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死在别人手中。
云海低下头,没看疯狂朝自己跑来的韩归远,闭上了眼睛。
像是小时候闹脾气那样有些生气地皱了皱眉。
“不陪你玩了,韩归远。”
韩归远终是扑了一个空,他握着满手冰凉的空气,表情空白地望着阵法残存下来的肃杀气息。
——他连衣角都没有留下。
他此生最恨阴差阳错这个词。因为它总是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仿佛无论怎么挣扎反抗都逃不脱既定的命运囚牢。
可今天,就是阴差阳错。
韩归远颓然跪坐在地上,渐渐被寒冷染透,他看着最后一丝痕迹被轻风吹去,四处冰冷寂静,胸膛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死去了。
他用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握住一枚柔软雪白的花瓣,小心翼翼将它捂在胸口处,视线逐渐模糊。
不知何时,远处的所有生灵开始躁动,它们挣扎着朝天嘶哑泣鸣,像是在哭什么人的死去,又像是在哭这世间失去了最后一层屏障。
可琼林只是安安静静下了一场雪。一树新生的梨树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开了满枝桠的白花,花瓣落下,像是一场盛大的葬礼。
细雪落地无声,慢慢染白了头发。
有人跪在挚爱死去的地方。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八十楠漨章 血海生明月(前世结尾)
谁都不知道这位云海司长是怀抱着一种怎样悲愤绝望的心情辞世的。所有人也无暇顾及,因为——
他们的盟主疯了。
百年之后的人域牢牢掌握在这位年纪极轻却城府极深的人域主手中。
也因此,乾元二十八年的血雨腥风没有吹到后世,不谙世事的年轻弟子都认为首座的那位是一个真正的光风霁月的君子。
可是君子一夜怒杀七十二仙首。
韩归远杀的很多都是诫司之人,折离剑锋卓然,属于天下第一剑宗的磅礴气势毫不保留地倾泻而出。
锐利剑锋指到哪里,哪里便是惨叫哭号。
比起刚刚殒身的那位声名狼藉的诫司司长,这位被天下人称赞为温润君子的盟主更像一个血海修罗。
卫恒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脸的血。
他扯过呆滞的柳曲,看向面无表情一刀一个的韩归远,厉声吼道。
“韩归远,你疯了——!”
那位浑身浴血的清润仙君闻言回过身。
他的侧脸还带着重伤刚愈的苍白,眼珠却极黑,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琉璃血佛。
他扯了扯嘴角,那枚花瓣被他藏在胸口,也被血染红了。
“我是疯了。我,”他竟然笑了出来,剑尖所指又是一人惨然倒下。
“我为什么不能疯,我凭什么不能疯?你们都要为他陪葬。”他双眼染上赤色,语调却极轻极缓,像是跟谁的低语。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他死了......”
他本就未完全痊愈的伤开始剧烈疼痛,气血翻涌间韩归远嘴角渗出血丝。
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血色眼神扫过在场惊惧的所有人。
“他死了,你们以为我会独活吗?”
卫恒倒吸一口冷气,看见身边越来越多的尸体,雪白的花瓣已经被染的血红一片。
他往后退了一步,看见韩归远支撑不住的摇摇晃晃的身体,咬了咬牙,抓准时机跨步上前在他颈侧大力劈下。
极尽悲恸,心神耗费过度的人域之主倒下,被稳稳接住。
卫恒用警告的眼神扫过在场仍活着的人,心中却清楚地明白。
韩归远,怕是一生都止步于此。
勤司司长的猜测并没有错。
韩归远在回到了苍南山之后,被强迫休养了几日,清醒过来后人域之事一概不管。他没有再杀人,反倒是换了个疯法。
他在找能够复活死人的咒术。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毛骨悚然。
生老病死,岁岁枯荣是天道秩序,是最不容侵犯的底线。而韩归远身为现今最强大的人域之主,任秩序官,却公然挑衅天道,妄图扭转生死。
明知不可为而偏偏为之。
不是疯了是什么?
韩归远剑斩七十二仙首之事在整个人域悄无声息地传开了,可是这回却没有人再逼上朝清殿诘问盟主了。
一是折离剑斩的都是些心怀鬼胎之人,现在那些挑事的人几乎都失主心骨,再也翻不起风浪了。二是......所有人看出来这位人域之主疯了大半。
谁敢去惹一个疯子呢?
卫恒面色沉重如水,身后是一群追着他的各司销售。
“卫司长——您慢些,北方妖魔作乱,您......”
