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淡无波,“就从洛珩说起吧。”
洛澈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染上的红色血液,微微愣了愣,目光变得深远悠长。
“他......你应当听说过蓬莱洛氏的两位秩序官,一位掌蓬莱庶务,另一位受天道之命镇压血海。”
云海点点头,在夏夜的风中有些冷。
“是,名为圣令。”
洛澈伸手替他裹紧了衣领。
“初始,天道灵玉降临人域化为人躯,拟姓洛,占蓬莱之地,以血脉相承。可在其他三域看来,洛氏一脉生来就凌驾于它们之上,即使名义上属于人域,可却拥有自己的秩序官,甚至能够掌控血海。”
“他们对蓬莱心生忌惮。血海乃是极致污秽之地,即使是圣令当世,它也有动荡的时候。当时的三域联合,魔域为首利用血海动荡一事挑起纷争,却在一次小冲突中不小心杀死了当时圣令的幼弟。”
云海微闭的眼动了一下。
“洛氏一脉上承天道,子嗣孕育本就艰难。而且当时死去的那位小公子听说是彼时圣令唯一的同父同母的胞弟......权势倾轧,谁也不好说这位小公子真就是意外去世的。”
云海语气淡淡。
“那位圣令就是洛珩。”
洛澈苦笑着点头,他低声咳了两声,枯槁的脸上更显灰败之色。明明只是夏夜,他却像身在深冬一样微颤了两下。可云海满心疲惫,并没有看见。
“后面的事你肯定知道。血海淹没魔域,偌大魔域成为炼狱之所,蓬莱避世不出,独立一域——新三域成立。”
“但是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疑惑。我观那洛珩的性子,并不是个点到为止的人。当年之事虽然是魔域挑起的头,但终究还是三域都有参与......三域同罪,为何他只淹了魔域?”
洛澈几乎是赞叹了一声。
“你问的很对。当年洛珩恨极三域,本就是抱着与让三域一同为他幼弟殉葬的想法的。但是蓬莱在前面挡着。”
“当时的蓬莱家主召集洛氏大半血脉,以身为祭,锁住血海,让他止步魔域,不得再往前一步。”
云海皱眉,发现了漏洞,“既然先辈已经找出办法遏制血海,那为什么如今血海之祸仍然不断?”
洛澈继续说。
“千年前的禁制,即使是再强大的灵魂也总有被消耗殆尽的一天。千年前的家主下令,自他之后的所有洛氏族人神魂不可超脱,死后灵神填补禁制......可还是不够。”
洛澈抬头看着他,柔白的梨花瓣随风而落,飘在他肩头。
“你知道灵神填补禁制的代价是什么吗?”
云海瞳孔微缩,本能地感觉到一种仿佛与生俱来,根本无法抗拒的压迫感重重压在他身上。
他咽下喉头鲜血,哑声问:“是什么?”
洛澈挺直脊梁,灰败的面孔在黑暗中显得有些森然的恐怖。
“洛氏之人死后灵魂不入轮回,而是被禁锢在血海大阵之中。化身梨树,日夜受血海灼烧焚心,永世不得解脱。”
云海颤抖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知道琼林这些数不清的梨树是从何处来的吗?为什么人域要设下祭奠一样的琼玉宴,你以为他们在感怀谁?”
洛澈展臂,无数雪白花瓣如同受到感召一般,如琼雪坠落,轻柔地落在两人肩上。
云海艰难地闭了闭眼。
他本就出生高门世家,即使身世有异,却也是不折不扣的天之骄子。被迫经历了这诸般磨难,他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能忍受痛苦的人。
在这样的必死之局下,有人告诉他,这样污名加身,孤独凄惨地死去还不算完,之后你仍要经历无休无止的折磨。
就算是云海,也不由得从心底油然而生出恐惧和怨恨。
“焚心之苦......疼吗?”
