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着痛坐起来,走到敞开的床边,雨水被山风吹到脸上,冰冷如霜。
孟朝莱抹了一把脸,融掉脸上残余的妆彩,整个人又回到了那副瘦骨清癯,目生寒烟的模样。
那日和顾元鹤一战,是他败了。
他差顾元鹤一个境界,破不了局,但除了左肩上的意外一剑,他也没受什么别的伤。
不知道是因为祭出了当年师尊留给他的法宝灵器对敌,还是因为顾元鹤口是心非,最终还是不忍真的伤及孟沉霜唯一的徒弟,又或者是担心天瑜宗与剑阁交恶。
但这也都不重要了,他们把莫惊春带走了。
孟朝莱猜,莫惊春知道阿丹就是自己以后,应当不会再急着寻死觅活,说不准还会想一想怎么来手刃他。
这似乎是二人唯一再相见的可能。
孟朝莱深深地闭上了眼。
天地间风雨冥晦,他推开门,一步迈进雨水中,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香林村的屋舍在那日的打斗中被波及了一些,尤其是本就在地动中摇摇欲坠的危房,更是被剑气一扫就直接垮塌。
孟朝莱离开八因山之前,先进了香林村,一路结印施法,将所有毁坏的房屋全部修缮完整。
村民们躲在家门里,偷偷看着这位曾经熟悉的李阿丹姑娘,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孟朝莱修好了村里的屋子,转身离开前,忽有一个妇人跑进雨中,撑开一把伞叫住了他:“阿丹姑娘!下雨啦!带着伞走吧!”
她把伞放到孟朝莱手中,孟朝莱想说自己不用,对于山野农家来说,一把伞也是珍贵的家财,一旦他带走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还回来了。
然而前路上的高声询问打断了这一切。
“劳驾!请问这里就是香林村,这位就是李阿丹姑娘吗?”远处山路上立着一道模糊的人影,撑伞佩刀,戴了顶官帽。
妇人答道:“是,这位官爷来做什么?”
“我家大人来寻人!”
话音落下,一只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爬上山坡,显出身形,十余个干练的侍从护卫围绕着一辆华贵马车,在细雨泥泞的山路间前行。
马车里的人看见前道上的人,立刻在侍从的搀扶下下了车,也不管紫袍曳地沾湿,急匆匆地赶上来。
跟在后面撑伞的人追都追不上,方才高声问话的侍从也被他一把拨开。
妇人看到这些人的威仪庄重之相,吓得打哆嗦。
那人上前几步,在孟朝莱的面前撩开衣摆,直接跪进了满地泥水中!
“臣礼部尚书邱麟拜见昭灵大长公主!”
妇人听到两人的名头,虽然不大明白,却也知道是极高的官,脸色煞白地退后几步,慌乱地逃回了家中。
孟朝莱茕茕孑立于雨幕之中,声音冷得骇人。
“你们怎知我在此处?”
“启禀殿下,前几日,此乡税官来报,说看到了香林村中有仙人现身,名作孟朝莱,其师称孟浮萍,似乎是大长公主往仙山学艺后用的名字,下官便连夜从锦上京赶来,迎殿下回京。”
孟朝莱皱起了眉:“我已是世外之人,不会再回皇都。”
邱麟又惊又急:“大长公主殿下!前日太子与晋王作乱被诛杀,陛下驾崩,帝位空悬,诸王兴兵作乱,大虞正是风雨飘摇之际,需要由您去主持大局啊!”
“皇帝没孩子了吗?”
“有,还有几位,殿下看好哪一位?”
“我不认识他们,你们选一位当皇帝就是了,此事与我无关。”
“若真是无关,殿下何以派门下客卿李渡与萧山二位仙长前来锦上京?”
“你说谁?”
“李渡与萧山,他们拿了长公主金令来,臣以为这是殿下的意思。”
李渡……这不是魔君燃犀在外行走时用过的化名吗?他怎么会有长公主金令?
萧山又是谁?
