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莱:“……”
裴汶见终于堵上了孟朝莱各种奇怪的话头,一合手,行了个佛礼:“总之,人活一辈子,总有些念想,就连整天念着空空如也的小圣僧也肯定是为了点什么才降生凡间。我是不指望得到飞升了,出身又不好,当个富贵闲人也没有可能,只好来天上都做些苦工,换口茶水喝喝。
“孟阁主定然也是有所求,才会跟着我上天上都,是找莫医君,对吗?”
孟朝莱那张冷白漂亮的脸终于有了几分情绪。
裴汶摇开扇子叹气:“知道啦,他住在文渊台,我带你去。”
两人放下茶盏起身,正要出门,刚走下台阶,又一个小执吏跑过来,委委屈屈地跟裴汶说:“掌事大人,这期的灵源经业台没发够……”
“嗯?”裴汶转过身,“哪部分没够?”
“辑案台办公事的账目、灵官们的奉例都缺斤少两。”
裴汶眯了眯眼,思索片刻:“我知道了,一会儿我亲自去经业台问问。”
天上都六尊由各大宗世家推选,灵官则另行聘请,其中一部分是世家宗门送来的,另一部分则是自行选择,比方说裴汶。
在修仙界中,天上都虽地位超群,权势犹盛,但灵官们毕竟是忙于各项俗物,常常有碍于修行大道。
为作补偿,天上都从各地灵脉中收取的灵气灵泉汇成灵源后,一部分用作维持运转与公务,另一部分发作奉例给灵官们,数量很是可观。
不过由于没有矿脉地产,灵石等等钱财就顾不上了。
这样也好,少点铜臭气,世家宗门表面上对天上都极少有不满。
但眼下却缺了灵源奉例……
孟朝莱隐约觉得有几分奇怪,但裴汶并未多谈,神情中似乎也没什么惊讶,他便不再问了。
两人在白玉楼城中穿行,到了文渊台后,裴汶拉住一位侍从问莫惊春在不在,侍从却说他已经离开了。
“看来是已经采药去了。”裴汶道,“前段时间他来问我蛟龙骨和芳心建木髓的踪迹,蛟龙骨在月迷津,芳心建木幼苗长在八因山,他要采药,应该是去这两个地方,你去找他吗?”
“多谢。”
裴汶一转身,刚要说不谢,白衣人影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小子。”裴汶只能望着天上都的茫茫白云,摇头低叹。
-
江水澄如练,芦花凄似雪,晨霞落满江天。
孟沉霜站在洲渚边缘的岩石上,眺望无边无际的辽阔川原。
零星几株树立在平原上,别无屋舍人烟,白鹭轻点过水面,舒然展翅低飞。
“我记得癸璜年间来,这里还没有苇草青荻。”孟沉霜道。
“有几株,长在燕氏宅院水榭之间,以饰闲情,但在灭门之夜都烧尽了。”一片花絮飘过,落在背筐里燕芦荻的额头上,谢邙往前走了几步,避开高出人一头的苇草丛,“芦荻花絮能带着种子飞得很远,现在的苇丛或许是被东风带来此处的。”
孟沉霜:“草叶可以随风而去,但晴川的风吹不动碎石断木,怎么连燕家宅院也不见了?”
两人从离水村一路走来,在杂草丛间发现了一些断墙残垣痕迹,但都只是曾经围绕晴川燕氏而居的散修门户。
曾经钟鸣鼎食、绣闼雕甍的鹦鹉洲已无迹可寻。
他凝视着宽广深邃的水面,一眼看不到底:“不知道是不是沉入水下了,南地多雨水,北琊江自深峡落下,流水湍急,古来时常改道。”
“下去看看吗?”