“疼的。”
洛澈轻声道,语气怜惜。
“比蚀心咒要疼上百倍。”
云海睫毛一颤,不说话了,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真是,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但是我有办法让你逃出去。”
云海一愣,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先生抬手取下腰间那枚他从不离身的骨玉配,偏头朝他笑了笑。
“你其实应该称呼我一声叔父。你的父亲是我的兄长,他在你降生那日化作梨树,你母亲殉情而去。”
“洛珩闯下泼天祸事,本就被洛氏驱逐,他的圣令之名就名存实亡。蓬莱这代的圣令——”
洛澈目光淡淡,手中骨佩化作一柄锋利的刃。
“是我。”
云海屏住呼吸,惊愕地看向他手中那把骨刃,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有圣令之名,却无法从洛珩的手中夺过血海的控制之权。我与他本就是天平上的两端,他越过我掌握着圣令权柄,便是在日夜消磨我的生命......即使你我合力将他重伤,可这么多年了,我......”
“别说了。”云海突然出声。
他脸色苍白若纸。
“先生,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洛澈从来都没有这么耐心过,他像是完全没听见云海的拒绝,低头柔声道。
“今日便是我大限之日。在此之前,我寻来了一种法子可以让你逃出这种血脉相连的痛苦。血海禁制的力量,一半来源自圣令,一般来自琼林。我势弱将死,圣令权柄失衡,只有琼林支撑大阵,今日必须要有人以身殉阵,才能维持大阵运转。”
云海语气轻飘,“那就咱们两人了?”
洛澈摇摇头,眸子很亮,是一种仿佛被火点燃的亮。
“不,只有我。”
云海一怔,看着洛澈弯下身体,将那柄锋利骨刃递到他手中。
“我死之后,你便是新一任的蓬莱圣令。我替你抗下一切业障因果,大阵从我身上汲取**力量,你从这种命运之中逃出去,只需要安心往前走。”
圣令之尊金口玉言。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云海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道看不见的东西重重压在他肩头——既是荣光,又是责任。云海下意识握住了那把刀,听见对方如同蛊惑的呢喃。
“只要你用它杀了我。”
云海浑身上下一片冰凉,升腾起一阵不真实的荒谬感,他几乎是立刻就想把手中的刀甩出去,却被人死死摁住。他重伤濒死,根本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洛澈语速极快。
“你听我说。你的路还很长......”
“我快死了!”云海眼角水光一闪而过,不甘地咬牙重复了一遍。
“我快要死了,哪里来的前路——”
“不!”洛澈声音坚定,瞳孔极黑,“你生来就是蓬莱洛氏的曙光希望,你命不该绝,你即使死在今天,日后也一定会有人将你从黑暗中唤醒,将你重新带回人世间。”
“洛氏式微,勉强延续到你这一代,就只剩下两个孩子——你还有一个哥哥,叫洛承期。我死后,你便是新一任圣令,也只有你才能与洛珩相制。”
洛君望、洛承期。
承君期望。
可云海只感到荒谬。
他现在师门被屠,众叛亲离,有什么人能够救他?
“所以你就凭借着这点虚无缥缈的命言,儿戏地将生命交出去?先生,你真是......”
“你我今日若同死,人域就只有十年时间。”
云海遽然回头,“你说什么?”
“十年。”洛澈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今日若是不杀我,人域便只有十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云海当然知道。
十年。
“十年......”他茫然看向梨树。
“十年......不够,不够一个孩子长大,不够修者游历天下,更不够门派重振......”
他抱住自己的头,声音嘶哑。
“都不够......先生。”
洛澈坚定地慢慢掰开云海颤抖的手,将他活生生从保护壳里剥出来,哑声诱惑着。
“不够!根本不够,可是!”他望着云海苍白的脸,“只要你杀了我。”
他重复道。
“只要你杀了我。”
“所有人,人域、蓬莱,所有你在乎的都有继续存在的可能。”
他低头看着那个孩子,有些难过,又有些心疼,还是轻声道。
“无论如何他都会死在这一夜,只是死法不同而已。亲手杀了我,换你神魂自由,无论是为人域,还是为我们自己,都争取一丝希望吧。”
结果都一样的,只是过程不一样。
“杀了我吧。”
“人生万苦。这对我来说,是解脱。”
韩归远醒在这个深夜。
他醒的很突然,心脏处还带着令人窒息的憋窒感,可他却不记得一个什么样的噩梦。
他翻身下榻,第一时间想要找来仙侍,问一问云海怎么样了。
可紧接着他就听见殿外无数人奔走惊惶的声音。
他揉着额角,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和虚弱。
“怎么了?都在吵什么?”
