。
“喝了它,”穆离渊用勺子抵着江月白的薄唇,“趁我还有耐心。”
江月白没有出声,只有放在床边的手指动了动。
穆离渊低下头。
看到江月白微颤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衣袖。
穆离渊很喜欢看江月白,当然也很喜欢看江月白的手。
这双手曾经握着他的手教他如何刺出让对手无处可躲的惊艳一剑,也曾握着他的手在烛火下一笔一划教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
北辰仙君的手太好看,穆离渊总是盯着那些骨节弯曲的优美弧度出神,剑招学得很慢,名字也学得很慢。
这双拿得起千年寒铁铸造的风雪夜归剑的手,能在翻腕之间打出让山河颤动的一击,让众生仰望,让妖魔生畏。
穆离渊曾经也畏惧这双手。
但他现在成为了胜者,体会了将这样一双手握在掌心蹂|躏的滋味——逼迫这双手因为忍痛而苍白紧攥、欣赏弧度优美的指节痛苦地扣住浴盆边沿、感受布满薄茧的指腹在高浪翻滚时无力地抱住自己......
只可惜那个拥抱太破碎,也太短暂。
穆离渊搁下药碗,拉起江月白的手。
他忽然发觉,这手带血的时候才最好看。
伤痕遍布的手指在他掌心缓缓移动,一笔又一笔。
穆离渊屏着呼吸,被这轻微的触摸弄得出汗。
江月白在他掌心写了一句话:“玩够了,就杀了我。”
穆离渊猛然攥紧了手,将江月白的手握在掌中。
为什么又是这个请求?
“北辰仙君战无不胜,”穆离渊道,“怎么总是一心求死。”
江月白的手被他攥得不能动,只能用肿痛沙哑的喉嗓发出难以辨别的声音:“如果不杀我......你能解恨么......”
穆离渊笑了:“杀人不解恨,永远折磨才够解恨,师尊不懂吗。”
他倾身靠近,带来一阵冰冷的魔息,压低声音说:
“别想用死来逃。”
人只能死一次,他要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那一次最值得、最难忘、最刻骨铭心。
他才不会轻而易举便宜了仇人。
江月白听了他的话,没睁眼,只扯了下唇角:
“傻小子......”
穆离渊自认情绪稳定,大风大浪也不会波动心弦,但却连续几次在江月白面前濒临失控发狂。
对方根本不用做什么,只需要这样一个略带嘲讽的轻笑,就把他千疮百孔的心又一次捅成鲜血淋漓。
“放心,等我折磨够了,会亲手杀了师尊,用最痛的方法。”穆离渊咬着牙说,他松开江月白的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床头,“挑一个好日子,给师尊强灌了这瓶留魂丹,让魂魄强留体内不灭一盏茶时间......”
说到此处,穆离渊刻意放缓了语调,“然后让师尊一点点感受自己被九霄魂断切成碎片、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做成珍馐美馔,让全魔界都来品尝盛宴,好不好?”
九霄魂断,是穆离渊的佩剑。
一把嗜血魔剑。
魔剑入灵体,如同烈火灼烧、万虫噬咬,远比寻常刀剑刮骨剜肉要痛苦千万倍。
可是江月白的反应还是很平静,睁开眼看向他,淡淡说:“你疯了......”
不论什么时候,江月白望向穆离渊的眼神总是和别人不同,不带任何畏惧愤怒,只有清冷、漠然,甚至含着一丝怜悯。
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更像是一个居高临下的审判——判定这个人终于疯得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我疯了。”穆离渊重复了一遍,点头,“对,我早就疯了。”
说这句话时穆离渊只感到被潮水般的绝望淹没——他好像永远没法真正报复到江月白。
“我报不了仇,我不解恨啊。”穆离渊隐红的双眼里除了愤怒,还有难过和无望,“师尊,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解恨。”
沉默半晌,江月白吸了口气,用力撑起身子坐起来。
穆离渊没有动手扶。
他喜欢看这个人苍白的嘴唇和绷紧的指节,喜欢听这个人虚弱费力的呼吸。
每一个残忍的细节都无比美妙。
这样的美妙里,他才能感受到江月白在被报复。
江月白低头拿起床头的小瓶,失去血色的唇说话时裂开了口子:“好吧......我吃就是了......”
