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孟沉霜转身在木斗柜里翻出没有用尽的七清宁神香,倒进铜螭龙炉中焚热。
袅袅青烟缓缓旋绕而出,又被孟沉霜急促的行动搅得四散。
他来到燕芦荻的衣柜前,熟练地从一众叠放整齐的白色衣裤里,仔细选出一套。
正想要给燕芦荻换下那一身破破烂烂的狼皮外衣,他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忽然压停了孟沉霜的脚步。
这一路上,燕芦荻受了许多的伤和委屈,才终于回到这燕返居。
孟沉霜停顿片刻,把衣服交给谢邙,先对应商说:“按照我教你的办法,继续给他清理魔念。”
随后又看向谢邙:“一会儿把燕小花的衣服脱了清理伤口,我去取药,上了药再给他换新衣。还有,找件衣服给姓应的。”
一路都□□着上身,正被燕芦荻的脸颊贴住心口的应商:“……”
燕芦荻被宁神香熏得昏昏沉沉,脸颊软软地往下滑了滑,压出一道红印。
孟沉霜转身往外走,谢邙提醒:“小心些。”
他头也不回,衣袂翩跹:“我能应付他。”
“应付谁?”应商问。
谢邙把燕芦荻的白衣挂在臂弯里,不咸不淡地抬起眼:“孟朝莱。”
应商望着孟沉霜离开的背影,拧起深刻的眉,如同一只沉默凝视黑暗的猛兽。
他总觉得,这个魔头似乎对属于浮萍剑主的澹水九章熟悉地过了头。
下一刻,一团布料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脸上,应商的视野瞬间陷入漆黑。
“你最好在他回来前把衣服穿上。”谢邙冷冷道。
-
孟沉霜离开燕返居,又往西走了一段,遥望见被竹林掩映的风安雨静斋,脚步开始变缓。
竹林正摇乱,掩住孟沉霜脚底压弯青草和衣袖拂动的声响。
孟朝莱旧疾难愈,风安雨静斋里放着无数珍奇灵药,药香气几乎浸入木梁,又被龙涎伽楠香气掩住。
孟沉霜要进去给燕芦荻找药材,但要是贸然闯入,让孟朝莱以为是被魔君燃犀偷袭,恐怕要变成一场恶战。
不过如若孟朝莱足够警醒,在谢邙用孟沉霜当年给他的剑阁通行令璧打开澹水九章的四季转轮天地大阵时,就该发觉了。
许是人在主峰?
孟沉霜不能确定,他拾起一块鹅卵石,重着竹丛砸过去。
咚——
一声清响过后,风安雨静斋中寂静如旧。
孟沉霜往前几步,又试了一次,依然无人回应,看来孟朝莱和莫惊春的确不在澹水九章之中。
他走近这座碧绿色的竹屋,倚着窗棂,往里面望了一眼。
不同于屋外的自然清新,风安雨静斋内部装饰精致堂皇,陈设堆金琢玉,遍地锦绣罗绮。
比之凡间皇都最富贵人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同时,每一处尖锐的桌角墙缘都被细细包上了蜀锦或斑斓蟒皮,以防居住其中的瞽医圣手不甚撞青了腰。
琉璃明珠在几案上散出辉光,孟沉霜敛下目光,转到屋后药房去给燕芦荻抓药。
看清药房中布置,孟沉霜的双眸中瞬间凝起疑虑。
燕返居中,七清宁神香很快便燃尽了,只余下丝丝缕缕无力的青烟,顺着铜炉雕刻向下滚落。
魔君燃犀的法力远比浮萍剑主来得炽烈,孟沉霜像过去那般燃香,只能维持短暂半刻。
燕芦荻正在被古秘术清理魔念,奇经八脉难捱万分,宁神香效果一停,苍白的脸瞬间被汗湿。
应商分出手为他拭汗,谢邙缄默片刻,捂住腹部伤口,扶着墙起身离开。
重回时,沾血的手里提着三五串淡紫藤萝香花,他放了几串在尚有余温的香灰中,又把剩下的置于燕芦荻枕边。
清幽甜蜜的香气被热气一炙,无形无色地弥漫开。
陷在心魔障幻梦里的燕芦荻呜咽两声,拧成一团的表情逐渐松弛下来。
应商看着藤萝花,垂下眼皮,宽厚带茧的粗粝手掌握紧燕芦荻的上臂,神情难辨。
孟沉霜在这时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筐药材药具,他闻见本不该出现在燕返居里的藤萝花香,脚步顿了顿。
谢邙回首望向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孟沉霜便明白了,走进屋里把整个木筐咚一声跺在窗边桌上,向谢邙借了纯净灵力,熟练地燃火熬药。
但这些药,也只能暂做静心之用,走火入魔若易治,极北魔域里便不会聚居着那样多的堕魔。
应商守在燕芦荻床榻边上,始终默然注视着这一切。
灵药煎好,浓郁的苦味掩盖了藤萝香气,孟沉霜用玉碗盛来药液端到床边,他想让应商把燕芦荻扶起来,方便喂药,但还不等他开口,便听应商粗粝如沙的音色在耳旁响起:
“孟阁主。”
平铺直述,说得不快,却不曾有半点迟疑。
搅药的玉勺撞在碗壁上,叮一声轻响,孟沉霜抬起冷眼,对上应商探究的目光。
第62章 旧痕新伤
停顿只是一瞬, 下一刻,孟沉霜坐到床沿边,把燕芦荻扶起来。
应商不得不搭过手让燕芦荻靠在自己肩头, 看着孟沉霜把药吹凉, 用勺子喂进燕芦荻嘴里。
“孟阁主不在。”孟沉霜平静道, “但这里是燕芦荻的家, 他可以回来住下。应道友,你说你和芦荻认识了七十年?”
