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没有人在意朝清殿前的地干不干净,是不是有个鸟在上面落了羽毛。
屈怀步履匆匆,御剑落在殿前石台上,手中捧着一块染了血的流云剑纹玉佩,一脚踩上石阶,地上的羽毛被带起的风惊的一扬。
那玉璧上的血已经干涸了,变成了灰暗的红褐色。
殿门前的侍从拉住直直往殿里进的屈怀,眉目微垂,低声道。
“统领缓步,我先代为通传。”
仙首盟立于苍南山,统管人域仙门百家,各派弟子在盟中任职,盟下又分诫、勤、药三司。
诫司在南,掌人域公正司礼,执世间训诫刑罚。勤司在西,统领仙门百家各需与仙门收支。药司在东,以医药为立身根本,掌人域伤病瘟疫医治。
三司鼎立,拱卫中心那座灵气最浓郁峰上的朝清殿。
朝清殿是仙首盟盟主历代居所,虽只称殿,却实实在在像座人域的仙城。
勾檐画壁,重重宫宇间自有无数传送阵法相连,殿内八方设有搜寻魔气的阵法符咒,一旦有人违背禁令,玄羽卫与盟主将同时接到警示,共同压制入侵者。
主殿内,阳光穿过雕窗洒在案几上,红泥火炉上架着一只玄铁紫壶,壶中水正咕噜咕噜沸个不停,淡淡茶香盛满整个屋子。
一只手将白玉简轻轻放在红木茶案一角,发出一声轻微脆响。
韩归远指尖拂过玉简,宽大袖袍如云般堆砌。他微微垂眸,眉目温润若白玉,抬眸看来时,又若琼兰缓绽。
仙首盟盟主,昆仑剑派掌门人。
韩归远。
韩归远少年天才,是昆仑剑派上任掌门唯一弟子,羽翼未丰之时便被推上至高之位,后铁血手腕建立玄羽卫,掌控仙首盟,建立了一个自己的仙域。
弟子们都知道这位韩盟主待人温和亲善,丝毫没有少年得志、居高临下的傲气。
然而见过百年前韩归远的人,都知道他那副温润壳子里套着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被整个仙门暗自议论的韩归远坐在朝清殿紫檀木雕花的窗前,宽袍博带,一手持着黄铜茶匙,将新煮的茶倒入了青瓷杯中,推给卫恒。
“你尝尝,这次的水是我叫人从昆仑山顶的初雪融来的,掺了寒梅的香气,茶也是新茶,不会再这么苦了。”
卫恒接过杯子,一抬头便喝了个精光,砸吧砸吧嘴,嘴里半天都是茶的清香。
他放下杯子,满意地点点头。
“说起茶,还是逍遥山的不知春……”卫恒突然卡壳,望了对面人一眼。
韩归远抿茶的动作一顿,苍白指尖无意识的僵了僵。
卫恒咳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跟着沉默下来。
谁不知道百年前血海吞没逍遥山,逍遥门上下三千五百四十一名弟子,全部殉难。
唯一逃出来的……
韩归远放下描了翠竹的瓷杯,眉间未显笑意。
他指尖微动,放在案角的玉简绽出光芒,许是刚刚因为卫恒的一句话,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声音还有些冷。
“你……”
“盟主———”屈怀没让侍从通传,一头扎进朝清殿,没避着卫恒,迎着他家盟主看似温和的视线头铁地将玉璧往前一搁。
卫恒扫了一眼,挑眉看向韩归远。
“这是你们昆仑剑宗的哪个嫡系小辈?居然连宗门信物都能丢。”
他凝神一看,眉皱在一起。
“怎么还粘了血?”
屈怀躬身,捧着玉璧的双手高于眉目之上,恭敬开口。
“盟主、卫司长容禀。这是刚刚苍南山下守门弟子递上来的,上面附了一封密信。”
韩归远指尖挑起玉璧上系着的绳,将那枚染血的玉佩拎到案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块白布上,发现上面的昆仑锁时微微一愣。
卫恒好奇的凑过来一个脑袋,看到那块白布,撇了撇嘴。
怎么还是这么穷讲究。
“这枚玉璧经查验,是凌越仙君之物。”
韩归远在屈怀说话时就已经看完了密信的内容,一时不知道自己内心是何种情绪。
半晌,沉缓的声音响起。
“孟珈在哪?带他来见我。”
屈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紧绷。
“孟珈小师叔被魔物所伤,本来伤势就不轻,又一直没得到处理,伤势恶化。”
他将头磕下去。
“恐怕要柳司长亲自出手才能救人啊盟主!”
