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飞鸥岛取了裴练鸥的云鸥玉佩后,再转道往北,落脚在苍量海畔椿都,朝东一望,便可见那烟聊雾绕的海上桐都。
桐都是裴氏地界,有裴家豢养的桐都卫时时巡视,除非得许,寻常修士不可御剑入内。
孟沉霜与谢邙换了新的易容,又仔细遮掩了魔气和修为,在椿都买了几身不大名贵的衣裳和两匹马,趁未时海水落潮,顺着花锦道策马往桐都。
马蹄踏过浓密碧绿的海草,草叶间的海水飞溅,其间繁花缤纷,仿佛一条光泽亮丽的丝缎铺陈,连接着海上桐都与陆上椿都。
桐都虽在海上,却实际算不得一座岛。
千年以前桐都也是陆上的一座城池,后来文帝飞升后,抬起桐都北侧土地,升入空中作为天上都基底。
磅礴灵泉自空中倾泻而下,波澜壮阔,彻底扰乱了原本的洋流。
天上都落水与洋流不断侵蚀地上桐都的土地,几乎将它和陆地分割开来,后来裴氏设下护都大阵阻击海浪,这才没让桐都就此消失在苍量海中。
只是桐都与陆地的联系已经被侵蚀到只剩下一条百丈宽、千米长的道路,而且桐都西方地势更低,一旦昼夜涨潮,这条道路就会被海水淹没,只有每天退潮时才能够通行。
时至今日,这条路上已经长满海草海花,时而零落着海水冲来的漂亮贝类与海星。
两人踏上桐都土地时,一朵浓云飘来,空气中漫起蒙蒙细雨。
桐都东西南侧环绕城墙,北侧此去蓬山拔地而起,是裴氏主宅凤凰台所在。
入了城,便见满城桐花如云似雪,这些千年灵桐树棵棵将抵百尺高,遮掩着无数白玉楼阁,飞凤于其间轻鸣。
春城无处不飞花,桐雪细雨入仙家。
有少年锦衫纵马而过,踏香一路。
凡间桐花只开春末,桐都之中灵气充裕,灵桐花从春开至秋,夏初时节花心吸纳了一春的灵气,将绽出星辰般的光辉。
到这时,桐灯节便到了。
“桐灯节?”孟沉霜缓驭灵驹,穿行在熙攘长街之中。
“嗯,灵桐花心亮至最盛时,即是桐灯节,裴汶说一般在夏至。”谢邙道,“这段时间里,会有许多修士赶赴桐都,共庆桐灯节。”
即使有人对这种只手遮天的做派颇有微词,裴家还是很会做面子功夫,摆出一副心系苍生的气派。
比方说裴家七十年前改任天尊时,又从春陵医谷分走一个名额给自家人,各方皆有不满,但念在三位天尊中,除了裴新竹脾气颇大,裴从雪与裴汶都是极温和的做派,大家慢慢也就认了。
“如郎来过吗?”孟沉霜问。
二人之前的两个化名为人所知,是用不得了,分别又该做萧如和李峥。
“未曾,桐都之中,不会有魔族。”谢邙意味深长。
就算有,裴氏也不会让外人插手。
孟沉霜回过头,笑道:“我是说,裴汶不曾邀请你来看看?”
“他与我刚结识时提起过,但接着又说自己蓬门荜户,会慢待客人,言下之意,恐怕只是随口客套。”
“他是料定你不会来。”
“为何?”
孟沉霜挑眉,转而问:“无涯仙尊如高山孤绝,杀伐果断、不近人情,可昭宗一代帝王,运筹帷幄,难道不善揣测人心之术?”
谢邙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善。但他活七十年,我活六百年,即使想起一些事,也学不会什么。”
“好吧,那敢问谢督领去辑案台喝过几杯茶?”