孟沉霜点点头,谢邙于是折下一支荻花,以灵力幻化成一只尾鳍长长的白色鱼儿,附上神识送入江河之中。
他伸出食指抵在孟沉霜眉心,将长尾白鱼在水下的视野共享给孟沉霜。
粼粼波光在水下涌动,长尾白鱼溯流而上,寻觅一切可能的残留痕迹。
曾经的鲜花着锦、雕梁画栋会随着时间腐朽,但砖瓦岩石应当能撑过两百年。
白鱼游上去近十里,终于发现一处不同寻常的深壑,往下一潜,黑沙之中长满飘荡水草,几粒珍珠与金链掩在沙中,仍熠熠生辉。
孟沉霜叫谢邙停住。
“是处河沟。”谢邙说,“东西可能是从上游冲下来的。”
如果鹦鹉洲要被涨起的北琊江水吞没,那一处的河床应该比其他地方要高。
“未必。”孟沉霜轻轻蹙眉,他隐隐有种预感,这里一定有些什么,而且……他似乎说得清原因,“北琊江的河沙是白色的,但这里的沙子全是黑色,块头都很大,水草也比其他地方丰盛。”
还有更多的鱼儿,它们好奇地从水草间又出来,轻啄这只陌生的长尾白鱼。
“南澶,把这里挖开。”
谢邙不再质疑什么,俯身探手入水,一道灵力迅疾而去,震动的波纹惊开水草间的游鱼。
下一刻,灵力在水里泥沙间猛然炸响,江上江下顷刻白滔飞溅,波涛汹涌成滚滚漩涡。
被水波掀起的黑沙弥散在清江之中,长尾白鱼浑身亮起,照破水中尘埃,连片石基碎瓦、朽木烂纱现身光下,满目默然。
其间零星掉落着金银珠玉,簪钗环佩,依然辉光耀目。
正是曾经富贵鹦鹉洲。
“原来真在这里。”谢邙喃喃。
孟沉霜解释道:“北琊江自高山峡谷奔出,正巧撞上鹦鹉洲西北岸,当年一场大火将洲土烧得松脆,无法承受水流连年累月的冲刷,又无人修葺维护,河岸下方被不断侵蚀凿空后,地面上也无法支撑,只能破碎沉入水中。
“砂石漆黑,是火烧焦痕,而草木、焚灰、血流正能滋养水草游鱼。不知道还有没有尸体,如果有,恐怕已经被吃干净,只剩骨架了。”
第56章 老守墓人
离体魂魄若是四处飘荡, 很快便会破碎散入尘埃,若要聚集成煞,须得有不甘之怨恨, 要么依附于骸骨, 要么徘徊在横死时旧地旧物旁。
燕氏八百族人, 外加上千门客仆役等等, 一夜之间惨死骨刃之下,大火之中,浓腥血液渗入玉砌雕阑,如若含怨形成命魂煞, 极有可能还萦绕于鹦鹉洲断壁残垣。
北琊江水涛涛, 孟沉霜猜测如果怨魂执念过重, 可能不会被水流送入海中,涌向幽冥九泉。
但负载着谢邙神识的长尾白鱼在沉没的鹦鹉洲废墟里接连游了几圈, 也没有发现怨魂的痕迹。
最多有点残留不去的怨气阴气, 把江水冻得刺骨,又使得周遭土壤不宜耕种。
唯有野生的芦荻苇草枯荣百轮后, 以花绒似雪遮盖住这片苍凉大地。
“或许是附着在尸骨上。”谢邙说。
孟沉霜思索片刻,蹙了蹙眉,问道:“当年是谁给燕家人收的尸?辑案台?”
孟沉霜当时出现在晴川只是个意外,对那个屠杀之夜的前因后果所知甚少。
那段时间里, 谢邙正带着讯狱手下在北地追击一伙以吞吃散修生人为乐、为害四方已久的魔族,猝然收到消息说一群天魔暗中南下抵达晴川,他与魔族鏖战至紧要时, 分身乏术。
恰好孟沉霜抱着别小狐狸在上留山中游历, 谢邙便以纸鸿传讯,托他去一趟晴川。
但天魔来得太多太急太快, 孟沉霜抵达晴川时,鹦鹉洲已沦为一片血海,纵使他几乎杀尽了偷袭的天魔族,也无法挽回已经葬身刀口下的百余条性命。
讯狱分不出人手,事发之后,是辑案台灵官们赶来处理后事,孟沉霜没有和他们碰面,独自离开了。
“辑案台来得快,又是世家遭难,于是晴川一案经手裴汶,由他们追查。”谢邙回答,“陵寝丧仪等事,是天上都出了人力物力,交给理事台来办。”
辑案台与讯狱辖管范围时有重叠,辑案台前一任掌事来自桐都裴家,与谢邙常因此事有冲突,直至裴汶上任,辑案台与讯狱的关系才逐渐缓和下来。
理事台一向负责天上都所掌管的各类赛事、盛筵、阵法等种种工程琐事,千年以来要管的事情越来越多,如今竟还要帮人收尸了。
不过,如今谢邙应当“被囚禁”于凝夜紫宫,不能直接上天上都找理事台问一问他们是把燕氏陵墓修在何处。
但落叶归根,想来也不会离鹦鹉洲太远,应该还在晴川范围之内。
孟沉霜四下环顾:“你说,理事台会把燕家人葬在何处?”
