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止住了话头。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力量阻止他说出那两个字。
洛君望从善如流,闭上了嘴,心中却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承袭秩序官之位,更是这种算得上是天道嫡辅的身份,世人总认为他对于天道能够了解更深。
其实不是的。
洛君望幼时读书杂,看见很多野史或者胡编乱造的话本子中总将天道赋予感情,以拟人化称呼祂。
他当时就觉得荒谬。
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反倒赋予创造者以感情。
这不仅是越俎代庖了,甚至可称僭越。
而且……
洛君望看着面前那个似远非近,形似人影的影子,慢慢开口。
“我很早就想,天道将会以一种什么形象出现。”
“有很多书说天道有情,或许是一位慈祥博爱的母亲的形象。也有的说天道因是铁面无私的审判者。”
洛君望往前走了一步。
“可我觉得,天道不应该被这些所谓感情限制。祂应当永远在我们身边,可能是一缕风,一片落叶,或者是一滴雨珠——但祂绝不可能有感情,更不要提什么仁爱广博。”
“人有感情,再无私遖峯公正的人也会有私心——但是天道绝不可偏私!”
“天道若有感情。”
洛君望垂眸,“那我如今斩的就不是洛珩,而是——天道。”
那道影子在他话音落下时遽然散开,似无数绺流云极度划过洛君望衣角,那其中广博、深远的浩然之气让他都为之侧目。
他看着停在自己眼前的咦缕白烟似的流云,歪了歪头,抬手。
指尖触到了那缕将要飘散的烟。
然后他看到了一本书。
准确来说,是一本神话故事书。
这本书他前不久才见过,正是洛承期给他们看的那本写满了志怪故事的书。
那书飘在他眼前,被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风吹到了其中一页。
那一页上写了个故事。
“一日雨,老翁持伞避雨。雨不停,愈大,然伞亦坚,翁避雨悠然自得。忽有顽童以石掷伞,伞破则雨落,翁身湿而寒病,不日病逝。”
洛君望沉默着,瞪着眼睛将这个故事翻来覆去看了数遍,一脑门子问号。
老头伞破了没法避雨。
这个事……
跟天道有关系吗?
或者说,跟他现在任何一个事有关系吗?
可还没等洛君望想明白,那本书蓦然消失,一股轻柔的推力将他推出这片白茫茫的空间。
“小师兄……怎么还没醒?”
“快了,说是就这几天……”
什么动静?
洛君望费力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一片天青色的衣角。
他张了张嘴,却有人比他更早。
“咱们到——小师兄?!你醒了!”
马上就有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他肩头,轻轻捏了捏,像想要将他扶起来却又怕力气太大弄疼了他。
初醒的眩晕感逐渐褪去,洛君望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景象。
全然陌生的房间。
“喝点水。”
洛君望被人扶起来抱在怀中,坚硬的杯壁轻轻抵上了他的下唇。
他抬头,正好看见韩归远垂下的睫羽根根分明,眼下淡淡的青色。
洛君望有些心疼,抬头抚了抚他脸颊,轻声道。
“怎么憔悴了?”
韩归远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微微闭了闭眼,摇头。
“没事,只要你没事就好。”
官意在一旁接过空了的瓷杯,重新倒满水。
“小师兄,你这次晕了三天,韩师兄三天没休息,一直守着你——”她顿了一下。
“感人至深。”
洛君望没理这小丫头话中的调侃,卸力倚在韩归远怀中,胸膛还在隐隐作痛。
“我这次晕倒是因为血海……”
“我知道,洛承期说过了。”
韩归远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哦。”
洛君望干巴巴应了一句,又环顾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还是问了出来。
“这是哪?”
官意将桌子上一盘饱满圆润的葡萄递过来,笑嘻嘻的。
“洛域主说你这种情况无法消弭,只能杀洛珩,可是他在人域许久都未找到方法,而且你还被此次血海分裂重伤至此。”
洛君望张嘴接下韩归远递来的葡萄,唇角沾了点盈盈水光,看上去算是有了点血色。
“所以?”
