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邙没有从孟沉霜口中得到一个绝对否定的答案,眸中光晃动了几下,又被迅速压至眼底,只道:“方才徐复敛来了。”
“我听到了。”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刚刚是装睡,孟沉霜干脆不再掩饰。
寒骨潭中一通胡闹以后,撇开那些天命的后怕,他对谢邙只不过是有些羞恼。
毕竟他叫谢邙“救救他”,谢邙也照做了,就是实在肆无忌惮了点儿,孟沉霜的腿根腰腹到现在都还在抽痛。
不过对于堕入欲念的魔族来说,若是太过温柔小意,大约也是不行的……
“所有?”谢邙继续问道,没有评价孟沉霜这点装睡的小把戏。
“所有。”孟沉霜想要点头,可是稍稍一动,鼻尖便撞上了谢邙的脸颊,只得停在这里。
谢邙的目光描摹着孟沉霜逐渐锁上重重深雾的面容,道:“裴氏要给问空下毒,我并不奇怪。
“他行事向来中正不偏,许是挡了裴氏借天上都掌权的路,但倚泉寺无论如何都会在六尊中占据一席之地,比起杀死问空换一个新的和尚来,不若将他就放在那个位置上,当一尊不会说话、也不会碍事的雕像。”
“是啊,连春陵医谷在六尊之中都只剩下了一席之位。”孟沉霜轻嗤一声,不知是笑是嘲,“桐都裴氏手眼通天,意料之中。燕氏大陵中,也有裴氏留下的阵法。”
当时侘音山中,大陵之下,血腥混乱接踵而至,不给人片刻喘息的机会,二人没有时间深思裴家人在燕氏大陵中留下镇魂大阵的用意。
如今回过头来一想,处处都透出一番阴森诡谲。
“那是个镇魂大阵……”孟沉霜思索着,身下的不适在思绪飞速运转中逐渐被忽略,“若是地有厉鬼,留一个镇魂大阵也不算奇怪,有净煞阵也不奇怪。可把镇魂大阵藏在净煞阵之下,是不想让人知道镇魂大阵的存在,但有什么理由费这番功夫?”
最终还搭进去数条性命。
谢邙的眼梢忽然抬了抬:“镇魂……燕氏族人的魂魄,当真需要镇吗?”
孟沉霜一愣。
偌大一族灭门惨死,其中生出厉鬼,也在常理之中,但未必每一亡魂都会变作厉鬼,一旦设下镇魂大阵,本该自行流入幽冥九泉投胎转世的魂魄也无法离开大陵,只能在无尽的黑暗岁月中消磨干净记忆,被仇怨侵蚀,变作怨魂煞。
而后又被那净煞阵吞噬。
其间险恶环环相扣,思之遍体发凉。
只是裴家人恐怕没想到,后来会出燕平这段岔子。
孟沉霜:“我猜两个相连的大阵是为了消耗尽墓中魂魄,阻挠他们离开投胎。但裴氏与燕氏无冤无仇,何必做出这种阴险勾当。”
“若是有冤有仇呢?”
“什么意思?”孟沉霜问道。
“灭门燕氏者是天魔族,据说是想从燕家找到一样宝物,但直到最后结案,都无人知道这宝物是什么,天魔俘虏要么死在晴川之夜,要么死在辑案台审讯中,虽然找不到答案,但敌人皆亡,死者下葬,一切就这么不了了之。”谢邙道,“但近来南麓之战后我才发觉,天魔与天上都,或者说,掌控着天上都的裴氏,从未截然相对。”
“你担心燕氏灭门背后有裴氏的手笔?”
“只是个猜测。若是如此,便能解释燕氏大陵中的阵法,而且……除裴氏以外,你观修仙界中如今,还剩下多少世家?”
曾经的修仙界中的高门大户,近乎覆灭殆尽。
虽有新贵世家,力量却终归弱小,抵不过逐渐崛起的各大宗门。
因此,天尊之位中,只余下裴氏这一姓世家。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能几时。
人们原只当是属于世家大族的时代已成过去,但如果,有一只手在暗中扭转一切呢?