“是。”应商注视着孟沉霜的表情,但话语间顺着对方把刚才的试探轻轻揭过。
“我听说太茫山万兵客从不出山,他同你一起住在太茫山?”
“算是。”
孟沉霜皱着眉喂干净最后一口药, 给燕芦荻擦了擦嘴:“既然如此, 烦请应道友暂时继续照看着他, 我与谢仙尊就在近旁的伏雪庐,有事来寻我。”
应商答了一声, 随后便看孟沉霜扶着谢邙离开了燕返居。
燕芦荻发出几声难受的梦呓, 应商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缓和燕芦荻混乱的梦境。
门外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如紫瀑般的藤萝花影之中。
这名作李渡的魔修要往伏雪庐去……
他记得燕芦荻说过,那是浮萍剑主与谢邙曾经居住的地方。
但李渡又否认了应商方才对他身份的试探。
一个能够和讯狱督领谢邙交往甚密、对浮萍剑主故居熟悉异常的堕魔,到底会是什么人?
-
伏雪庐半架湖上,紫藤萝花爬满靠岸的半边屋舍。
几十年没做过修剪, 一串串葡萄似的香花缀成长帘。
孟沉霜不得不伸手撩开花藤,才能推开伏雪庐的大门。
木门砰一声反手合上,所有可能的窥探被隔绝在外, 谢邙几乎是瞬间扶着柱子滑倒在地, 再也难以靠这副重伤的躯体支撑起动作。
孟沉霜被一把带倒在地,耳畔就是谢邙压抑着疼痛的沉重呼吸声。
他把人拉起来, 拖到床榻上。
伏雪庐里的布置一点没变,只有过于茂盛的藤萝花枝,把日光挡得只余下星星点点。
孟沉霜抓起床上好几个按照现代枕头样式制作的鹤毛软枕,给谢邙垫在身后。
谢邙紧闭着眼,眉间拧成山川,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边滑下,喉中的痛哼终于压抑不住,在孟沉霜耳畔泄露出来。
淡红的血水很快浸上了雪白软枕。
孟沉霜半跪半坐在床边,看着谢邙这副样子,脸色也不轻松:“南澶,我得看看你的伤。”
“嗯。”谢邙极轻地应了一声。
孟沉霜不多犹豫,直接上手解开系带脱了谢邙的上衣,血把里衣和伤口粘连在一起,孟沉霜小心分开时,谢邙颤抖地倒吸了口凉气。
腹上的伤口袒露在孟沉霜眼前,血肉敞开,随谢邙的呼吸翕动着。
像是一只流出血泪的眼睛。
不知道幸与不幸,燕芦荻的玉猩刀极锋利、极快,又清润干净。
留下的一刀竖切口从后腰贯穿直前腹,整齐又利落,没带出半点碎肉血末。
如果没有这一路上长昆山的险途跋涉,按谢邙的体质,或许能愈合许多。
而且这一刀下得偏,刺穿丹田,却没真碰上金丹,最多是刀气震了震,添上几道细小裂痕。
远比旁侧那位置正中,却长得曲曲折折的疤痕好太多。
那道旧疤横着长,约有一指长,颜色较周围皮肤来得浅,细长的表面褶皱斑驳。
下手之人的手一定在颤抖,但却仍捅进谢邙丹田,在他的金丹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裂痕。
等孟沉霜反应过来时,他的手指已经触上了这道古老而冰凉的伤痕。
疤痕微微凸起,啄着孟沉霜的指腹,仿佛无形的尖刺。
谢邙的身体抖了一下。
孟沉霜敛目收手,取了干净的水和布,先给谢邙清理伤口和止血。
脑海里不断重复的疑问却始终无法挥去。
孟沉霜之前便见过谢邙的这道旧疤,当时还在思考,到底是谁能近身谢邙伤他,又是谁这么狠的心,直接捣进修士重中之重的丹田里,只要偏离半分,谢邙这几百年的修行就会毁于一旦。
而且当年这一刀,恐怕当真使谢邙境界由渡劫跌落至大乘。
这都是多少年的冥行苦修才换得的……
直到在燕氏大陵下,看见谢邙执起鹿鸣剑,毫不犹豫且熟练非常地就要往丹田里捅,借此停住修为进阶。
孟沉霜忽然意识到,除了谢邙自己,没有谁能做到这件事。
不只是这样。
孟沉霜略微抬起眼,就能看见这副肌理分明的精壮胸膛上,纵横错落着更多的新旧伤疤。
有些是早年留下的,孟沉霜曾经一一问过,一一记得,随着时间的流逝,痕迹都变得极淡。