“所以洛域主说干脆将你一起带回回蓬莱算了。韩师兄不放心,就跟着一起来了。”
葡萄有点酸,洛君望皱着眉咽下去才说出话。
“那我们现在是在……”
“去蓬莱的飞舟上。”
第一百零二章 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名分
洛君望第一次知道蓬莱是在一本图画书上。
那上面写了很多志怪故事和轶闻趣事,其中蓬莱就在上面。
右边是云遮雾绕的巨大仙山,左边是一行字。
——遥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关于蓬莱的记载文献少之又少,图画书上连像样的故事都编不出来,只能孤零零写了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诗。
可这句诗却是写对了。
洛君望披衣而起,穿过房间推开木门,高空清凉的风裹挟着灿烂的光彩洒在他脸侧。
头上是抬手可触的白云,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寥落海洋。
放眼望去,隐隐可见一座巨大的仙山矗立在他们前方。
他肩膀被人揽了一下。
韩归远仔仔细细将他肩上的衣带整理好,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肯定想出来看看......但是衣服穿好了,别着凉了。”
洛君望眼睛发亮,拽着他的衣袖踮着脚尖去看那座仙山。
“那是——蓬莱?”
“是。”
洛承期从甲板的尽头走来。剧烈的风扬起他的衣摆,上面的圣莲纹路在光下熠熠生辉。
“蓬莱生于海上,四周皆迷障,只有在引路人的指引下才能进去。看这样子,估计还有一会就到了。”
洛君望一愣。
“这么快?”
洛承期:“要不然呢?”
他抿抿唇,不说话了。
韩归远侧身替他挡住了大部分的风,垂下的发丝飞扬,有的拂过肩侧。他朝洛承期点头示意。
“阿樆刚醒过来,不宜吹风,我先带他回去了。”
他又朝屋内喊了一声。
“官意,药房中熬的药好了吗?”
官意连忙起身,拍了拍手。
“呀!我忘了,这就去看看。”
洛承期哼了一声。
不多时,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韩归远起身将窗子留了一个缝,洛君望就着那个缝看从飞舟旁急速掠过的流云,目光却并不明亮,像是隔了一层纱。
良久,他才开口。
“我......有点害怕。”
韩归远支走了其他人,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中,闻言看着捧着茶慢慢抿的人,心中一时间又心疼又爱怜。
他弯腰摸了摸洛君望乌黑的发顶,坐在他身侧,轻声道。
“你害怕什么呢?”
“我之前听说的故事都是别人在外面功成名就之后,衣锦还乡......可是我,我不仅没挣到什么东西,这些年,却失去了很多。我......”
“你在说什么呢。”
韩归远叹了一口气,曲起手指敲了敲他额头。
洛君望嗷的一声抱住脑袋,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打我干嘛?小心我告你家暴。”
韩归远被气笑了。
“我刚刚没有用力——而且你什么时候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他想了想,“以前你在诫司的时候可是没心没肺到铁面无情啊。难道是血海有什么风花雪月值得你咏诵了百年,连性格都变了?”
洛君望抱着头,沉默了。
韩归远把他拽回来,拉下他的手,知道这人是在装疼,却还是用指腹轻轻帮他按着额头。
“你害怕的不是一切陌生的蓬莱,而是可能将要面对的指责和诘问。你是不是觉得蓬莱之人会认为你这个圣令当的一无是处,既没有在蓬莱长大,没有得到最正统的教育传承,也没有能够杀死洛珩掌控血海,辜负了大家的信任?”
洛君望还是不说话,可是头埋的更低了。
韩归远心中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他将缩着肩膀的人搂在怀里。
“阿樆,你没必要去为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烦忧。你觉得你未能在蓬莱长大,那是因为你从出生起就注定扛下使命,远离家乡,漂泊而生。而洛珩,千年前诸位先贤以命击之都未能杀死他,我们只是刚开始谋算,怎么可能那么快呢。”
他一下一下拂过洛君望搭在肩上柔顺冰凉的长发,任由发丝在指缝中穿过,像给小猫撸毛那样安慰他。
“阿樆,你已经很厉害了,他们都会以你为傲的。”
洛君望有些怀疑,抬头问他。
“真的吗?”