“燕氏在晴川扎根近千年,祖坟在此,理事台若通人情,应当会把尸骨葬入燕氏祖地。”谢邙说。
“后人惨死不可预料,但燕家先祖应是能寻个风水宝地做墓。”孟沉霜说着,在脑子里翻了翻系统技能,果然没有发现勘探墓穴风水这一条。
作为浮萍剑主活着的时候,他唯一埋葬的人是坐化的孟瞰峰,孟瞰峰长眠于长昆山剑冢之中,无需徒弟为他选坟。
一双有力的手掌在这时落在孟沉霜肩头,将他按住,别再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转。
谢邙把孟沉霜整个扳向另一边,为他指了个方向:“看那边。”
所指之处,正是二人来时青山。
谢邙:“此山阳面地势和缓,背山面水,正好有山环水绕,藏风聚气之效,又多青松桧柏,如果就近选陵,该选择此处。”
孟沉霜思索片刻,想到谢邙的爹娘都由他亲手埋葬,在勘穴定脉一途上一定比旁人熟练许多,于是抓住谢邙的手指,转过身面向他道:“好,我们去找找看。”
谢邙抬手拂去了他鬓发上雪白的芦花絮。
这一次,两人没有从芦苇荡中穿行而过,只是顺着河岸向那柔和起伏的山峦走去。
日头一点点升高,但山中树木葱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绿网,用阴影将树下的野草灌木笼罩。
谢邙取出鹿鸣剑,劈开挡道的荆棘丛,清出一条上山的小路。
林下清幽,连鸟鸣都少,几近无声。
忽然之间,孟沉霜停下脚步,疑道:“南澶,你闻到了吗?”
“嗯。”
一股隐隐约约的烟火气正在湿润冰凉的空气中蔓延,越往半山走越浓,两人又往上走了几百步,在一处开阔石崖上,看见不远处的山林间竟燃起了大火。
橙红色的火焰顺着笔直的老松噼里啪啦地往上窜,很快点燃连片树冠。
火焰边缘奔过无数道人影,他们举着火把,各自扛着什么武器,在半山见奔跑穿行,呼喊声在山谷中回荡:“抓住恶鬼!”
“恶鬼头子往那边跑了!”
“鬼怕火!烧他!打他——”
仔细一看,那些人身上扛着的竟是各自家里的长柄农具,什么犁耙、什么锄头,凡是能用来攻击的家伙事全带上了。
“是离水村里抓怪物的村民。”孟沉霜眺望远处,天光和碧绿的松针把他用法术遮掩起来的堕魔青瞳又映成了翠色,妖冶异常。
“你想过去看看?”
修仙者不涉尘俗,但若碰上危害普通凡人的妖孽鬼怪,多多少少会出手相助。
“去看看。”孟沉霜道,“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妖怪恶鬼有胆子在晴川作乱,且若是不过去,山火怕是要烧到燕家祖坟上去了。”
背筐里的燕芦荻陷在噩梦中,紧紧咬着牙,对自家祖坟可能遭遇的惨状浑然不觉。
孟沉霜与谢邙在荆棘间快步穿行,步履赶到那群村民们前面,想要快一步找到被他们用锄头铁锹一路追赶的恶鬼,谨防恶鬼伤人。
火焰追在后面,孟沉霜施法探查,却怎么也找不到这附近有什么妖气鬼气,正如谢邙所说,此处就是个山环水绕、草木生机的好地方。
村民们到底在追什么?
忽然之间,谢邙一把拉住了孟沉霜。
“怎么?”
谢邙不答,向某个方向抬了抬下颌,孟沉霜噤声看过去,发现干枯乱草之中,露出了一截灰褐色的衣摆。
有穿着衣服的“东西”在那里。
不远处村民们仍然嘈杂喧哗,眼前的灰褐衣摆不时颤动一下,但法术探过去,仍旧没有鬼气妖气。
鹿鸣剑在手,谢邙放轻动作,上前几步准备拨开乱草的遮掩,孟沉霜手中暗自掐着束缚诀,随时准备配合。
鹿鸣剑气刚刚割裂一段枯草,猝不及防间,那道灰褐色的身影从乱草中蹿了出来,贴着地就往外逃,束缚诀当即落下,电光火石之间就把他捆了个结实。
对方被绑缚住躯干四肢,却还挣扎扭动着试图拱走,孟沉霜一拽绳子把他定在原地,下一刻,慌乱的哭喊声从他口中夺路而出:“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鬼,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有干!”
孟沉霜与谢邙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恶鬼,分明是个衣衫破旧、头发花白的瘦弱老叟!
“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没干,我什么都没干!”
连声音都沙哑,惊恐地一边抖一边求饶。
这是山下的凡人?
“你……”
孟沉霜话还未出口,老叟看见他手里的束缚法术,眼睛猛地一睁:“道友!道友!你放过我吧,我什么都没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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