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厌恶旁人见他永远想到的荀氏嫡子,而非他这个人。
他身上的荣耀是他耀眼的光环,却也是他这一辈子的枷锁。
由是,荀氏愈是循规蹈矩、温文知礼,他便愈是放诞狂妄,游侠作派。
只是他到底是经由荀氏主家从小细心教导的,他并未成为什么祸害百姓的纨绔,他到底心怀正道,只是一心想要脱离荀氏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大侠。
从小的生活环境,养成了他少年时放荡不羁的个性,但根本是源自他骨子里的清高和骄傲。
他好似总是孤傲、不被人理解的。他似乎可以找到很多玩伴,但在却没有人会是他的同类。
后来荀玄钰出现了。
就算荀玄钰从来对他都是冰冰冷冷的一张脸。
但荀玄钰确实是个天才。
荀玄徽自认已经是举世罕见的天才,荀玄钰却比他更为聪颖,天生的修仙胚子,那些老师们这样说他。
他确实是这些年里,荀玄徽见过的人中最惊才绝艳的少年。
荀玄徽虽然年轻气傲不满荀玄钰处处压自己一头,但内心深处却又觉得只有荀玄钰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做他的对手。
他处处挑衅他,非得见他那张清冷的小脸上露出些恼怒才满意。
荀玄钰是和旁人都不同的。
所以,荀玄钰这里,他也得和旁人不同才是。
而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荀玄钰对他是不同的。
荀玄徽站在熟悉的院门内,想起往事,不由得为自己从前的幼稚感到好笑。
他往前走了几步。
经常跟着荀玄钰来这里的荀玄徽对这间屋子的结构实在再熟悉不过。
他知道荀玄钰会在哪儿。
他想见,竟又有些不敢见。
就在荀玄徽这罕见的踟蹰的片刻,一道声音从屋内传来。
“荀玄徽,是你么?”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内探了出来。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人,记忆中的荀玄钰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许是独自在家的原因,他穿着更为闲适,只一件粗布宽袍,不过穿在他身上都平添几分清雅。
有那么一刻,荀玄徽确实忘记了这是幻境。
他看着死而复生的荀玄钰头一次这么希望这一切真的能够重新来过。
荀玄徽别了别微红的眼,不愿叫面前的人看见。
只是他心中其实明白,就算重新来过,大概也只能是同样的结局。
这一刻他思绪万千。
看着面前的荀玄钰,过了好半晌,他才压着心头的哽咽应了这一声:“……是我。”
*
师钰在一片白色的迷雾中行走了不知道多久,一路上他又闯进了几个幻境。
这幻境只在最初有所松动,很快就又稳固了起来。
大概孟惜娆那边已经脱离了险境。
师钰只得再一次重新陷入了无穷尽的幻境之中。
在这样的幻境待久了之后,其实很容易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但是师钰心性坚韧,非常人可比。
在师钰再一次用剑砍碎了面前的第一百道幻境后,他没有如之前一般立即进入下一个幻境中,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那道白色的迷雾之中。
这次,他在迷雾中行走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而后,他眼前场景一变,幻境似乎这才终于想到了他这个被遗落在原地的闯入者。
不知是否黔驴技穷,这一次他眼前的场景又转换到了荀氏。
熟悉的院落,正是他从前在荀氏居住的那间。他在这间院落里生活了十多年,从孩童到少年。
他略微查探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时他听到了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他的门被推开了。
他放出神识稍稍查探便发觉了熟悉的气息。
于是他开口:“荀玄徽,是你么?”
