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冤从孟沉霜身侧走过,孟沉霜回过头,注视着这道木兰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长廊尽头。
玳瑁猫跳上扁担面,小步跑到孟沉霜肩头站好,低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孟沉霜摸摸猫脑袋,喃喃道:“问冤怎么会来桐都呢?”
玳瑁猫道:“他与裴从雪相识。”
“朋友?”
“算不上,倚泉寺问冤是佛祖降下的圣僧,外人无从知道他的真实能力,又想要做什么,或许非敌非友。”
一段小小插曲过后,孟沉霜快步行到北院正门,守卫看了他的令牌后,便将他放行。
上三百阶,至裴氏祠堂,再上九百阶,见峰顶醴泉井。
云雾飘渺,青砖湿滑,目光往北一掠,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远方自天上都坠下的灵瀑水流将海天连成一片,飞射而出的水珠聚成浓雾,携着苍量海无尽的狂涛滚滚而来。
巨浪拍岸,轰隆隆溅起十丈高的浪头。
日轮自东面海上升起来了,平地一片鎏金。
穿行过去,便是醴泉井。
它看上去只是一口普通的石井,高二尺,径三尺,山石累就,沾露冰凉。
但浓郁的灵气正从井中不断溢出。
井水清澈,但水下无光,什么也看不清。
玳瑁猫道:“北院各处都有防御阵法,不能放出神识探查。”
孟沉霜盯着黑洞洞的水面,放下扁担,把玳瑁猫抓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衣襟,鼓鼓囊囊一大团。
玳瑁猫会意,不熟练地伸出爪子,钩紧孟沉霜的衣领。
下一刻,孟沉霜翻身跃入井中!
井水寒冰刺骨,把孟沉霜这个堕魔都冻得一激灵,用手掌护着怀里的猫向下游去。
四面八方始终一片漆黑,只偶尔蹬到坚硬的井壁,才让孟沉霜有几分实感,不至以为自己跌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
他忍不住同谢邙传音:这口井真的会有千米吗?
谢邙:可能有,井壁上的阵法痕迹已经逐渐变少了,这口井已经深到裴家修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程度。
孟沉霜:我们查探到气运终点和仇山英踪迹都深在地底,那地方至少有一处阵法或空间,如果井底是裴家修士力所不能及之处,又怎么会……南澶,井壁上出现了新的阵法。
谢邙:看来并非不能及,只是这口井还有另一道“门”。
越往下阵法痕迹就越密,这意味着还有一截阵法是从地底画上来的,只有中间一段被人忽视了。
前方水波荡开微茫的光。
孟沉霜眼神一凌,加快了速度,同时谨慎地做好防御。
但直至井底,这光也算不上亮,几乎照不清孟沉霜的五指。
它是从井底之外的另一个空间中传来的。
井底之下的空间被某种屏障包裹着,井水不会顺着彼此之间手掌大小的空隙流进去,但那幽蓝色的烛光和井底的画面却能够透进来,映入孟沉霜和玳瑁猫的双眼。
蓝光在三盏瘦弱的白烛上燃烧,照亮昏暗的井下洞穴,烛泪堆满石缝。
犀角火燃烧起来也是蓝色的,但是这种没有温度的烛光,只有潜蛟烛才有。
孟沉霜定定地注视着井底空间中的两个人影:我在寒川恶牢里见过这种蜡烛。
谢邙:潜蛟烛。我寻回神冰玉棺后,他给了我这种蜡烛,说是取自苍量海底沉尸的古蛟龙。
孟沉霜:你是说下面这两人中哪一个?