——在回答穆离渊方才的问题。
甚至像是安慰这个在床边委屈诉苦的小徒弟。
穆离渊还没来得及反应,江月白已经仰头将一整瓶留魂丹全部吞了下去!
他起身去抓江月白的手,夺过来的只有空瓶。
江月白被穆离渊抓着手腕,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眼神像是在说“解恨了么”。
穆离渊呼吸逐渐沉重,握紧江月白手腕的指节极为用力。
他当然没有解恨。
反而莫名地想要发火。
僵持间,忽然“唰”一声厉响——
红光骤闪,满室震动。
江月白竟借着这个距离,用另只手抽出了穆离渊腰间的九霄魂断!
穆离渊微怔,随即神色渐渐归于平静,露出了一个冷笑:“来啊,再照着我心口捅一剑,我不躲。”
江月白要杀他。
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上一次在谪仙台上江月白没能杀死他,他早就知道江月白会找机会再杀他一次。
如果真要杀他也好,他本就抱过同归于尽的念头。
从知晓自己是魔族那天起,
从狠下心要和师尊决裂那天起,
从手段卑劣地占据江月白那刻起......
他就不想活着了。
是仇恨让他撑到了现在。
他还怀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可笑地等着仇人给他一个解释,甚至想过哪怕是再牵强、再拙劣的谎言,他也信。
可是江月白连辩解都懒得给。
“这是我送你的那把剑。”江月白开了口。
语调不是漠然的,而是温和的。
穆离渊滚着喉结,没有接话。
九霄魂断是魔界传武锻造的断魂魔剑,但却有另一个名字——
因为这也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师尊亲自为他炼铸的剑。
江月白在刀剑峰炼器阁熔了数百件稀世珍宝,凝聚元神之力冶铸整整四百九十天,才做成这件绝代神兵。
单凭它的出处和来历,就能称得上仙门里屈指可数的名剑!
但名剑往往无价,这是北辰仙君给自己最小的徒弟的生辰礼物。
穆离渊给这把剑取了一个名字,慕归。
一个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的名字。
他仰慕北辰仙君,从前不敢提及,如今也没有再提的必要。
三年前,他当着师尊的面折断了这把剑。
但他又带着两截断剑回到魔宫,用魔界传武九霄魂断石重新冶铸,锻成一把血色魔剑。
慕归有了新的名字,九霄魂断。
九霄魂断剑认主,可慕归剑也认主。
江月白不仅能抽得出,还能用它杀人见血。
穆离渊缓缓在床边屈膝半跪,让剑尖对准自己前心,盯着江月白的眼睛说:“动手啊。”
他一点都不怕江月白对他出剑,反而期待万分。
这起码说明,江月白在生他的气。
说明他的报复的确凶残可恨。
可九霄魂断没有向前,正如三年前仅停在他颈前的风雪夜归。
甚至不带任何杀气。
穆离渊第一次见到自己凶煞嗜血的魔剑竟能散发出如此柔和的光晕。
“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他在柔和的剑光里看见江月白双唇微动,问出无声的问题。
名字......
师尊居然问他这把剑的名字。
“它叫,”沉默良久,穆离渊回答,“九、霄、魂、断。”
答非所问的答案。
他知道江月白在问他那个名字,在问那一把他十五岁时视若珍宝的剑的名字,不是这把凶气翻滚的魔剑。
但那把剑早就不复存在了。
“好名字,”江月白不再艰难地挤出沙哑的声音,只用唇形描摹语句,这样气息交错的距离,说什么都直达眼底,“和你一样。”
和你一样。
穆离渊看着江月白的双唇,心弦像被什么勾了一下。
一样什么?一样的狠毒嗜杀。
还是一样的......好?
可他前不久还把江月白按在身下羞辱折磨,
怎么能配得上江月白的一个“好”?
剑风旋转,带起了两人的长发。
北辰仙君的手似乎天生就应当拿剑,纵使它血痕遍布,却在剑光下耀眼夺目,让人移不开视线。
江月白单手将长剑在五指间熟练地旋转了一圈,再抬手时,对着穆离渊的已经是剑柄。
“来吧,”江月白说,“一盏茶的时间就要到了。”
一盏茶?
穆离渊回过神。
江月白难道真的能接受被九霄魂断剑千刀万剐,在魂识清醒不灭的时候?
