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不碍事。”孟沉霜回答。
二人此时策马正路过明帝祠大门,他往里边斜斜望了一眼,正殿里的明帝塑像被烟气缭绕着,隐约见得涂金描彩的样貌。
约莫是个执剑持枪,极威严肃穆的大肚武将,怒目提眉,俯瞰万千信众。
孟沉霜:“这明帝祠,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殿内供奉的明帝像在外形上同其他受人供奉的武人像无甚区别,也不见祠中有什么神力灵力迹象。
大概确实是听不见信众执念的。
谢邙也隔着青烟瞥见明帝塑像的面容:“这样的服色甲兵这些年才在凡人里流行,明帝面目也与雪席城明武天王不同,这塑像应是这些年后人重修的。”
“倒是很威风凛凛。”
“恐为臆测。”谢邙道,“明帝死时不过二十余岁,或许他五十岁时,能如这塑像一般。”
马蹄不停,明帝祠很快被抛诸身后,往昭宗念陵的方向去,人影渐疏,松柏渐盛。
昭宗身前文治武功,是为一代雄主,他的念陵几乎占据了锦上城外整座返枝山,孟沉霜与谢邙到达山下,要找到萧明将军的陪葬墓,很有几分难度。
山丘青坟隐现林间,孟沉霜看见有几个农人在拾枯落的松枝柏叶,大约是带回家做柴薪。
昭宗威震天下,却也至圣至明,虽说生前便划了一大片土地做帝陵,但却也留下遗诏,叫后人不必将返枝山列为皇家禁地扰民生息。
他死后,犁田樵猎悉数如旧。
孟沉霜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过去问:“老伯,敢问萧明将军葬在何处?晚生感慕将军功德,想要前往祭拜。”
农人抬头:“你要去上将军墓?你没听说上将军的坟头被人刨了吗?”
孟沉霜太阳穴一跳,难道他当年真的挖了明帝的坟?
孟沉霜:“谁如此胆大妄为,连上将军的墓也挖?”
农人摇头:“不清楚,也就最近个把月的事儿,那些当官的还在查,不过无论是谁,恐怕都是要遭报应的。”
最近的事。
孟沉霜略微冷静了点,看来不是他挖的。
可是,谁会来挖明帝坟呢?难道明帝下葬之处,真有特殊之处?
孟沉霜坚持想去拜谒,农人就给他指了一条路,又说沿着这条路走,三百米后有几户卖香烛花果的铺子,去祭拜上将军的人,时常在那里买些贡品,再走几里,就能看见上将军的墓碑了。
孟沉霜重新翻上马背,与谢邙并辔同行而去。
三百米后,果然有几家商户,但此刻都大门紧闭,大概是近日来没有人去祭拜刚被刨了坟的明帝。
再行两里,山道抬升又下降,是个耸立起来的陡丘,孟沉霜的目光越过丘顶,看见返枝山主峰山顶耸起两处,如同驼峰,而另一座连着主峰南侧山脊的青丘半腰上被凿开一个巨洞。
被挖开的明帝墓就在前方,看山川地势,应为这诸多陪葬墓中,距离昭宗地宫最近的一处墓穴。
再往右侧,还陪葬着另一方不知属于谁人的高坟,大约是与明帝一般的忠臣良将。
两人促马过丘,然而白马轻蹄还未过丘顶,前方忽然卷起滚滚尘烟,隆隆之声如地动袭来。
不待孟沉霜勒马,一群穿铁甲持银枪的精锐将士便乌云般上前,将二人团团围住,枪尖银光在春阳下刺目闪动。
孟沉霜夹紧马背,按住激动长嘶的白马,又回看一眼长指已经搭上鹿鸣剑柄的谢邙。
谢邙接到他的目光,没有立刻拔剑。
“来者何人!”一匹赤红宝马穿过枪海,身披明光铠的少年将领骑在马背上,厉然审视着山丘上的两人。
这将领的面容瞧着年轻极了,恐怕刚刚弱冠,双瞳乌黑,尚有几分少年俊逸,但却缺几分血气,不像是个上过战场的将军。
“这位将军,”孟沉霜向他抱拳拱手,“我名李渡,这位兄台名萧山,草莽人也,今日上返枝山想要祭拜明帝墓,并非小人,将军莫慌。”
少年将军蹙眉看他:“明帝墓遭破,正在重新修葺,不是祭拜的好时候,二位请回。”
孟沉霜远眺明帝墓,整座返枝山上少见士兵,但明帝墓周边却被兵将围得水泄不通,好似要在这山坳里演武似的。
少年将军催马过来,手中银枪一横,拦在孟沉霜视野前,坚决道:“我尚有要务在身,不想为难二位,请回吧。”
孟沉霜不想和凡人起冲突,和谢邙调转马头,权且先离开少年将军的视野范围。
待天色暗沉,锦上城落下宵禁,两人又来了一次,没想到这群兵士仍在明帝墓周围严阵以待。
那少年将军甚至亲自按剑巡视四方,绝不放半只苍蝇进去。
孟沉霜无可奈何,只得和谢邙在锦上城外歇了一夜,第二日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左思右想到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又牵着马进了这高岸城池,赶在辰时到了皇宫左掖门。
孟沉霜预估早朝在这时候结束,但没想到今日皇帝下朝早,两人到掖门外时,大多朝臣都已散去回家,孟沉霜四处张望,总算抓住个正要上轿的落单大臣,下马几步上前:“大人请留步!”