谢邙:裴汶。另一个被锁链捆缚之人,我从未见过。
孟沉霜:这应当就是仇山英了……
仇山英被十八重锁链束缚在一方极度繁复的阵法中,万钧重荷压得他只能趴伏在裴汶脚下,嶙峋的肩胛骨随着每一次游丝般的呼吸起伏。
当裴汶手中刀伸向仇山英白发之中的龙角时,隔着石缝观望一切的孟沉霜紧蹙起眉。
但在看见他的下一个举动后,孟沉霜的双眼猛然睁大。
-
孟朝莱被一阵几欲使人脑浆迸裂的头疼唤醒,他努力睁开眼,视野却始终一片昏昏沉沉。
他抬手一摸,才发觉是满眼血痂糊住了眼睛,奚奚索索揉开血屑后,陌生的环境带来万分茫然。
昏迷前的记忆慢慢回笼,莫惊春惊恐的神情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孟朝莱压制不住肺腑中的翻滚,猛吐出一口血。
他运转灵力,想要平复气血,然而忽觉经脉滞涩,灵力根本无法流转。
有人封住了他的灵力。
孟朝莱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发觉自己正在一间封闭的白玉囚牢之中,只有一扇开了窗的小门通向外界,零星的光亮就从小窗中撒入。
通体纯白的玉门上刻着浮雕三山纹。
是辑案台的牢狱。
是了,一掌把他打得昏死过去,从他这头“饿狼”手中救下莫惊春的人正是代首尊裴从雪。
孟朝莱在天上都中行这等“秽乱之事”,还被首尊当场抓获,辑案台牢狱的确是最合适的去处。
他低头看了看手指上凝结的血痂,已经干涩了,但还没发黑,这意味着他没有昏迷太久,可能只是几个时辰。
莫惊春的情况如何?
谁要害他?
孟朝莱满是血痕的苍白面孔上逐渐覆满冰霜。
他记得莫惊春见到自己的时候非常惊讶,似乎不知道自己会来,恐怕那封请他来天上都一叙的信未必是出自莫惊春之手。
就算是,孟朝莱觉得莫惊春要给自己下药,也一定是下毒药,没有道理下春丨药。
孟朝莱靠着墙打坐,神识内视经脉,却已完全找不到那药的痕迹。
不过几个时辰,药力就已完全散去,根本查不出原本是什么。
……他被请君入瓮了。
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把他骗到白心楼,让他吸食春丨药,神志不清间对莫惊春霸王硬上弓。
结果要么是莫惊春受辱,要么是像现在这样,孟朝莱被人发现扔进大牢。
如果凶手的目的是后者,他们现在已经实现了,孟朝莱可能会在这里受些罪,再被安上无耻下流的臭名声,从此遭世人鄙夷。
说不准还要再骂骂他师尊,骂骂剑阁。
但如果凶手的目的是前者,莫惊春此刻被救下,凶手还会再铤而走险尝试一次吗?
莫惊春有危险!
孟朝莱弹起身冲到门边,却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没有灵力,根本破不开这道禁制。
他拍着门大喊:“外面有人吗?这里有人吗?”
外面空空荡荡,连个作伴的狱友也无,传来的却只有他自己的回声和持续不断的咕噜水声。
水?
孟朝莱找到水声传来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水洼躺在白墙转角处,每隔几息,水洼中就会浮上一个气泡,随后啪一声破开。
辑案台和经业台是天上都最为繁忙的两处衙署,虽说辑案台处理修仙者之间的争斗,以调解和送回原门派管教为主,但遇上罪行深重之人,也会暂且收监,听候发落。
它的牢狱怎会空无一人,还漏水?
难道辑案台的牢狱不止一处?
孟朝莱蹲下身,仔细查看这处水洼。
水中没有灵气痕迹,不会是天上都中四处流淌的灵泉。
天上都的白玉楼台为文帝神力所化,没有自然草木水溪,又飘在云层之上,无从落雨,平日用水皆靠召水术。
唯一会有水的地方,是苍量海的水汽飘上高空,在天上都下方凝结。
这座牢房可能很靠近地下,以致有水分渗入。
孟朝莱按上右腕,三道浮萍剑意痕迹现出淡淡的光亮。
他现在调动不了灵力,只有三道剑意傍身,如果破开牢门杀出去,在地面撞上天上都的天尊与灵官,未必能杀出一条血路。
但如果从冲破地下岩石,跳进苍量海里逃脱……
有五成几率摔死。
但五成存活几率对孟朝莱来说足够了,他必须尽快逃出去,在莫惊春遇上第二次危险之前找到他。
孟朝莱并拢左手食指与中指,对准水洼,手指在右手腕内侧一划,凛冽剑意刹那间奔涌而出!
龙吟虎啸般冲向墙角,转瞬在白玉间炸开一处暗洞。
但这洞只有拳头大小,无法过人。
孟朝莱皱起眉,思虑是否要祭出第二道浮萍剑意,但如果这样做,他可能无法在追兵赶上来时脱身自保。
下一刻,墙角忽然响起几声脆响,暗洞周围延伸出了几道裂痕。
孟朝莱屏住呼吸。
眨眼之间,裂痕扩张的速度猛然加快,几乎在瞬时蛛网般的龟裂遍布整件牢房,咔嚓嚓的脆响不绝于耳。
紧随而至便是一声巨响——轰隆!!!