伏雪庐中的空气仿佛和时间一起堆叠凝固了。
好似有暗影在孟沉霜背后缓缓展开,不断拉扯着他的神魂,想要撕碎头脑中不甚明晰的那个答案。
不,不,还是不对。
“南澶,就算裴家真做了这些事,难道我便会是那个行侠仗义之人吗?”孟沉霜眉间沉着复杂。
谢邙的目光在孟沉霜脸上定了定,不等他说些什么,孟沉霜已经再度开口,似乎刚刚的那个问题并不是个真正的问题,孟沉霜心中有一个答案。
他不认为自己是。
而且若只是见不得裴氏气焰嚣张,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去桐都便是。
杀了六尊,杀了亲友故人,这算什么呢?
“除了我从不认识的问空以外,顾笙白、别羡鱼、莫雩都是故人,与裴氏并无瓜葛,还有那擎神丹,显然是要用来救人,而非杀人。”孟沉霜喃喃道,“我不明白。”
“天上都事远在碧海青天外,若你记不起,便与你我无干,不必再想。”
“不!”孟沉霜打断他,“我不能不想,谢南澶,我躲不掉。”
被未知掌控的恐惧再一次浮出水面,瞬间仿佛坠入深崖。
就算他能躲开世上所有人,和谢邙隐遁入无人知晓的山林,脑子里的系统仍旧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冰冷机械的注视之中孟沉霜无处可逃。
要么理解它,要么毁灭它,总之不可能永远惴惴不安又无动于衷。
还有那怪异的、令人不解的天命——他怎么会穿进游戏之中?游戏的世界怎么会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谢邙凝视着他,陷在阴影中的五官模糊不清,神情难辨,但拂过孟沉霜额头为他拭汗的手却轻柔至极。
“好。”
他应得太快太平静,没有半分疑问与怨言,反倒叫孟沉霜神思难定,后脑窒息般疼痛,勉力解释能说出口的事:“至少,至少我得知道,我是不是曾找到过擎神丹的踪迹。”
-
惊雷撕裂层云,八因山间云翻如墨。
刹那间,闪电如利刃般劈向山中,桐都卫挥剑艰难地阻下这最后一道天雷,半跪在泥泞之中,吐出一口血。
在他身侧,另外三位桐都卫已经支撑不过这化神雷劫,全部昏死过去,渡劫之人更是早早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一株小小的建木树苗却在雷光中散发出隐隐清辉。
唯一能动弹的桐都卫喘了口气,艰难地撑着剑站起来,颤颤巍巍朝着渡劫之人走去。
然而刚跨出一步,后脑轰然一声巨响。
一截被电焦的木棍打在桐都卫后脑上,直接将他击晕。
桐都卫身体一软倒进泥里,露出身后一袭粗布麻衣的孟朝莱。
他扔了棍子,几步上前,把昏过去的莫惊春抱起来,见他一切安然,这才松了口气。
雷云过后,大雨倾盆哗啦啦倾盆而下,在山林间交织成漆黑的雨幕。
孟朝莱怀里抱着莫惊春,又用灵力提着四个昏迷的桐都卫,把他们找了个地方扔远了,自己带着莫惊春向反方向离开。
他一身山野村妇的粗服乱头很快在暴雨中变得更为狼狈。
唯余下面容依然清俊冷厉。
-
在离开澹水九章之前,孟沉霜还有一件事要做。
燕芦荻从昏睡中醒过来几次,情绪始终不稳,痨死生着实无奈,只能下药让他再次睡过去,以免他走火入魔把整个澹水九章给劈了。
但沉睡只能是一时,他们不可能让燕芦荻睡一辈子。
而且这只能压制住心焰与灵明之冰,噩梦不断袭扰着他,心魔仍然在继续加重。
孟沉霜同应商说,他想要唤醒燕芦荻,随后,为他造一场无忧幻境。
让燕芦荻暂且居于幻境之中,直到孟沉霜找到擎神丹。
应商为此眉头紧蹙,表示怀疑。
孟沉霜道:“你当年骗他说他已死,那段时间里他过得很开怀,不是么?”
应商面容紧绷,默然良久,方才避开孟沉霜直端端的注视:“或许吧。”
“既如此,此法便算有效。叫他忘掉忧思,以防心魔更深。”
“他认错过真实与虚幻,对这一切很敏锐,你未必能骗过他。”
“只要抹去所有可能的破绽,他便什么也发现不了。”
孟沉霜语调没什么起伏,却态度坚决,应商深深闭目:“你想要怎样做?”