被抓住袖子的郭晓之转过身,看见叫住自己的是两个年轻人。
他们衣饰虽然雅致,但却不是锦上京流行的式样,恐怕又是外地上京赶考的考生。
春闱将近,郭晓之这个礼部侍郎接了一封又一封的拜帖,属实有些疲倦了。
于是对孟沉霜道:“这位小郎君,郭某人有公务在身,若要干谒,便递名帖到我府上,约期相见。”
“并非干谒,只是烦请大人帮个忙。”孟沉霜在这时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郭晓之。
耀眼金光瞬时映入眼帘,郭晓之发觉这年轻人竟然是给自己递了块沉甸甸的黄金。
便是私相授受、贪污受贿,也断没有在皇宫门口进行的道理!
郭晓之惊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小郎君你这是……这是!!!”
虽然知道至少在皇宫门口自己必须把这赃款推开,但郭晓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忽见这黄金上面还阴刻着几个古朴文字。
昭灵大长公主令。
昭灵?如今并无公主用这名号,因为这名号是……等等!
只听他眼前人道:“我与这位兄台是昭灵长公主门客,公主给我二人令牌,说若在锦上京有要紧事,可持令寻大虞礼部官吏,以求相助。”
二百年前,昭灵大长公主上长昆山学艺,声势浩大,锦上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郭晓之虽没有亲眼得见,但礼部旧典籍里对此事载录颇丰,可他绝没料到自己竟还能碰上长公主门客。
郭晓之无法辨别这金令与孟沉霜话中真假,但还是不得不耐下性子询问:“二位遇上了什么麻烦?我或可相助。”
“我们想拜谒萧上将军之墓,但有大虞士兵围守,我们进不去。”
“上将军墓?”郭晓之神情忽然一空,片刻方才继续,“最近这……这我倒是帮不上忙,不过,我可以陪同二位去明觉观走一趟,或许他们有办法。”
“多谢大人。”
郭晓之也不上轿了,拉了手下侍卫的马来骑,带孟沉霜二人往明觉观方向走。
孟沉霜向谢邙传音解释道:明觉观是朝莱当年修行之处。
谢邙看向孟沉霜,点出他的言外之意:若只是修行之处,如今人去楼空,又帮得上什么忙?
然而方才郭晓之说去明觉观时,孟沉霜什么也没问,就应了下来,显然是知道些什么。
孟沉霜:或许里面有些秘密。我当年来锦上京也只是御剑一望,不了解具体情状,朝莱也从没跟我再说过些什么。不过你观他脾性心思……
谢邙:你不信他上剑阁时,说自己孤苦无依的话?
孟沉霜:他生来丧父,后又丧母,姊妹兄弟皆为新帝屠戮,孤苦是真,至于无依么……南澶,你也生来孤苦,可你会说自己无依吗?