整个牢房的地面转瞬之间尽数崩裂,山崩般向下陷落,孟朝莱连带着一起坠下去,
无数碎石落水的咚咚声紧跟着响起,黑暗瞬间笼盖四野。
等一切动乱终于平息,孟朝莱才终于浑身是血地从碎石堆里爬了出来。
湿冷血腥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这里绝不是天上都地下的万丈高空。
这方空间暗极了,没有任何火烛,孟朝莱只能借着上方牢房洒进来的些许光亮观察。
这时候,一阵金属碰撞锐声和水波浮动的声响在前方响起,孟朝莱抬起头,穿过栏杆的暗影,看见前方的一潭黑水之中,似乎有一团东西在动。
那剪影像是一只展开双翼的巨鸟。
但这只巨鸟的羽翼已经残缺了,变得湿淋淋的,似乎还在往下滴水。
辑案台之下,竟还有一座从不为人所知的幽深水牢。是谁被关在这里?
孟朝莱忍着痛,爬到水牢栏杆边。
水中的巨鸟在这时抬起了头,孟朝莱这才意识到水中关着的是个人。
他没有翅膀,而是双臂被锁链吊起,沉沉的黑水漫至胸口。
“孟……朝…莱?”水中的囚徒望向高台之上,用嘶哑的声音念出这个名字。
孟朝莱心跳一顿,瞬间扑上去攥紧了栏杆:“你是谁?!你认得我?”
囚徒晃了晃脑袋,满室铁链随之震动哀鸣。
凌乱污湿的乱发被晃开些许,他向着高台仰起头,露出自己的面容,一字字道:“你也认得我。”
一张已经颓废地不成人形的面孔映入视野,却让孟朝莱在瞬间认出了他的身份!
一股滚血尖叫着冲进孟朝莱的大脑,他浑身僵硬,眼前阵阵发黑。
“别……羡、鱼……你,你,”孟朝莱的声音发着抖,仿佛下一刻就要窒息,“你没有死!”
“我没有死……你受伤了?”别羡鱼闻到不属于自己的血味,他拖着满身沉重的铁索向前几步,金属碰撞叮铃哐啷作响,“你意外到了这里?快走,这地方很危险。”
“我救你出去!”
“不,别过来,这里有囚笼阵法,一旦破坏,他们就会发现你,快走。”
“他们是谁?谁把你锁在这里,我师尊当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我把他锁在这里。”一道熟悉的飘扬声音从高台深处传来。
孟朝莱刚刚回首,捆仙绳如飞蛇迎面而来,瞬间把他缠成一颗粽子,砰一声摔在地上,只能在原地扭动。
火光飘动着从黑暗中行来,来人踩着满地水洼,端着油灯,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幽黑的影子被火光拉长,落在孟朝莱狼狈的面容上。
“孟阁主,你为什么要乱跑呢?”他叹着气。
孟朝莱抬起头,顺着沾湿的雪青色金银绣衣摆一路向上看去,悚然地望见了一双最熟悉、最意想不到的眼睛。
——裴汶。
-
“不要停,”别南枝的牙尖磨了磨莫惊春的虎口,“再挠挠。”
莫惊春坐在招月殿中,双目恍惚,继续给小红狐狸顺后颈毛。
“不要逆着毛薅。”小红狐狸转了个身,反过来仰躺在莫惊春膝上,前爪捧着他的手,让他给自己挠挠肚皮,“天瑜宗内在吵什么灵气灵石份例的事,顾华在宗内主持大局,不过我已经给他传了信,他很快就会来,你不要担心。”
“唔……啊,好。”莫惊春回过神。
别南枝看着他满面忧虑的样子,又跳起来爬上他的肩,然后一肚子糊上莫惊春的脸。
莫惊春瞬间满鼻子满嘴堵满狐狸毛:“唔唔!别小师叔!你别这样!”
小狐狸抱着他的脑袋:“吸一口,多吸几口,沉霜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吸一口狐狸肚皮。”
莫惊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别南枝从脸上撕下来,直到他感觉有一道阴影落在自己面前,小狐狸的四肢忽然就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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