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事了,燕芦荻缩在应商的臂怀里,望着挂满山壁的斧钺钩戟,说也想要一把刀。
应商答下,正欲问燕芦荻想要一把什么样的刀,怀中人却没了声音,低头一看,燕芦荻已然疲惫睡去。
第二日燕芦荻醒来时,应商正站在锻剑台上,拣选出一块玉露金,开始为他铸刀。
而后又是菩提璧子作柄,天颜赤砂磨刀,九冥幽泉淬火。
在应商深入大漠,寻蛟龙剥皮制鞘前,燕芦荻又抱着他的手臂,想要应商教他凌雪枝刀法。
“浮萍剑主不曾教你剑法刀法?”
燕芦荻低着头,默了默,才道:“不曾。他说若我心中只有复仇,便不会教我……”
“他对你很好。”
燕芦荻抱着应商的手臂:“我知道,可现在我死了,报不了仇了,你教教我,不要浪费一把好刀。”
应商没有起疑,应家凌雪枝刀法拢共花坼晓风、临水疏影、玉楼金阙、绮窗问花四式,他一并教给了燕芦荻。
等他斩罢蛟龙,返回太茫山中时,燕芦荻已经把这四式用得极熟练,确也练刀奇才。
如果不是因为燕氏灭门后百余年里修为毫无进益,只在金丹境界,那时的燕芦荻也该是个名动天下、裘马清狂的麒麟骄子。
玉猩刀成,神兵入手,燕芦荻刀意更添威势,甚至有几分血气狠辣。
某种隐约的忧虑如泡影般浮上应商心头,但只要燕芦荻收了刀同他一笑,泡影便如梦幻朝露般,在日光下消散无踪。
直到一切真情假意、自欺欺人的谎言骤然破碎的那一日。
自从燕芦荻伤愈,应商便没有把他拘束在太茫山坳之中,但周遭只有大漠黄沙落日圆,走上七天七夜,也还是只有大漠。
燕芦荻偶尔跑出去,回来的时候捉了沙漠里的兔子狐狸猫儿,应商看他玩得开心,又没有遇上危险,从不多问或约束。
可那一天,燕芦荻抱着玉猩刀去大漠里玩,夤夜未归。
应商担忧他的安危,正要去寻,大漠空明夜色之中,陡然浓云漫卷,聚集成黑云压城之势,刺目雷光在云层间闪动,天道威压震慑,百兽遁逃。
燕芦荻要渡劫破境了?
应商只当燕芦荻将要结婴,立刻顺着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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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下的方向赶去护法,可那天雷越劈越盛,哪像是元婴雷劫,说是大乘雷劫也不为过。
甚至更为凶猛。
应商又恐自己找错了人,但还是决意去查看一番情况。
雷光电闪把大漠照得如同白昼,应商看清雷鸣中心的人影,正是燕芦荻!
他正持玉猩刀与天雷抗衡,浑身血痕,狼狈不堪。
脚边是巨沙蛇妖的干尸,身后巨大的沙洞里俨然一具古老铜棺,棺中大乘修士的尸身与千年蛇尸的腹脏都被剖开,丹田空空,遭人取了金丹。
若燕芦荻真当自己死了,就不会再一次来找到这“杀死他”的巨沙蛇妖。
他知道真相了。
强悍混沌的力量盘旋在燕芦荻周身,他的修为境界瞬息之间层层突破,直抵大乘!
刹那之中,应商忽然明白了燕芦荻离开长昆山之后,为何明明是要去临海之东杀死谢邙复仇,却出现在西极沙海迷津之中,还与一只向来沉眠守墓的千年巨沙蛇妖斗至力竭濒死。
燕芦荻欲杀谢邙,但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太过弱小,不足以与半步登仙的无涯仙尊抗衡,因而深入大漠,寻上古大能修士之墓,剖金丹炼化,以登大乘之境。
可借外物强行跨越四个大境界,哪是易事!?
电光转瞬照亮燕芦荻惨败偏执的面容,他发现应商来了,仰头与他对视,唇边溢出血痕,不发一语。
一道雷光熄灭,无垠大漠再度陷入沉沉暗夜,阻隔在二人之间。
下一刻,恐怖天雷再至,燕芦荻艰难抬刀迎击,他的经脉被外力力量撑得破损如烂网,任何动作都是钻心之痛。
可天雷没有落到玉猩刀上。
只听轰隆巨响之中铮然一声,应商挡在他身前,为他接下这一道雷击!