“两三杯。”
“是了,辑案台与苍鹫台相隔不过数百步,谢督领都不愿移步,裴汶多谋善虑,肯定知道你不可能应邀去桐都。”
裴汶此人,长袖善舞,却又不是圆滑阿谀,反而言语之间不拘一格,总叫人记忆犹新。
裴练鸥与他相处的日子只有短短几月,那时还瞧不出汶天尊如今的巧舌如簧,不过印象总归是不坏,觉得这是个瘦小可怜,却坚毅聪明、重情重义的少年。
但听闻了裴汶后来的际遇,裴练鸥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种隐约的忧虑和犹疑,只是碍于家教,从未向孟沉霜说过。
其实很容易猜得到。
他担心裴汶是放弃了仇山英,从而换来了主家的培养和如今的权势地位。
裴练鸥做不出背后嚼人舌根的事。
但如果真是这样,仇山英如今的状况就恐怕是九死一生。
说话间,二人已策马穿过长街茫茫人海,一座巍峨山脉自北拥云揽雾而来。
此去蓬山。
第92章 此去蓬山
千年以前, 这座山分隔了桐都的南城与北城,裴氏先祖在阳面山脚下建立了宅院。
那时,这山还叫望海山, 裴氏主宅还叫静涛居。
后来裴桓飞升为文帝, 移走了桐都北城。
裴氏家族愈发兴盛, 枝繁叶茂, 逐渐在这片山上修筑了更多洞府仙阁。
望海山改名此去蓬山,裴氏主宅改称凤凰台,“静涛”二字匾额如今被悬挂在山脚南院正殿檐下,平日里裴氏家主与长老便在此议事。
北院设在峰顶, 是裴氏祠堂所在, 东中西三院则横贯整条山脉, 为裴氏族人日常居所。
南北两院守卫森严,非请不得擅入, 裴练鸥的亲弟弟裴练沙所住的东院则不同, 只要有裴氏族人的通行口令便可进入护山阵。
“白沙渡恶,飞鸥破障。”
半空中漾起淡淡水波纹迹, 透明护山阵上开出一道可供通行的裂口,孟沉霜与谢邙跨步而入后,裂口随即闭合。
一条青苔山道现于二人脚下,蜿蜒着向上, 又分出无数岔路口,没入林间湿润的云雾中。
灵驹不易走山道,被留在山下。
两兄弟的住所名作沧舟居, 裴练鸥在梦中画了张地图给孟沉霜, 然而五百年过去,无数楼阁起复塌, 山中景色早已改变,修仙者居所又爱加设各类障眼法,一眼望入林中,实在难辨真假。
只知道沧舟居在半山,楼阁二层,院中植一棵广玉兰。
孟沉霜与谢邙只得先往上走,一段路过后接连遇上几个行人。
他们没有裴氏子弟皆佩的衔桐飞凤佩,又无法在此御剑,甚至有些连修为也不高,爬山爬得气喘吁吁。
或许和孟谢二人一样,是来此去蓬山的访客。
又走了一段,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个年轻的裴氏子弟下山,孟沉霜立刻向他问路:“小仙君安好,请问沧舟居如何走?我与道侣来山中访友。”
这位裴家小仙君不知为何叹了口气,他还未开口,刚才还落在孟沉霜与谢邙后面几米的两个外来行人忽然朝山上拔腿狂奔,一溜烟儿就没了影。
小仙君往东北方指了指:“又是找杜康君的么?再往上三百阶,向东的那条径,穿过一片竹林就到了。”
杜康君?裴练鸥没有说过他兄弟有这么个名号,不过,这大概是因为他走得太早,尚未看到弟弟混出个名头,被人冠以尊号。
“敢问这位杜康君可是裴氏练沙?”
小仙君侧目:“这此去蓬山之上,还有第二个杜康君吗?”
孟沉霜微笑:“多谢小仙君。”
两人顺着他的指引爬上三百阶,转入一片苍翠竹林,复行数十步,望见前方林间隐约现出一座楼阁,正是沧舟居。
说一座,这用词恐怕有失偏颇。
因为前方的建筑虽无围墙,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重楼叠榭,怀抱一棵高百尺的广玉兰树,旷然清幽,称作一座宫殿也足够了。
但沧舟居中似乎没什么住人,只一位蓬头客趴在西南角八角亭的美人靠上呼呼大睡,几只猫儿瘫倒在他脚边。
之前匆匆超过孟沉霜和谢邙的两位行人正在八角亭外拜了又拜,走近了才听见二人在说什么“大师”、“买酒”、“千里迢迢”之类的话。
睡着的蓬头客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了,一掌拍在美人靠上,大吼:“不卖!滚蛋!”
说话间很有几番醉意,三人又拉扯了好半晌,旁边的猫被吵醒,跳上阑干呲出牙嘶吼一番,登时吓得两个行人转身就跑。
路过孟沉霜和谢邙时,还举着手高呼:“二位道友!杜康君今天不高兴!不卖酒!下山吧!”
两人带起的一阵旋风牵动谢邙欧碧色衣角。
蓬头客又听到两个人踏过满地落叶走过来,极不耐地嘟囔:“说了不卖酒,没听见吗?”
