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渡感受到这个说爱她的女人将刀尖又刺进一寸,冰凉无力从心脏处向全身蔓延。
杜湘目光柔软,溢满浓情。
“我见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决定要嫁给你。我不怕你有婚约,更不怕别人的讥笑嘲讽,流言蜚语对于我来说只是爱你的证据。——可你呢?”
“你跟我说你根本不爱官意,你接近她是因为你的要借她师兄云海的势力帮助你登上大位。”
“你说等登上至高之位后,就弃了官意,改娶我为妻。后来官意死了,我居然还很庆幸。”
“可是!”
杜湘的声音猛然拔高,指尖用力,在元渡脸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将本就将死的人掐的直翻白眼。
她丝毫不心疼。
“你今日居然说是我先勾引你?你敢对天发誓吗?!但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爱我。”
杜湘形态疯癫,赤红着眼又重复了一句。
“只要你爱我。”
“世人的嘲弄,亲人的谩骂,我都不在乎。我甚至可以跟着你背叛仙门,背弃我的家族。”
“可是,元郎啊——”杜湘终于哭了,她歇斯底里,“你不爱我!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算计和阴谋,你想要地位,却不肯用真心来换。”
“你活该!元渡,你活该!”
元渡在杜湘一声一声怨毒悲戚的诅咒中大大睁着眼,不甘地断气了。
官意站在原地,目不可视物,却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
校场的所有人呆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招呼人要上去重新将杜湘绑起来,却被韩归远阻止了。
高高在上的人域之主迎着盛大的阳光,微微眯着眼,低声道。
“不必了,她快死了。”
所有人一愣。
方才一直没有露面杜徊终于从人群中走出,他蹒跚着走上前,没有人阻止他,毕竟也是他大义灭亲,将罪人抓回来。
自从重陵讲学一事后,他就老了很多。仿佛一座屹立多年的山峰突然倒塌,背弯了,头发也白了。
杜湘有些心疼地望着杜徊多出来的白发,她知道这些都是为她而生。
“哥哥,对不起。”
“知道错了就好。”杜徊的身影中有些颤抖,“你杀了元渡,也算是将功折罪,回到诫司认了罚,受一段牢狱皮肉之苦,就能回来。”
杜湘摇了摇头,眸中目光逐渐扩散。
“没有机会了。”
杜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上台,将妹妹揽入怀中,一向镇定无波的脸上出现慌乱。
“什么没有机会了,湘儿,你......”
“我与元渡立了血誓,不可以伤害他,违者神形俱灭。”
“哥哥,我对不起你。”
杜徊哽住了,他颤抖着嘴唇,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想要做出什么表情。他想说。
——没关系。
——没关系的湘儿。
可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看着杜湘在自己怀里一寸一寸消失,记忆中那个粉雕玉琢,甜甜喊他“哥哥”的小女孩也慢慢瓦解。
耳边是众人的唏嘘声,手中是一团冰凉的空气。
杜徊终于颤抖着收回手,哽咽着哭出声。
官意在一旁冷眼旁观。
或许从前她还会对这种充满了狗血意味爱恨情仇生出几分怅惘,可她现在却懒得做出任何表情。
毕竟——当年逍遥门被灭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的,可没有一个人来救救他们。
还有杜湘临死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永远都不会有人爱你,你永远都只能孤身一人,我诅咒你——
她虽然看不见,但是几乎可以猜得到。台下有很多人,有抬着头温和地注视着她的小师兄,提着裙摆急匆匆上台搀她的柳曲,还有皱着眉指示人去清扫血污的卫恒,有新人,有旧人。
还有一个,站在原地,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的——
洛承期。
官意指尖拂上领口那枚白色的,不知材质、不规则形状的坠子。一直死死缠在她心口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
轰然消散。
她轻轻笑了笑,迎着烈日的光,朝着西方,像是百年前逍遥山上那个手持玉笔,明眸清眉的明朗仙子一般朗声。
“罪人伏诛,英魂得祭——”
不知何时,官意手中捏了一枝海棠花。她低头轻轻拂着洁白娇嫩的花瓣,无痛无泪的眼睛突然有些酸。
肩上突然搭了一只手。
官意抬头,哽咽道。
“小师兄......”