应商护持着他,可燕芦荻望着应商的背影,却觉一股悚然战栗直窜脊髓,刀锋般撕裂了二人间虚假的温情。
这场雷劫足足在沙海迷津中震彻三天三夜,燕芦荻重伤,在被应商带回太茫山后便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虎皮榻上,应商正在锻剑台上敲打一块雪白玉露金。
燕芦荻心中一荒,以为应商这是在把玉猩刀熔了,想要呼喊,却伤势太重,随便一动都是彻骨之痛,冷汗唰地流下,整个人直接从石台上摔下了地。
靠在石台边的玉猩刀完整映入燕芦荻的眼帘,他吐出一口血,却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道阴影将他笼罩。
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活着?”
燕芦荻咬紧唇,不敢转头去看,想爬回石台上,忽然一双手把他拦腰抱起,放了回去。
他惊讶地抬头,却在对上应商的冷眼时,全部表情僵在了脸上。
“你走吗?”应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燕芦荻望着他,瘦弱的双肩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眼里再度浸满泪水。
应商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他了。
燕芦荻究竟什么时候发觉一切并非死后梦幻,重又拾起复仇之心?
太茫山万兵客之于他,又到底算什么?
山中千万个日日夜夜,难道只是燕芦荻为了一把神兵、一部刀法和大乘境界而表演的骗局吗?
“应承伦……”眼泪如断线珠玉落了燕芦荻满身,“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没有了……”
应商看了一眼燕芦荻哭得发红的脸,转头望向山坳之外,脉脉无尽的暗夜。
长风自铁夜呼啸而来,充斥着大漠黄沙干涩难言的气息,仿佛天命喑哑的判语。
他不能赶燕芦荻走,燕芦荻却可以任性地计划着离开,是吗?
燕芦荻什么都没有了,可应商孑然此身,如今又还剩下什么呢?
半生困潦,每入歧途。
应商不知道自己继续把燕芦荻留下的做法是对是错。
又或许,他这一生,从未对过。
燕芦荻强行入大乘境,经脉重损,可他坚持修行练刀,灵力不断冲击经脉,伤势永远无法痊愈。
应商站在烈火之中,默然无言,看他演刀六十年,终于等到谢邙重伤之机,出山为浮萍剑主报仇雪恨。
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应商只拣了些要事,说与谢邙,床帏之私则悉数隐去。
谢邙听罢,脸上不见什么情绪,沉吟片刻后,问道:“他问你要玉猩刀和凌雪枝刀法,你何以什么也不问,便应了?”
应商:“……”
谢邙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应商压抑难言的神情,猜出几分内情,于时轻声了然:“呵。应道友远离红尘多年,倒是修得一副任性自然的德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也无,此之为野合。”
应商垂下眼帘,目光闪了闪,忽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芦荻为浮萍剑主座下童子,也算半个师徒,但谢督领既已与浮萍剑主一剑断义,这番管教,还是请剑主亲自来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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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沉霜赶回孤鹜城后,凝夜紫宫一片平静,但他离开前留下的纸人用得只剩下最后两三片。
不知道有多少次或明或暗的汹涌浪潮被压制,才维持住点墨山上着表面的和平。
仔细一数,忽然发现小柴胡不在了,孟沉霜登时变了脸色,打开银涣殿中银镜回溯过往场景,见到孟朝莱和裴汶来过凝夜紫宫,还顺手带走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小柴胡。
孟朝莱发现了银涣殿内的魔君燃犀和谢邙都是纸做的,但外界却没有任何流言蜚语。
孟朝莱许是不在意,可裴汶呢?他没有将这消息传回天上都?