孟朝莱瞬息思定:“知道了,本宫今日便还京。”
第87章 三拜九叩
接连几日, 孟沉霜绕着念陵,尝试了上百种阵法和灵器,都无法完全压制住墓中不断涌出的怨气。
因担心谢邙再看棺中尸骨, 又要生出心魔, 孟沉霜把他按在小画舫中, 画了无数护身护宅的符纸, 交给明觉观,让李悬觞手下的人分发到各处,尽可能避免怨气伤人。
但这办法无法长久,而且怨气仍在侵入龙脉, 必将搅扰大虞气运。
近日来朝堂上的一片混乱, 总让孟沉霜隐隐觉着不只是人祸, 还是国朝气运之变。
孟沉霜从念陵出来,反手合上墓门, 再一次无功而返, 唯一的收获是将那棺椁上原有的符咒法阵全部临摹下来,准备带回去研究。
下了返枝山, 再往南走一小截,便有照桑河金波粼粼的淌过,一艘精巧的画舫停在水边,随着凉风轻轻摇晃。
孟沉霜跳上船舷, 走进舫内后顿觉凉风袭来,神清气爽。
尚且只是春末夏初,孟沉霜的堕魔之躯便已经有些热得受不了了, 谢邙于是取出剩余的神冰玉, 放在瓷缸里用扇子招了风,给他纳凉用。
不过今天, 谢邙把扇子放在一边,手里摆弄着一圈金属片,神思严肃。
孟沉霜走过去,喝了口冰茶,问:“这是什么新的灵器吗?”
“不是。”谢邙道,“这是我在李瑾记忆中所见之物,出自萧绯之手,他把铜片组合在一起,一转便可送出凉风。”
孟沉霜眨了眨眼:“风扇?”
“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但我按照图样削制了铜片,组合在一起,却扇不出风来。”
孟沉霜沉吟片刻,风扇的原理不难,只是需要力量驱动,谢邙怎么会没有组装成功呢?
“你把铜片拼起来,让我看看。”
谢邙于是把四片铜片按照风扇的模样组合在了一起,孟沉霜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不能把所有叶片放在一个平面,把它们倾斜大约三十度排列。”
“三十度?”
“……”孟沉霜直接上手给叶片换了个角度,“一种角度计量方式。”
“萧绯也常用。”
孟沉霜抬起眼帘,便对上谢邙审视的目光:“我猜,对我和萧绯来说,六百年以前还不算一切的开始。只是在那之前的事情,我大多不记得了,不过倒还记得风扇。”
孟沉霜把叶片安上谢邙准备好的座架,谢邙不再追问,往座架里放了块灵石,灵力驱动风扇转动,送来神冰玉冒出的阵阵寒气。
然而孟沉霜还不满足,直接把瓷缸里的灯笼大小的神冰玉抱进怀里,往床帏锦帐中一倒,疲惫地长舒一口气。
谢邙还坐在窗边,对他说:“刚才辰华公主遣人来,请我们去一趟明觉观,说是有事相商。”
“现在吗?天就要黑了。”
“现在。快要入夏,天黑得更晚了,各方怨气还要再过些时辰才会现身作祟。”
“那就走吧,”孟沉霜抱着神冰玉在床上滚了一圈,“总归一会儿也要入城。”
言落,外面的纸片人船夫动桨划船,顺着照桑河而下,进入高耸城墙包围着的锦上京。
下了船,孟沉霜和谢邙策马至明觉观,入内时便有几个卫侍迎上来,引他们绕过神京机策署碑,前往光尘殿。
谢邙把新画的符纸交给其中一人,让他们照旧分发,驱散怨气邪祟。
光尘殿中立着一道红衣背影,裙上芙蓉绣金,高髻明珠环绕。
可这个女子看上去瘦骨凛凛极了,不像李悬觞那般多几分英气有力。
而且也不见聂肃芳守在近旁。
这是谁?李悬觞身边的某个女官吗?
可看她这一身尊荣,作为女官,会否太过僭越?
“李渡、萧山?”她缓缓开了金口,声音有些低磁。
孟沉霜听了,却觉得莫名熟悉,不由得蹙起眉:“是在下,敢问辰华公主请我们来,所为何事?”
“你们对辰华公主说,是昭灵大长公主门下客卿,奉她的令,前来锦上京。”
“正是,请问阁下是?”
“我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收了魔君陛下为客卿。”红衣人冷冷嘲道。
孟沉霜一听,不由得扶额默然,抬袖反手一挥,劲风骤然合上了光尘殿的大门,只余下窗棂的光影落在三人身上。
那人闻声警觉,冷剑铮然入手,回过身来,却听得一声无奈笑骂。
“朝莱,多年不见你穿女子钗裙,今日一观,确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孟朝莱预料到了魔君燃犀在场,回头看见这幅与自己师尊别无二致的模样,心神只恍惚了一瞬,便又重回坚冰,甚至升起几分怒意。
可魔君燃犀身旁的另一人,却叫他手中剑僵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无涯仙尊?”孟朝莱惊疑,“你……是这魔头对你做了什么吗?”