陈迹之上,添了许多新伤。
修仙者体质特殊,又多寿数,大部分外伤旧疤都会在岁月流逝中减淡消隐,但有些伤,却将永远难以彻底抹去。
比方说,谢邙心口竖着的长疤,这是在无涯兰山秋雨中,玉猩刀在谢邙身上留下的第一道伤。
还有他胸膛上的好几道剑伤,是在玉台仙都时受下的,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疤痕仍然清晰可见。
像玉猩刀这般的神兵,留下的伤疤恐怕要上千载岁月来修复,还有那……
孟沉霜缓缓皱起了眉,越来越深,像是从本就起伏不定的山河间猛然砸出一道深沟。
不知不觉间,处理伤口的动作也停了。
谢邙刚半睁开眼查看情况,便对上孟沉霜几近冷峻的审视目光。
可这种冷峻里又带上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谢邙分辨不清,下意识去抓孟沉霜的手。
然而却被后者避开。
滚烫的手指落在他胸口的伤疤上,轻轻质问:“谢邙,你如实告诉我,你在玉台仙都时受的这些伤,是你自己用鹿鸣剑捅的吗?”
谢邙的手顿在了原地,没有回答。
明明是他垂首自上而下地俯视,所有面容轮廓都隐没在阴影中,给人以山岳般的压迫感。
然而孟沉霜仰头靠近,却像是凶险的捕食者猝然闯入黑暗,盯紧了谢邙每一分每一毫的动作,随时准备发起袭击。
山林与黑暗,是他最熟悉的所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
谢邙压抑着唇角眉峰,孟沉霜的眼珠便随着他脸上最微不可查的表情转动,少顷,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孟沉霜问,“为了在我面前演一场戏?”
谢邙看着他,沉默不语。
然而孟沉霜不是什么会被冷脸和沉默吓退的人,他毫无躲避地回望,手指一路向下,掠过骨骼肌肉,按上丹田旧疤。
谢邙的呼吸在他手底下一下子混乱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怕被飞升天劫劈成灰,所以自伤丹田跌落境界来逃避吗?”孟沉霜说完,反察觉出些许不对,“那为何要跑去幽冥九泉中这种危险的地方渡天雷劫?”
“嗯……”一声痛哼从谢邙喉咙里泄露,呼吸之间,腹上刀伤呼啦啦地又开始往外流血,张开的伤口几乎透出脏腑的形状。
孟沉霜紧盯着谢邙的脸,怀疑这不过是谢邙为了逃避问题,演给他看的又一出戏码。
然而鲜血汩汩流下,摊了满腹,又落到床榻上,渗开一朵艳丽的血花。
谢邙不动,也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血腥气愈发浓烈,侵入孟沉霜的鼻腔。
孟沉霜的大脑被两股力量拉扯僵持着,一抽一抽地疼,血味像刀子似的被吸进肺里,憋闷得快要炸开。
他现在倒宁可谢邙叫几声痛,或者再更多地骗他几句,说不定,他就受不了,就信了呢?
他真想把这个闲的没事到处找死的无涯仙尊扔在这儿,管他是死是活,反正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关心谢邙的死活。
说不定魔族们还要弹冠相庆魔君威武,一举干掉魔域多年宿敌。
可他怎么能够?
酸涩堵胀着鼻腔和太阳穴,孟沉霜面中发麻,好像有什么液体在鼻梁下凝聚,然而当他眨一眨眼,仍只有一片干涩。
没有心的人不会有眼泪,更何况他还修无情道。
但这又如何,孟沉霜没觉得自己的情感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他不是一座冰峰。
他一直心悦谢邙。
谢邙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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