洛君望接过她手中的海棠花,垂眸看了半晌,摘下其中一朵小小的花簪在她发间。
“未能看你出嫁,是师父和大师兄的遗憾,可我总觉得,你不嫁更好。”
洛君望退后一步,看着鬓角簪素花的师妹,叹息般地笑了一声。
“我的师妹,没有人能强迫着做任何事情。你不需要嫁人寻找依靠——师门虽倒,我名虽易,可我永远是你的师兄。”
那一刻,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心感席卷了官意的整个心头。
即使她看不见,她也能想象出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毁誉半掺,一步一步从血海深仇中挣扎而起,却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藏住了所有的辛酸苦雨。
只为给她创造一个丝毫没有压力的,像以前一样的时光。
可是,难回少年时。
官意抿着唇,微微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发间那朵脆弱的小花,然后,点了点头。
“好。”
——
罪人伏诛,是件好事。
放在以前,元渡和杜湘的死和他们与传说中的逍遥门和那些高不可攀的仙君们的故事能在人域乃至其他两域引起不小的波浪,乃至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好久。
可是现在却不是。
被剥离的血海终于彻底脱离这代蓬莱圣令——洛君望的掌控,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向世人展现他的可怕和威仪时,洛君望正坐在朝清殿中剥橘子。
他坐在韩归远的旁边,指尖扯下来一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然后,咀嚼的嘴顿了顿,几不可闻地眯了眯眼,咽了下去。
“韩归远,这是哪的橘子?”
韩归远随手将一本注了数道朱笔印记的书折丢在一边,随口道。
“卫恒送来的吧?忘了。”
“哦。”
洛君望眼睛一转,笑嘻嘻剥了一瓣抵在他唇边。
“你尝尝,可甜了。”
韩归远不疑有他,含了一半在嘴里。
洛君望挑眉观察他的表情,可是等了半晌,见这人神色如常地将橘子咽下去,还点了点头。
“是挺甜的。”
洛君望一脸疑问。
“这......甜?你没吃错吧?”
韩归远笑了笑,又取了一本卷翻着看。
“可能是酸甜不均,你再尝一瓣看看?”
洛君望怀疑的目光在他和橘子之间游走,最后不死心地掰下来一瓣橘子,边往嘴里递边疑惑。
“甜吗?明明是......嘶!”
洛君望眉心都皱到了一起,他瞥到韩归远眼角盈盈笑意,电闪火石间明白了这人是在捉弄自己。
“韩归远!你——”
“怎么了?”
韩归远抓住他的手,将人往怀里拉,轻轻笑了笑,温热呼吸喷在洛君望颈窝,声音有些哑。
“我怎么了?”
洛君望后颈一片温热,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气焰瞬间消失。
“没,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过分。”
韩归远环着他的腰,听他在耳边不满地小声嘟囔,视线移到那半张的,饱满细润的唇上,眸色陡深。
洛君望察觉到气息的陡然靠近,不由得闭了闭眼,想往后退却被人按住了后颈。
“酸吗?我尝......”
接触的一瞬间,洛君望遽然睁开眼,一手抵住韩归远的胸膛将他推离自己,一手猛地捂住唇。
被打断了,韩归远倒是没有任何不满。他拧眉看着捂着嘴的洛君望,轻声问。
“怎么了?”