……
洛君望又回到了逍遥山。
他斜斜卧在梨花树下,墨发披散,赤红色的衣带与地上苍白的花瓣混杂在一起,像是雪地上无端落了血。
洛君望咽下一口桂花酒,辣的眼泪差点出来。
他含着满眼的泪举起酒壶,哈哈笑着。
“人生之欢,当浮一大白!”
他的小师妹有些生气,跺着脚,头上的玉簪步摇颤动,声音都恶狠狠的。
“你等着,我找别人来抓你。”
他抬头,望见有人逆光而来,寒松落雪的香气盈满鼻尖。
那人生来一副温润君子的皮囊,眉目俊朗,薄唇墨发,只站在那里就若芝兰玉树,揽月入怀。
而他抬眼望来时,却让人无端想起北溟寒川万年不化的冰。
洛君望呆呆的想。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啊。
那人看着洛君望,眼瞳漆黑,唇角挂着一抹温润笑意。
“我来抓你了。”
突然间有凄厉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地上瓣瓣梨花被风席卷而起。
洛君望一愣。
他听见少女哭泣的声音,扭头看向小师妹,却看见少女明媚娇艳的脸上满是血污,一双眼睛变为两个漆黑的洞。
少女漆黑洞中不断淌出血泪,扶着没了气息的师父低声呜咽。
洛君望满腔茫然和惊慌,下意识摸向腰侧,却只摸到了冰凉的衣服布料。
——他的剑早就丢了。
洛君望跪在地上,酒壶跌落,腕间白色骨珠莹润。
他狼狈的抱着头,声音哽咽。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来,我以为,我以为我能……我来得及。我,我对不起你们——”
正当他满腔惊慌恐惧之时,身前突然有一团阴影盖住了他。
洛君望抬头,仿若迷失在荒漠里的人跋涉千里后看见了最后一汪清泉。
他眸色亮起来,期待叫道。
“韩……”
那人打断他,举起手中的剑,剑柄流云纹饰一闪而过,洛君望睁大了双眼。
那人微笑。
“抓住你了。”
“云海。”
“救回来了。”
躺在床上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眉眼清秀却尚存稚嫩,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做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
柳曲拔下洛君望手腕上的最后一枚银针,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众人,语气有些责怪。
“送来的倒挺及时,再晚一刻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拖着韩归远喝茶的卫恒心虚地咳一声,有些讨好的凑近自家夫人。
“这不是救回来了吗。”他嘻嘻笑道:“你在我心中就是神仙,貌美如花的小仙女。”
柳曲觉着自己这张老脸马上就要扛不住了。
她推了一下卫恒,低声斥责,“老夫老妻的了,更何况盟主还在这里……”
韩归远:“我不介意。”
他看向柳曲,轻轻叹了一声,“你可以不必称呼我为盟主,像以前那样就可以。”
百年之前的祸事后,柳曲对他永远都是公事公办的称呼盟主,再也见不到以前那个爽朗医女。
柳曲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很明显是敷衍过去。
韩归远垂眸,也没再说话,抬步走到床前,指尖灵光流转。
他抬手用灵力在洛君望全身过了一遍,在灵力转到洛君望灵府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低头皱眉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
半晌才起身,但脸色并不好看,语气沉缓。
“修的是正统昆仑剑心法,没被夺舍,也没用改变面容的法术,是本人。”
柳曲点了点头。
“我在医治的时候就检查了,除了身体虚了一点,其他没什么大问题。”
卫恒盯着韩归远看了一会,有些奇怪。
“那你这么不高兴干嘛?这不白捡一师弟嘛。”他想了想,一拍大腿,“正好你不愿收徒,也不愿成亲。你就把这孩子当你的徒弟养着,正好也全了凌越师叔的遗愿。”
韩归远平日待人极其温和,几乎带上了温和的假面,现在却皱着眉,沉吟半晌。
“你说的有道理。”他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洛君望,语气有些复杂,“但这孩子修为太低了,居然只有炼气。”
他叹了一口气,抚了一下袖角,行动间袍角仙首盟日月挂空的徽纹仿佛流动起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十六岁的骨龄,居然只有炼气的修为。”
卫恒一愣,跨步上前伸头一看,傻眼了。
“诶还真是,真的是炼气。”
仙首盟统管仙门百家,各仙首都是仙门百家宗主门主任职。
韩归远原是昆仑剑宗掌门,卫恒是问天门门主,而柳曲则为清雨谷谷主。
与昔日逍遥门并称四大仙们,为人域仙门百家之首。而仙首盟盟主更是人域域主,贵为秩序官掌一方秩序。
这些盟主司长整日里见的都是些仙门里的嫡系子弟,连去小门派里考察都只能见到宗主和一群修为不差的长老,哪能见到十六岁才炼气的小孩?