朝清殿外守着的仙侍跌跌撞撞跑进殿内,一眼就看见站在榻前的韩归远,一瞬间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直直跪了下去。
“盟主,您终于醒了——外面,外面出事了!”
韩归远扯过外袍披在肩上,低头咳了两声。
“出什么事了......云海司长呢?”
仙侍骤然抬头,盯了这位年轻的人域之主一会,自言自语“盟主昏迷,这些事情都不知道”,才在韩归远微微不耐的眼神下深深叩首。
“回盟主,血海淹没逍遥山,逍遥门三千五百四十名弟子命牌全部碎裂,身陨天地。唯一活下来的那位......正是云海。”
他没有再称呼“云海司长”,甚至在提起这个名字时语气中不自觉带了些鄙夷和憎恶。
韩归远焦急地等待着云海的消息,竟一时间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在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云海残害同门,杀人夺宝,为佛门所恶,已失踪数月。如今他成为血海之下的唯一幸存者,有仙首猜测......正是云海与血海相谋。”
韩归远一把扶住木质的屏风,那精美雕花的屏风在他的手下竟发出咔嚓一声响。脸色苍白的仙君浑身冰凉,听见自己的血液在心脏处轰鸣。他胸膛剧痛,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突然殿外有人高呼。
“找到云海了——就在琼林!”
韩归远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死死稳住翻涌的气血,在仙侍惊忧的目光中抬起头,一字一句,连吐息都是冰冷的。
“带我去,见他。”
人域,琼林。
云海确实在这里。
他握着骨刃,拔刀时自洛澈胸口喷涌而出的血溅了他一脸。
滚烫,潮湿。
他望着匆匆赶来的一行人,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位玉面青袍的仙君身上,微微愣了愣,勾起一抹笑容。映着血,瑰丽的让人毛骨悚然。
“你来了。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吗?”
人域的仙首们望着这位手染鲜血的昔日天之骄子,难以自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云海——!你简直罪大恶极,残害同门,夺取舍利不说,你居然还亲手弑师!”
“大逆不道,欺师灭祖!云海,你真是——”
“百死莫辞!”
那人蓦然被束缚住了嘴巴,他憋得脸通红,看向给自己下咒术的盟主,眼中满是惊惑不解。
韩归远收回手,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心脏的血液冰凉停滞下来。
他在再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残害同门,抢夺舍利,直到今天的……逍遥门满门被屠,亲手弑师,他都不在乎。
韩归远甚至疯狂地想,就算他真的串通魔族又如何?那是他亲手教大的孩子,总归是有自己的理由和苦衷的,只要他开心就好。
可他从来没想过,云海会死去。
云海仰起头,身体冰凉一片。
他手指抚上旁边的梨树枝桠,心脉处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被厚重的大氅遮住,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思绪痛的来回飘散。
一会儿想这棵梨树是哪位先辈,又一会儿想自己那位素未谋面倒霉堂哥要是知道他死了该怎么办。
最后,他把视线转向了那群看着他的人。
惊俱、恶意、惋惜。
他默默地咽了一口腥甜的血液,扪心自问。
这帮人真的有必要救吗?
然后他就看到了脸色苍白不置一词的韩归远,思绪转了个弯。
好吧,还是要救的。虽然这个人背叛了他,但他本来也快要死了,救他一把又能怎样呢?
纵使即将死去,这人也依旧如同高挂夜空的明月般耀眼、不可摧折。
他眨了眨眼睛,苍白的眼尾渗出一种冷漠惊心的美丽。
韩归远怔怔望着倚靠在梨树旁的云海,高高在上的温润面具终于破裂,他伸出手去,却看见那人朝他笑了一下。
“云海,回来......”
透过朦胧月光,是他此生心头永不磨灭的魔。
云海捂了捂胸口,血液居然浸透了大氅。他按了一手血,又不愿让那些人看见,握紧手指抿了抿唇,抬头时正看见韩归远无措的眼神。
云海一愣,感受到自己逐渐被抽离的力气,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
“韩归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我生气了。”
他抬起手指,在所有人目光下用最后一丝灵气设了一个小小的杀阵。
——杀他自己,灵神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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