然后他就看见,有鲜红色的液体,从洛君望的指缝中一点一点渗出来,流到两人的相接处。
韩归远瞳孔一缩,那些被他隐藏的恐惧再次攫住心脏。
是血。
第一百零一章 诛天道
洛君望曾经历过很多痛苦。
他还是云海的时候,要修习符剑,符修一张符要画万遍才得其中一点透彻,练剑更需要持之以恒,不怨不怼。
因为即使是天才,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后来他身死,生前种种遭遇更不必多言。
在血海中,年轻稚嫩的血海之主以一己之力力抗无数窥觊目光。
这些,都是用痛苦换来的。
可是,但他看见韩归远神色灰败惊惶地朝他看来,而自己身体内像是有一把斧子,从中劈开——
不,准确来说,并不是劈开身体。
而是劈开灵魂。
那种来自于最根本,最深处的撕裂的巨大痛苦夹杂着冥冥之中无法控制的远去的什么东西所带来的恐慌。
堪称酷刑。
洛君望从未经历过这种痛苦,但他在意识几近模糊的瞬间却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血海。
从他成为圣令的那一刻起,他与血海就是同根同源。
可以说,血海深他便生。
这是天道赋予圣令的权力,却也是无形的束缚。
洛君望再也捂不住从身体里喷涌而出的血液。
他松开手,鲜红液体滴答流了两人一身。
耳边焦急的呼唤他几乎听不见,但他却挣扎着拽住眼前人的衣领,呛咳着血液,断断续续。
“血海......血海彻底脱离我的掌控,洛,洛珩要——”
未等他说完,意识便陷入一片泥泞的沼泽。
出事的时候洛承期还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疲倦地翻着那些古籍卷轴。
他可不想像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弟弟和笑得像个假人的人域之主,他可是一心为天下——
“哐——”
他的门被一脸假笑的人域之主踹开了,可是这次他却没了笑。
洛承期不敢置信地回头看,正要呵斥此人不知礼节,却目光一凝,落在了他怀中人和半身血污上。
“你们这是——”
韩归远微微喘着气,紧紧抱着怀里的人,面色极白,声音都在抖。
“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洛承期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他捏了捏腰间系挂着的铃铛,朝洛君望走过去,然后低头看了一眼。
大片鲜血染红了薄薄衣料,红的刺眼。
洛承期沉着眸将金玲贴上了洛君望垂下的手腕上的骨链。
过了半晌,才收回手,平视韩归远。
“现在没事。”
韩归远松了一口气。
“不代表以后就没事。”
韩归远松到一半的气哽住了。他侧目看着洛承期。
“什么意思?”
洛承期拖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将人放凳子上。
“别老抱着了——他这次是因为血海异动。”
韩归远小心翼翼点着他的头,让他斜靠在椅背上。
“你应该知道,血海与圣令密不可分。具体怎么个密不可分法,也就体现在它与秩序官生命的联系上。洛珩企图分裂血海,其实就是在抢夺洛君望的生机,他若成功,便意味着生机完全被掠夺。”
“看现在这个形势。”洛承期稍一沉吟,“大概是血海那边已经出事了。”
韩归远半蹲着,紧紧握着他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闭眸不语半晌才道。
“我不管血海那边出了什么事,当务之急是先让阿樆醒过来。”
洛承期站直身体,袖袍拂过地上摊了一地的书卷古籍。
“人域的书我都已经快要看完了,也没找到方法。正好。”
他良久叹了一声。
“回蓬莱吧。”
——
洛君望做了一个梦。
他其实不怎么做梦。
在他以孟珈的身份刚上苍南山时,见了那么多故人旧事,天天想着怎么给韩归远添堵,神思不稳,又加上修为被压制,自然是一个梦接着一个梦。
还梦到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
现在倒好,吐了一堆血晕了过去,又做梦了。
不过这次倒没有梦见过去。
他站在一片白茫茫之中,眼前像是有雪花飘然而落,可是又不像。他一伸出手去,那团软绵绵的白团就散开,像云烟一样哗地消失了。
洛君望走在同样白茫茫的地上,这里连地面踩上去都是软软的。
他边走,思绪好像集中不了似的。
一会想自己这是在做梦,有点像传说中的胎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
一会担心韩归远可千万别被自己吐血给吓到了,别留着什么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纷乱无法集中的飘散思绪突然像有了一个主心骨一般,急速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他朝着那个影子。
“你是谁?”
那个影子未开口。
可洛君望看着周围白雾云烟缭绕,万般皆不清,脑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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