否则谢邙怎么会这般沉静镇定地站在魔君燃犀身侧?
可看他模样,不见伤势,修为未减,随时都可抽身离开才是。
“朝莱……”
“少这般唤我!”孟朝莱忘尘剑锋直指孟沉霜,“你以为你是谁?”
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这回倒是难办了。
孟沉霜轻轻叹息。
之前在无涯兰山上,孟沉霜就假意装过一回孟朝莱的师尊,孟朝莱那时候不信,现在也不会信。
谢邙道:“孟阁主,先放下剑,我们无意与你为敌。”
“你们?”孟朝莱锋锐的目光扫过两人,“谢仙尊是被魔头冲昏了头脑,决意同流合污了吗?”
眼见孟朝莱不愿冷静交谈,谢邙二指轻抬,孟朝莱只觉一股巨力拧上手腕,硬生生抽出了他手中剑。
谢邙一挥袖,忘尘剑被击飞,深深钉入殿中巨柱中。
孟朝莱后撤一步,抬手欲掐诀应对,却被谢邙一巴掌按了回去,接着又被他一推,整个人踉踉跄跄跌进了椅子里。
孟沉霜忽然看见孟朝莱左肩上渗出血迹:“你受伤了?”
孟朝莱威胁的目光还没来得及射过去,便被谢邙打断:“听说你和裴汶之前去了孤鹜城,攻入银涣殿?去做什么?”
“裴汶想救你逃出魔爪,却未曾想谢仙尊在魔君身边,乐得逍遥。”
“那你呢?”
孟朝莱隐隐咬牙:“我要拿回浮萍剑,我不能让师尊的本命佩剑落在一个魔头手里。”
“好。”谢邙俯视着他,“魔君陛下,孟阁主想要浮萍剑,你便给他吧。”
孟沉霜听后微微挑眉,而后忽然一笑,召出浮萍剑捧在手中,上前几步:“朝莱,浮萍剑鞘已无,小心别伤着手。”
孟朝莱疑心这魔君怎会这么好心,可观剑意,的确是孟沉霜的剑,他伸出手去接剑,孟沉霜便收了手。
下一刻,似有万钧之力砸在孟朝莱掌心,浮萍剑重得向一座山,带着孟朝莱的手直往下坠,无论他如何燃烧灵力都不能止住下落之势,甚至整个人都被重剑带下去,一股脑摔在地上。
哐啷——
浮萍坠地,剑鸣如霜。
孟朝莱摔得脑子发蒙,跪在地上抓起剑柄想把剑重新拾起来,可无论他如何用力涨红了脸,都无法挪动浮萍剑分毫。
谢邙走过去,单手拾起了剑。
“浮萍剑为神兵,生剑魄,只认孟沉霜一个主人,自他跌落诛仙台后,再无别人能拿起这把剑。”
“那你呢?”孟朝莱问。
谢邙瞥他一眼:“我与沉霜是天地为证的道侣,旁人又不是。”
孟朝莱再度咬牙,却只见谢邙转过身背对自己,将浮萍剑交还到魔君燃犀手上。
那燃犀轻轻松松便执起了这把剑。
“还跪着做什么?是觉得师严道尊,一旦相见,便要焚香顶礼、三拜九叩吗?”谢邙肃声责他。
孟朝莱却没起来,望着孟沉霜,神情恍惚迷茫,却又重重犹疑。
“你……你真的是我师——唔唔。”
一个禁言术堵住了孟朝莱的嘴,可往日里,只有燕芦荻有时叽叽喳喳太过吵闹,才会得到这番待遇,他这是第一次被师尊堵住嘴。
孟沉霜收了剑,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双手,脸上带着水云般的笑:“天机不可泄露,朝莱明白就好,切莫言出,起来吧,别再跪在地上了。”
孟朝莱试探着将手搭进孟沉霜手中,随着他站了起来,被送回椅子上坐好时,只觉得这双手温暖异常。
“是谁伤了你?”孟沉霜问。
孟朝莱沉默片刻,才答:“……没有谁。”
“是吗?你不打算攻回去,报这一剑之仇?”
117/161 首页 上一页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