“坐月峰上有金铃塔,我会在塔中以古秘术为他设置幻境,封印住他癸璜三十三年以后的所有记忆,让一切重新开始。”
只要从来没有真实可以参照,人又如何能确认自己活在虚假之中。
“他会在幻境中度过多少年,遇上什么事?”
“这取决于他自己的选择,没有人会质疑自己意志做出的选择会导向虚幻。”
“……”应商抬起眼帘,“我想陪着他。”
“这正是我需要你去做的。”孟沉霜与应商对视,“我无法预料他会在幻境中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若是导向痛苦,一切就违背了本意,所以,我还需要一个人进入幻境为他指引方向。如果你愿意,我会将你一同送入幻境。”
应商没有半分迟犹疑。
确认好人选后,事不宜迟,孟沉霜当即进入金铃塔,开始布置幻境阵法。
阵法成型后,他就要启程离开长昆山,因而想来帮忙的谢邙被他按在伏雪庐里,由痨死生看顾。
谢邙丹田受损,他可以在澹水九章中任性胡来,左右此处没什么危险,但孟沉霜不接受他像过去孤身一人时那般,拖着病体残躯便出门干架,必须得让大夫看看,确认没有大碍才能出门。
待坐月峰上暝夜四合,春风沉醉,吹散浓云。
应商坐在燕返居中,透过窗棂与菖蒲长叶向外望去。
伏雪庐里孤灯一盏,金铃塔上光芒渐烁。
而燕返居与风安雨静斋皆陷在黑暗之中。
应商没有点灯,以免将燕芦荻从睡梦中惊醒。
但今夜星辰今夜风,已足够照亮山河大地。
雾泊与山峰间的雪气被吹散,坐月峰以南,山脉孤寂的暗影在夜色中伏成龙脊,星辉倒映湖中,闪烁如钻。
风声自天地山川间涌来,呼啸着成为寂静。
曾经千千万万个夜晚,燕芦荻便这般坐在檐下听风吗?
应商回过头,望见少年倔强不驯的面容,忽然想起他说过,澹水九章确有九种良辰美景。
雾泊、冷甸、松瀑、藤萝香、落海棠、伏雪庐、金铃塔、斗墨星辰海、万里川峰卷。
如若一切回到癸璜三十三年,燕芦荻忘却了恨与哀,同时也要失去许许多多的爱与依恋。
应商可以再入幻境,成为燕芦荻生命中的一部分,孟沉霜却将被就此忘却。
若非时乖运舛,晴川燕氏芦荻与长昆山剑阁孟沉霜,本为陌路之人。
与太茫山万兵客,更是无缘相见。
第68章 蒹葭苍苍
啪嗒——哒——哒——
石片从燕芦荻手中飞出, 打起连串水漂,他趴在灵船扁舟窄窄的舷头,望着眼前宽阔的江水, 浑圆的双眼恍惚了一瞬, 好似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曾经清晰生动的过往, 忽然变得模糊, 如同一缕抓不住的青烟,在眼前逐渐消散。
余下残阳入水,半江瑟瑟。
燕芦荻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少年拧起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却只想起如今是癸璜三十五年, 他随爹娘一起来到成玄宗飞光山台观赏万海大比。
这一年的万海大比设在中南成玄宗。
修仙界少年英才皆汇于此, 比武试剑,鲜衣怒马。
前几日里, 来观战的修士天上地下围了一圈又一圈, 海潮浪花似的聚满飞光山台,人声鼎沸异常。
最后, 燕芦荻听爹娘说,是一位来自凌潭应氏的刀修过五关斩六将,摘花夺魁。
可惜他没看到最终一战。
因为他远远瞥见那刀修一眼,看不大清面容, 却不知为何年纪轻轻一身落拓,不修边幅,不像是能胜出的样子, 于是非要去看另一个擂台上的剑修比试。
燕父也略感可惜, 但接着又兴冲冲说要等着看夺魁的刀修与浮萍剑主试剑。
他的刀当年输在浮萍剑之下,不知应氏凌雪枝能否比得过风波十二式。
然而大比结束后第二日, 不等浮萍剑主现身,魁首自己便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
无数想要借此一睹浮萍剑主天人之姿的修士只得扼腕叹息,还有人怀疑,这应家子是不是怕了。
不过这些街头巷口茶余饭后的议论都没能入燕芦荻的耳。
他住在灵船扁舟上,现在也该顺着江水南下,再转道西去南琊江,回晴川鹦鹉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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