孟沉霜怀着疑惑,又制作了几张纸人补货,再加固银涣殿防御后,他走出凝夜紫宫,找到居住在点墨山半腰的食人三头魔犬。
在睡梦中嚼着魔族骨头的恶犬被孟沉霜强行拖出洞。
小山般的庞大身体一点也反抗不了,当成皮球似的被一脚踢飞,砰然砸在山脚,刹那间地动山摇,留下一处烟尘滚滚的巨坑。
全城的魔族都看见魔君燃犀在高山之上把三头魔犬当成球踢得嗷嗷叫的壮举,有些胆子小实力弱的魔族已经承受不住,双膝一软跪地叩头。
其余因为魔君燃犀近日都窝在凝夜紫宫里不动,而蠢蠢欲动的大魔们也暂时偃旗息鼓,抬头仰望魔君燃犀冷酷无常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风雪中。
敲打完手下,孟沉霜便抓上风中凌乱的痨死生,御剑横跨千里,把他拎回澹水九章,扔在了燕返居的地上。
靠着床脚合衣抱刀,席地而坐的应商被惊醒,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望向两人。
痨死生抱着柱子,花白的头发和褴褛的衣衫被御剑大风刮得向一蓬乱草,迷茫又凄惨:“陛下,这是哪儿啊?”
“你不需要知道,过去,给人看病。”
痨死生伸直眼睛往那边望了望:“啊?是说这位壮士?我看他体壮如牛,发绺乌黑,须髯胡髭浓密,不似有疾,最多是思虑太重,心中不欢,有几分憔悴,陛下,你不要吓唬他,让他好好睡觉就行了。”
应商沉默着和孟沉霜对视一眼,从地上起身,伸手朝痨死生比了个请的动作,哑声道:“病人在床上。”
痨死生往前几步,终于看见被锦被埋住的少年面容:“哦,是燕大人。”
孟沉霜:“他身上的命魂煞已经消了,此前也从心魔障中苏醒,只是魔念未消,但却开始出现幻觉和胡话。”
“魔念未消……他正在堕入魔道?”痨死生的脚步一下子停止,“陛下,走火入魔到了堕魔的境地,从来不是病,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回来。”
“我知道,但他还没有完全堕魔,说不定能拉回来。幻觉和胡话是怎么回事?”
“容我一观。”痨死生捋了捋胡须,始终弓下的背挺起来几分,去给燕芦荻诊脉观相。
应商始终关注着这个狼狈堕魔大夫的一举一动,暗中问孟沉霜:“这是谁?”
“春陵医谷,毒医徐复敛。”
“原来是他。”
“你远在太茫山,也知道春陵医谷旧事?”
“常有人来求兵器,我对外界并非一无所知。”
“谢南澶呢?”孟沉霜没再燕返居中见到谢邙的身影。
“喂兔子去了。”
孟沉霜:“?”
不等他再追问或寻找,应商忽然眼神一凌,闪电般出手捉住了痨死生骨瘦如柴的手腕:“别用魔气碰他!”
痨死生嗷嗷叫:“这位大人,你讲一讲理,我现在是个堕魔,要查看病人的五脏六腑、神识经脉,不就只能用魔气吗?”
“他是人,不是魔,你的魔气会加重他走火入魔。”应商的声音沉重厉然,胸膛震动仿佛沉闷的大鼓。
“陛下……”痨死生向孟沉霜求救。
“必须要用魔气吗?有没有它物可以代替。”
“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就是,就是不知道二位愿不愿意尝试。”痨死生道,“我为毒医,手中有蛊虫可用。”
“用。别耍花招。”孟沉霜道,“此为玄门所在,如果没有我的护持,你逃不出去。”
痨死生被吓得缩了一下肩膀,小声嘟囔:“我是医修,医修怎么会害人……”
应商仍有几分疑虑,尤其是看到痨死生从漏风的袖子里摸出一只一寸长的细甲虫,甲虫扭动着,被放到燕芦荻耳边。
但太茫山万兵客只擅刀兵,不知医药,此刻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甲虫嗖一下钻进燕芦荻耳中。
燕芦荻的身体猛颤一下,面露痛苦。
应商抱起的手臂瞬间松开,几步上前,却被孟沉霜拦住。
只见痨死生快速点了燕芦荻几处穴位,他脸上的痛苦逐渐缓和下来,痨死生又问应商:“敢问这位是燕大人的叔伯长辈吗?我需要一个人来按住他。”
应商默了默,没有应下或反驳,上前去按住了燕芦荻的双肩,以防他在痨死生手下挣扎乱动。
痨死生诊病时,肃穆认真的神情透过蓬头垢面,愈发显现出来。
但他越是严肃拧眉,应商便越是担忧。
“走火入魔算不得一种病,但燕大人似乎真的病了,而且病了很久了。”痨死生喃喃道,“上一回给他勉强治好一些的经脉,又受了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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