卫恒一个头两个大,猛地回头怒斥道:“妖魔作乱是诫司所属,出事了去找云海,来找我干......”
话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自那夜之后,云海两字就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忌讳。
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炸弹,谁也不知道那位盟主什么时候会被刺激到,再次发生那样的惨剧。
卫恒疲惫地闭了闭眼,挥挥手。
“没事,我......忘了。盟主已醒,诫司无首就理应由他直掌诫司。你们退下吧,我去找盟主单独聊聊。或者你们有谁要与我一起进去?”
仙首们齐齐退后一步,把一堆奏疏藏在身后,整齐划一地摇摇头。
卫恒扯了扯唇,摆手让他们滚了,进朝清殿的前一秒还在心里想韩归远这次疯的还真是恰到好处,一下就镇住了那些妖魔鬼怪,只是......代价过于大了。
紧接着,他抬头,看见了足以让他惊惧一生的场面。
空旷的室内,冷玉般的仙君微闭着眼,墨发洒了一肩,胸口处一点鲜红慢慢扩大。
——他在剖心。
霎那间卫恒只感觉一阵窒息死死攫住了他,从头凉到脚。他连走上前都来不及,直接手指捏诀打飞了那柄已入心口的利刃,在金属落地的咣当声中大步向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
“韩归远——你在做什么!”
韩归远未束发,随着动作轻轻歪了歪头,修长的眉微微一动,竟露出一点笑。
“你拦我做什么?我要去找他。”
卫恒那一瞬间只觉得世事荒诞。他之前就隐隐感觉到了韩归远的心思,觉得只不过是少年绮思杂念而已,却不成想韩归远竟用情至深。
他喉头哽住,半晌无法言语。韩归远低声喃喃道,看着不远处那把染血的利刃。
“我试了很多办法,我寻来南海鲛人一族的至宝为他招魂,又找千年育一株的肉芝为他重塑肉身。可是都失败了。”
韩归远的声音猛然大起来,带着让人窒息的绝望和不甘。他紧紧拽着卫恒的衣袖,指尖颤抖发白。
“凡人可求仙人垂怜,我们会帮他。可是我怎么办啊。”
他眼角水光一闪而过。
“我该求谁?谁能帮帮我,谁能帮我把他找回来啊!我该怎么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卫恒深吸一口气,终究还是没能压抑住升腾起来的悲恸,哑声。
“归远,你听我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
“谁说不能复生!”
卫恒遽然抬头看他,看见那人漆黑的眸子里慢慢聚集起一点光,像是永夜中唯一的星。
“谁说人死不能复生。我是人域秩序官,掌握一方天地秩序,活死人,肉白骨......”
卫恒听出他话中的意思,只觉得连灵魂都在颤抖。
“不可能......”
“逆转生死,违背阴阳。”仙君低头笑了一声,眼中是再也掩不住的疯狂。
“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韩归远开始陷入漫长的闭关——其实说是闭关也并不准确。
他只是把自己关在那座高高在上又冰冷清寂的殿中,与世隔绝。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
谁都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只有偶然路过的一个将死老人听到了只言片语。
他也是一个修士,大限将至之日有幸上苍南山一睹仙山真貌,却在寒冷的夜晚迷失在庞大复杂的仙山之内,走到了一座恢弘殿宇之处。
那殿宇气势磅礴,却从每个角落都透着一股死寂的气息,像是一座无人之殿。
可是里面有人。
灯火灼然,老人只能看到殿内一角,却看到了一个人影。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他也能看出来这人气质如仙似玉,绝非凡人,却不是他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仙首。
那人跪在地上,发丝如流水般倾泻而下,草草披在肩头的青衫袍角委垂再身侧,反射出温润细腻的光。
他听见里面温玉般的仙君开口,声音也若碎玉流淌,却带着绝望的哀求之意。
“我愿用我全部换他回来......求天道垂怜。”
老人一惊,从这句话中嗅到了一种疯狂至死的气息。
屋内人还在继续,他身旁红光大放。老人这才看见屋内的地板上,墙壁上都写了密密麻麻却看不懂的符文。
那符文暗红如血,只看一眼,他就觉得双眼刺痛,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阵畏惧之感。
不能在这里继续看了。
他心里知道这恐怕是某种巫诡禁术,可对这位仙君的探究却压过了恐惧。他继续向里张望。
屋内人的话语断断续续,像是一边说话,一边在呛咳什么东西。