“敢问是杜康君,裴家练沙吗?”孟沉霜问道。
四只爪子站在栏杆上的玳瑁猫儿又开始呲牙,孟沉霜一边说话,一边抬起手,先给它闻了闻手指,等猫儿熟悉了这味道,就开始用脸颊蹭他的手指,
【撸毛·精通】技能开启,孟沉霜的手指揉着猫儿的后颈,猫儿舒服得眯起眼睛,抬高尾巴呼噜噜噜。
蓬头客原本转了个身睡好,不想答话,一听自己的猫在呼噜,登时弹起来,怒视孟沉霜,把玳瑁猫抢回怀中:“这是我的猫!”
又一只白猫跳上阑干,接替玳瑁猫的位置,跳进孟沉霜怀里享受撸毛服务。
旁边的橘猫望着有一个同伴舒服地呼噜噜,好奇极了,纵身一跃扑进谢邙怀里,直把谢邙撞退一步。
蓬头客再次怒视:“我的猫!”
“杜康君?”孟沉霜问。
醉尚未解,可猫质还在对面两人手里,裴练沙只得愤愤答话:“是我!怎么了!”
孟沉霜笑着赔罪:“杜康君,我二人并无恶意,亦非为买酒而来,我名李峥,这位是萧如,曾与杜康君兄长结缘,他给了我们一方信物,说如有需要,可来沧舟居寻他亲弟弟相助。”
孟沉霜将云鸥玉佩递过去,裴练沙将信将疑:“我兄长?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很久以前了。”
“可他早八百年就死外面了。”裴练沙说话如其形,毫不顾忌。
孟沉霜答:“没有八百年,五百年而已。”
裴练沙忽然不语。
良久,他摩挲着玉佩:“这王八蛋……你们要我帮什么忙?”
“桐灯节要到了,我和萧如想在山中借宿一段时间,不知道杜康君方便否?”
裴练沙:“借住?我这里不比城中仙家客栈,空房间多的是,但没人烧水没人做饭,二位一定要住?”
裴练沙独居久了,显然是不情愿收留两个外人的。
还是这样两个风度翩翩、仪态高雅的修仙者。
“修仙者不好口腹之欲,只想有个落脚的地方。”
裴练沙又摸了摸玉佩上的鸥鸟纹路,这才点了点头:“跟我过来吧,等等,先把猫还给我。”
白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孟沉霜的手,橘猫则迫不及待了。
三只油光水滑的猫一起挤在裴练沙怀里,他领着孟沉霜二人穿过连廊,左脚一瘸一拐,似乎是跛了。
他给孟沉霜二人寻了个空置的楼阁,也不多说多问什么,转身就走,从广玉兰树下提了一坛酒,揭开坛封往嘴里灌。
不多时,他走路的两条腿又开始打颤,随便找了个地方一睡,让猫挨着他睡。
裴练鸥说自己的弟弟“脾气温和”,如今看来……
孟沉霜坐在窗边眺望,谢邙施展除尘术,把楼阁清理了一遍。
这房间不脏,只是太久没有人住,积上了厚厚一层灰。
谢邙将床上的帷帘被褥一并换了,又问孟沉霜要不要换件衣裳。
为了不引人瞩目,两人来时用了两张平平无奇的脸,以及两件普普通通的衣裳,上面没有自洁符咒,沾上山间的露水后,有些湿冷。
孟沉霜说好,谢邙合上窗,给了他一套退红色丝袍。
孟沉霜:“我穿粉色?”
谢邙微笑:“峥郎不喜欢?”
孟沉霜:“……”
谢邙:“一会儿去赏花,桐花淡紫淡白,峥郎穿退红最相宜。”
望着黑暗中谢邙玉山般俊美的容颜和微微浅笑,孟沉霜屈服了。
同时反戈一击,往谢邙身上套了一件霁红广袖丝缎袍。
谢仙尊孤高冷峭,什么时候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上一回穿,还是在玉台仙都,昏昏沉沉才被孟沉霜套了一身正红满金绣衣。
孟沉霜又给他戴了个金冠,左右打量一番,十分满意地推着谢邙出了门。
睡倒在楼梯上的裴练沙闻声瞅了一眼。
孟沉霜对他喊:“杜康君,我们看花去了!”
裴练沙眼白一翻,转了个身,灌口酒继续睡。
下山时,又碰上几位想来买酒的客人,也不知他们会被裴练沙的第几句话骂出去。
孟沉霜和谢邙取了马,行到桐都中最大的酒楼七宝塔时,灵驹忽然仰头吃了一口垂落下来的桐花,两人干脆决定在这里用一顿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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