韩归远弯了弯眉。
“当然。而且谁说你没带回去什么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笑得更灿烂了。
“你这不是把我带回去了吗?人域之主哎,多有面子啊?你看历代圣令谁能把人域之主带回去?”
洛君望:“......”
他面无表情地挥开韩归远的手。
历代圣令连人域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能带回来就有鬼了。
但是不论怎样,韩归远一番插科打诨,他心中郁结倒是解了不少。
然后刚准备推门出去就撞上了一碗浓稠漆黑,闻起来就酸涩难以入口的药。
洛君望低头看着端着药的官意,难以置信。
“你真去拿药了?”
官意也一脸问号。
“不是韩师兄让我去拿的吗?不是真的难道还有假的吗?”
洛君望低头再次审视了一下这碗药,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药不是柳曲开的吧?”
药司向来人性化,注重人得体验感。
对应的,他们开出来得药方子会适当地加一些甘草类得甘甜味草药中和酸苦味。
可是眼前这碗......
看起来何止苦,简直就不像任何的东西。
官意惊奇南风知我意。
“小师兄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曲姐开的方子?你醒之前喝的是从人域带来的方子,但是你既然醒了,洛域主说之前的方子就不能用了,他正好也会一些医术,就自己给你添了一位药。你喝来试一试。”
说着,还把碗往前递了一下。
洛君望连忙往后让,差点被门槛绊到。
他摇着头,一边推拒一边拖延时间。
“我没醒的时候也喝药?那时候我怎么喝得下去的?”
官意一脸天真。
“不知道呢,这得问韩师兄了。每次都是熬好之后给他,然后他说他有办法喂给你。那时候我们都不在场,不太清楚是什么办法。”
洛君望一怔,回头看了一眼倚坐在床沿盯着他狼狈夺药的韩归远。
那人见他望来,颇为闲情逸致地笑了笑。
电闪火石间,洛君望蓦然明白了那喂药的法子是什么,一张脸红了一半,如红霞蒸云般。
“好,好。我知道了。”
他咬咬牙,一把接过官意手中的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给自己苦了个底朝天。
“拿回去,跟洛承期说,我好了,不用再喝药了。还有,他的医术实在不怎么地,不要再出来害人了!”
官意捧着碗,一脸不明所以,一边嘟囔着“洛域主医术明明不错”,一边朝药房跑过去了。
洛君望嘴里发苦,彻底没了出去看风景的心情,跑到桌案旁灌了两大杯水才将舌尖上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压下去。
“我看洛承期这不是治病,是谋杀。”
韩归远伸出手,如愿以偿地又揽住了洛君望的腰。
把人揽进怀里后,他眯着眼将下巴搁在洛君望肩头。
“好歹也是哥哥,尊重一些。”
洛君望翻了个白眼,挣了挣没挣扎开,干脆开口赶人。
“你怎么不回你自己的房间?在我这赖着干什么?”
韩归远抱的更紧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怎么就要赶人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的那几天,我一直守着你,还亲自给你喂药。”
他特意将“亲自”二字的音咬的极重,满意地看见怀中人的耳尖又红了,得逞地笑了。
“我跟洛域主说过了。我怕你伤势反复,干脆就与你同宿一屋。”
洛君望震惊回头。
“洛承期答应了?”
签订了丧权辱国协议的韩归远点点头。
“答应了。而且阿樆,等我们成婚之后,本来就是要住在一起的,现在提前适应适应,等以后......”
洛君望恼羞成怒,扯着他的袖子。
“谁要跟你成婚了?!谁要跟你住在一起了?!韩归远你能不能要点脸,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是这种人呢?”
韩归远任他扯自己的袖子,身体却不挪动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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