“师尊......”沉默片刻,穆离渊接过了剑柄,紧紧握着。
“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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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声笔
滴落的汗水计数着惩罚
春光不负。
纪砚最擅长消遣光阴。
他在外头把章台北里都逛了一遍,喝得满身香粉气,回程路上散了一地的银钱,惹得街头巷尾的流浪汉都跟在他身后一步三叩首。
直到酉时末,纪砚才摇着扇子,醉意迷蒙地回了玄书阁。
侍女早就端好解酒茶迎他,纪砚却没接递过来的杯子,只把脚步放缓了些,扇子一合,扇尖顺着侍女的侧脸滑到她下巴,轻声说:“晚上冷,站这儿做什么呢,专让我心疼么?”
他笑得浪荡,不知从哪翻了颗金珠出来,抛在她盘子里,含情脉脉地说,“给你带的,回去做个好梦。”
明知春风无情,仍总有少女输给卑鄙的公子多情。
纪砚已经走远了,侍女却盯着盘里的金珠红了耳根。
纪砚屏退侍从近卫,独自回房。
大门在他身后一关,勾栏混子的迷蒙就从他眼里散去了。
他似乎从来没醉。
新月刚出,院子里到处都是花香。
纪砚的脸侧还沾着暧|昧的浅红胭脂印,他负手握着扇子穿过花廊,扇骨流苏和腰侧玉佩珰环一同叮咚作响。
月下花前,倚翠偎红的风流却像是一件轻飘飘的纱衣,不合身地罩在他身上——纪砚经过那些花枝时,连余光都没有给。
他根本不喜欢花。
院里没点灯,池塘的水面上漂着摇晃的弯月。
纪砚俯身半蹲在池边,影子遮住了月亮。他单手舀了捧水,盯着自己的倒影,缓缓搓洗着侧脸的胭脂痕迹。
穆,离,渊。
这个突然出现在脑海的名字打扰了他的心情。
纪砚冷笑了一声,甩掉手上的水珠站起身。他盯着水中月看了一会儿,把沾满香粉的扇子垃圾似的丢进了池塘。
月光碎了一池子。
纪砚跨过假山边装饰用的小桥,进了屋。
窗边桌上躺着早晨的来信。
沧澜门每月都会给各家传信,互通消息。每封都是江月白亲笔所写。
纪砚也每次都回信。疏离恭敬,写着刻板的句子。
他离开了沧澜门,同门内部的传音口信便不能用了,公事私事一律只能用纸张笔墨来写,每封都要经通传弟子的手——所以有很多事情不能提,也有很多话永远不能再说。
晚风吹过,窗外传来“笃笃”轻响,像是哪只小鸟在啄木头。
纪砚把看过的信在烛台点了,百无聊赖地晃着指间的残页,看火苗燃烧。
他知道穆离渊攻上沧澜山,可江月白居然还没忘了给各家传信,甚至笔墨间淡然无常不见丝毫异样,这套戏演得漂亮。
沧澜门没有被魔焰摧倒,各家谁也不敢妄动。
纪砚看着纸张烧完,低声说:“进来。”
一个黑影从房檐上落了地,轻飘飘的,没有声音。
是玄书阁的“飞鸟”。
纪砚没有抬眼,把烧尽的纸扔进了脚边铜盆:“查得怎么样。”
飞鸟暗探跪在门槛外:“魔族已经撤出沧澜山了。”
纪砚动作一停,抬起头:“全撤走了?”
飞鸟暗探点头:“是。”
纪砚向后靠在椅背上,沉默须臾,又道:“沧澜门内呢。”
飞鸟暗探说:“山门戒备森严,我们进不去。但校场的训练声重新响起来了,看样子是已经休整恢复了。”
“休整恢复......”纪砚的手指搓卷着书页的角,喃喃道,“太快了。”
纪砚鼻梁与眉眼线条很锋利,不笑的时候只有冷酷。
暗探不敢抬头看这个时候的阁主。
纪砚闭上眼,皱眉沉思。
忽然,他卷着书角的手一停。
桌椅被推开,纪砚弯下腰在铜盆里翻找东西。
片刻后,他从灰烬里拣出了指甲盖大的一小片纸,碎片上只有两个残缺的字——“......无事......”
纪砚把烛台挪近,在光下仔细看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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