更何况,十六炼气,放在平时,可是连昆仑剑宗的门都摸不到的,更别说收为门内嫡传弟子了。
柳曲倒不理那俩人内心里的风波,给这个自己亲手从阎王里把命夺回来的孩子掖了掖被角。
“盟主若是实在嫌弃,倒也不妨事。让他留在清雨谷,给他一个内门弟子的身份,学一些医术,也能护他一世平安。”
韩归远垂眸,指尖抚过流云剑纹玉佩,微凉的玉握在手中,不一会就染了人的温度。
温暖袭人。
半晌,他眉目间慢慢浮现了熟悉的疏离笑意。
“不必,既然是小师叔的遗愿,那理应由我亲自教导他。”
“把他安排在我殿里,不过是以后找些洗筋伐髓的法子罢了,也费不了多少事,”他松开玉佩,白玉璧落回时与他腰间的寒玉翎相撞,铛的一声脆响。
“打发时间。”
柳曲觉得韩归远这句话总有哪里奇怪,不像是多一个师弟,倒像是养一个小猫小狗在身边解闷儿。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没发现那人面上有什么异常,只觉得自己是会错了意,再转过头的时候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柳曲愣了一下,惊喜道:“你醒了!?”
洛君望还陷在梦魇刚醒的昏沉,一睁眼看见柳曲,有些见到故人的喜悦。
他无声地喊。
柳曲……
阿……曲……
柳曲赶忙起身,叫住呆立一旁的屈怀,柳眉微蹙。
“没看到他嗓子干的都说不出来话了吗?还不快倒杯水来?傻站在那干什么?”
屈怀被药司司长吼了一通,从刚刚听到盟主要给这孩子洗筋伐髓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倒了杯水。
柳曲嫌他费事,指尖一点,一杯清水出现在她手中。
刚倒好水的屈怀:“……”
姑奶奶,何必呢?
洛君望干哑的喉咙被温热清水滋润,渐渐能够出声。他艰难撑起身体,咽下杯中最后一口水,瞥见骨链仍环在腕上。
他抬头,正看见层层素帐轻纱曼舞,窗外流云舒卷,黄褐色草纸裹着草药被挂在廊下,被峰顶上温和微风吹的轻轻晃动,鼻端是苦涩轻柔的药香。
洛君望敛眉,眸中漆黑。
仙首盟,药司。
他被小心翼翼的扶起靠在绵软的枕头上,脑中的昏沉彻底褪去,血色梨花只留下些残红的影子。
他有所感似的转头,目光划过柳曲卫恒一行人。
正与一旁那个入他梦境的人对上视线。
温润如玉,烨然若神人。
洛君望缓缓笑了,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眸色微亮,仿若丝毫不懂世事的孩童少年。
他听见自己干涩嗓音响起。
“哥哥,你是神仙吗?”
抓住你了。
韩归远。
第三章 师弟
卫恒被这一句“哥哥”惊的魂飞天外,连忙转头去看韩归远的脸色。
在看清那人抿紧的唇角的时候,简直连想给这小崽子下禁言咒的心都有了。
年纪不大,修为不高,怎么踩雷踩的这么精准?
这句“哥哥”是能随便叫的吗?
除了那个已经死了百年人之外,谁叫谁完蛋不知道吗?
居然还说了一样的话。
你不死谁死?
短短一瞬间,卫恒已经想好了自己怎样在韩归远出手宰了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崽子的时候,用什么样的姿势大喊“这是凌越仙君唯一的徒弟,是你的师弟!”阻止韩归远。
然而韩归远并没有像卫恒想象中的那样怒下杀手,他只是在听到那少年的话时有一刹那的怔忪,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可追怀的过去,眉宇间的温润假面散开一瞬,眸中露出些罕见的冰冷悲意。
但只是一瞬,他又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温和疏离的仙首盟盟主。
谁都没有发现这一瞬的变化,洛君望也没有发现。
所以在他说完那句试探的话后,看到韩归远立在原地,眸光温润没有一丝变化的时候,洛君望心中哼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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