“我今日,以心头血刻下七十二枚转生符,注入我半身灵魂,重铸肉身。”
屋外霎时一道惊雷炸响,老人一抖,抬眼望去,正看见殿上黑云重重压来,其中翻滚的粗紫雷电是他前所未见的磅礴怒涨。
即使是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雷中蕴含着的不可言说的及玄规则之力。
他几乎战栗起来,却听见屋内那位仙君一字一句,声音像是浸了血。
“以我命为注,逆转阴阳。死生之界皆虚无——”
含着无上怒意的天雷怒吼着劈下来,正正劈在那人的心口。眉眼清俊的仙君咬牙受着,目光却含了万分期待,看着前方,像是在期待什么人的出现。
天罚降世,天谴印成。这道印记剑生生世世跟随着他,永无宁日。
——万里之外,因圣令身死,红衣人重伤而平静数载的血海忽再起波澜。
灰败的不见日月的天空第一次有了一点光亮,所有血魔停下厮杀争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天空。一轮皎洁明亮的月亮逃脱黑暗的桎梏,出现在了血海的天空。
银白色的冷光洒到血海的每个角落。
无数血魔屏息。
这是血海的第一轮明月。
而后,明月渐渐缩小,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在众人惊惧的叫声中急速坠落,似一簇烟花划过永夜,如同一粒种子坠落到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片刻,血海深处,一个后世将会建起一座华美白玉宫的地方——脏脏暗红的土地上,一株洁白冰冷的霜花挣扎而出。
小小的,却照亮了血海亘古灰暗的方寸之地。
可人域却毫无动静。
目光灼灼的仙君的眸子一点点灰败下去,他颤抖着手一点点将染血的心脏处用衣袍裹住,忽视那枚烙印在他身上代表着耻辱与惩罚的天谴之印。
他在原地坐了很久,看着那些他剖心写就的符文慢慢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抹去,双眸死寂,生生削去半身灵魂的痛苦让他几不可闻地颤抖。
半晌,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老人本就大限将至,更受到了天罚侵染,怀着这样的惊天秘密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天罚降世,人域只认为是一场寻常的惊雷。
谁也不知道那位高高在上的人域之主在那一夜之后是怎样亲手杀死自己最后一丝希望,带着死志重新走出朝清殿。
他们只知道,这位盟主去了昆仑剑宗,在师父和师门先辈的灵位前跪了三天三夜,出来时,被责任撑起的温润笑意一如往昔,却无端让人发寒。
他建立玄羽卫,收拢权力,架空诫司,空悬其司长之位,是位绝世难出的天才,只是不经意间泄出的那股死寂之感足以让人惊心动魄。
其实韩归远早就死在了那个寒冷惊雷的夜晚。
可人域之主却要继续活着。
——
而血海污秽之地生出的那株至洁霜花长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年轻的血海之主眉眼秾丽,腕缠骨链,生来就凌驾众生,有掌控血海之权。
他着缟素之衣,推翻血红人影的统治,斩去血海随处可见的神像,独身一人,却牢牢维系住了千百年摇摇欲坠的血海禁制。
蓬莱倾族之力保下的曙光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越发性情难测,杀人如麻。
他修成眉间魔印,最喜搜罗头骨做风铃,在妄洲中心建了一座意为金屋藏娇的奢靡白玉宫。
洛姓的魔君在知道有人姓韩,生了一张白玉面的时候也会失神片刻,然后第一次心慈手软放人生路。
却被属下会错了意,多了一个叫“韩小郎君”的假情郎。
永世灰暗的血海终于迎来了第一束月光。
此后百年,人间清平。
——
后来人域琼林梨花依旧,林中凭空出现的人影眉眼诡艳,被错认为山鬼,却看着苍南仙山的方向,目光中含了一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
思念。
于是早已死去的少年眉眼稚嫩,重上仙山,望着那位清贵疏离的仙君,满含孺慕。
就像很久以前,逍遥山上言笑晏晏,微风穿堂而过。
百年已过,什么都变了。
又什么都没变。
第八十一章 我喜欢你
源镜其实还没有完全暗淡下去,上面鲜活的画面仍在闪现,命运的拥有者不置一词,旁观者却已经感受到了窒息。
柳曲连指尖都在颤抖,她微低着头,将目光投向站在身旁的官意,又看到了她背上背着的那把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
之前她不明白这是什么,可现在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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