鹿鸣剑在手,便是他最大的依恃。
昭灵大长公主若无依恃,怎能历经四朝皇帝而屹立不倒。
当年孟朝莱上长昆山后,并非立刻就与锦上京断了联系,但他那点小动作不算出格,孟沉霜便没有惊动他。
直到莫惊春上山为他疗疾,孟朝莱这才彻底断了凡心。
谢邙想了想:嗯,我孤苦无依,伶仃落魄,须得有你把我带回家安置,才不至于冻饿横死街头。
孟沉霜听得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忍不住将手里的马鞭敲在谢邙膝头:家妻真是,真是……
他实在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修仙界北邙霜话本里,某些书客笔下的无涯仙尊也可舌灿莲花,情诗艳词一套一套绵延不绝,一段话便占上五页纸。
可有谁能料想到无涯仙尊谢南澶真说起情话来,会是这般……
谢邙仍旧一副渊渟岳峙、如松如风的模样,唯有拽住孟沉霜马鞭的手掌骨节用力发白,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情绪。
孟沉霜一松手,任由谢邙将马鞭留在谢邙手中。
谢邙目中总算泛起些许波澜,约莫是讶异于这招釜底抽薪。
照桑河水照旧涛涛,郭晓之带两人逆水往城东走,途中不经意间回过头来问:“二位郎君是大长公主门客,便也是修仙之人?”
孟沉霜暂时结束了和谢邙的传音,答道:“修仙不修仙,又有何妨,纵然郭大人如今是凡人,将来想要上仙山学艺,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说,郭晓之便明白对方不愿透露,一笑也就揭过:“仙山路远,青鸟难传啊,大长公主多年不归,如今二位忽然前来,可是因为……夺嫡之事?”
“公主修道多年,已与凡尘无涉。”
三人乘马越往上游,人声渐渐稀疏,各方院墙高筑,遮天蔽日,隐约能瞥见些高出墙头的花枝古木、雕梁画栋。
是为王公贵族聚居之地。
转过几条街巷,一座宽阔宅院现身眼前。
三进正门古朴沉重,样式很老旧了,但楠木挂漆,光泽依旧,梁间金银彩绘光亮如新,显然时时有人细心看护。
门上悬一龙章凤舞的匾额——明觉观。
自昭灵大长公主以来,锦上京中贵人好佛老者,花钱筑观修寺以清修是常事。
但像眼前这般看名字明明是一处道观,门前却伫立八位手执刀兵、一身皮甲玄衣的卫戍,身形健壮,个个武力高强的却异常罕见。
自孟沉霜三人骑马穿长街而来时,那八个卫戍便关注着他们的行迹,见三人在明觉观前忽然下马栓绳,更是目光一凝。
其中一名卫戍在他们拾级而上时,横枪将三人拦下。
“明觉观为朝廷重地,闲杂人等不可入,三位请回。”
郭晓之一身赤红官服,上前道:“在下礼部侍郎郭晓之,烦请通传辰华公主,有昭灵大长公主门客来锦上京,她应当会愿意见一面。”
卫戍神情中浮上些许疑惑,但仍按郭侍郎之语,入内通传。
片刻后,卫戍返回,请三人入观,到放鹤堂暂歇,辰华公主马上就到。
郭晓之在这时同孟沉霜二人笑道:“二位郎君进去吧,我不大想走进这地方,大长公主如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二位可至郭府寻我。”
郭晓之拱手拜别,瞧上去一刻也不想在明觉观多待,好似里边有什么豺狼虎豹似的。
孟沉霜和谢邙跟随玄衣卫戍踏入明觉观,绕过门前的折枝莲花牡丹龙凤影壁,入目便是一座一丈高的巨型石碑,上书——敕造神京机策署。
七字个个骨力追风、劲道非凡。
此处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道观。
不过既是敕造,这石碑上怎么是孟朝莱的字迹?
抛开这方意味深长的石碑,以及观内五步一刀,十步一弓的严密防卫安排不说,光看各楼阁名字,放鹤、寻鹿、逍遥、秋水……倒也还算是有那么一星半点清幽之意。
但也只是一星半点了。
孟沉霜踏上放鹤楼外的六级石阶时,隐隐闻见台基之下,贯穿内里的通风道飘出淡淡的血腥气来。
谢邙也闻见了,见孟沉霜迟疑,传音解释道:火烙燎肉烫骨,血气滚烟便如此味。
看来被孟朝莱埋葬在岁月中的过往,远比孟沉霜这个做师尊所猜想更惊险刺激。
坐定以后,又有玄衣侍从来上了两盏茶,茶汤清冽,香气馥郁,俨然茶中上品。
即使是是不懂品茶之人,见了无瑕白瓷茶盏上还镶着金边,便也能知道这家主人是何权势地位了。
孟沉霜盯着茶盏出了会儿神,再转头时,一位紫缎金簪、衣着极华贵,遮掩着微微鼓起的小腹,看上去约莫三十岁的女人踏入放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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