这一刻,他想到了如今是什么时候。
窗外飘落着苍茫的大雪。
是他正欲离开荀氏前往洞府闭关的前夕。
那时候,他突破了渡劫期,在荀氏小歇了很久,但是荀玄徽却一次也没来找过他。
其实那时,他便已经察觉到了荀玄徽的一些异样。
但是他并未多想,只以为这人见他先突破了渡劫期,于是恼羞成怒,这才不愿意见他。
后来,大雪将尽,他离开了荀氏,在送别的人群中,他才终于见到了荀玄徽。
隔着人群,他们远远对视了一瞬。
但是他的眼神,让那时的师钰看不懂。
再然后,很多年他们都再也没有见过了。
重生之后再见,那也不是荀玄钰和荀玄徽了。
第61章
师钰发觉, 面前这个荀玄徽似乎格外地真实。
此前的幻境内,他并非没有见过荀玄徽,但却没有一个有现在这个这么真实。
或许……他在此地愈久, 针对他的幻境也就愈发成熟了。
他看到了荀玄徽看向自己时微微泛红的眼,他就站在师钰门口, 却竟一时没有进来。
他分明想看他,却又只是在最初怔怔看了好一会儿, 而后就立马别过了眼, 似乎强忍着不愿叫师钰看见自己的异样。
“是我。”沉默半晌后, 他开口说。
师钰看着他, 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这一刻,师钰看着面前踟蹰不前的荀玄徽。
师钰似乎明白了在这一刻,他那些想说却未能说出口的话。
师钰思索了一会儿。
这个时候大概荀玄徽已经知道荀氏对自己的计划了。
所以在送别那日,他才会那样看着他。
这么多年,其实师钰有时候也会想,在发生那件事的时候, 荀玄徽是怎么想的?
他默认了荀氏对自己的计划。
他没有阻止, 默认了自己将会很快迎来死亡。
……他会悔恨么?
若是悔恨,当初他又为何不告知自己?
……为何能真的同荀氏一起杀死自己?
荀氏所做,师钰并非没有怨过。
只是太多年过去了, 他以为自己或许已经不太在意这个人的想法了。
但当重回到临近别离的这日,他在这幻境中, 再一次看到荀玄徽出现在门口,看到年少的荀玄徽微微别过泛红的双眼, 强忍着不去看他, 甚至在他门口踟蹰不敢进来。
师钰发觉,他当初在漫长的时光中思索了那么久的问题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原来, 他其实依旧在意这个人的看法。
毕竟他们曾是那么多年的对手,又是那么多年的同伴,知己。
他早该想到,记忆中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又岂会真的被什么威胁被迫向友人下手,也自然不会因为所谓的荀家的权势或是地位背叛他。
师钰知道,荀玄徽虽然看着任性,但是他心中的正义之道,却比谁都坚韧挺拔。
若要让他这样的人亲眼看着自己被杀死……大概,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
大概真的有什么不得不为之的缘由……
师钰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自己内心深处想要知道、看到的东西。
这个幻境确实精进了不少。
师钰看着站在院外的少年,他的肩头已经落下了薄薄一层飞雪,师钰问:“不进来吗?”
说着,他微微侧身,露出了身后屋内昏黄的灯光。
荀氏给弟子分配的房间一向十分简朴,并不奢华,荀玄钰自从幼时得了这个院落之后也没有再整修过,他对这些一向并不很在意,由是,他如今屋内用着的还是最简单的油灯,一律的陈设,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了。
荀玄徽从前对他这屋子一向瞧不上眼,每每进来都要嘲笑一番。
这次师钰发出邀请后,荀玄徽只是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他还是轻轻俯身从有些低矮的房门进入了屋内。
房间很暖和。
正是冬日里,屋子里烧着暖烘烘的炉火。
人一进来便好似将整个冬日都抛在了脑后。
并非第一次进来师钰的房间,只不过这一次,荀玄徽进来之后却格外安静。
他很认真地看着房间内的摆设,柜子上燃了一半的烛火,书桌上还放着师钰画了一半没有画完的符咒,桌前放着的书籍有些涉及剑法、炼气、丹药等等,师钰总是涉猎很广,什么都会看一点。
还有桌子上用来喝水的茶壶茶杯,这个是荀玄徽送给师钰的。
师钰用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荀玄徽面前。
荀玄徽握着温热的茶杯,静静看着杯中氤氲而升的热气。
师钰瞧了他一会儿,问他:“不喜欢这个茶么?”
“没有。”
荀玄徽紧紧握着茶杯:“之前一直都没有对你说……”
“你泡的茶,很好喝。”
荀玄徽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是我喝过最好喝的。”
师钰微微诧异。
从前荀玄徽总是嘲笑师钰泡茶技术不行,但是实际上师钰无论做什么都学的很快,无论什么茶他都能泡出茶最本身的清香甘洌,荀玄徽其实很喜欢。
他看上去大大咧咧,无惧无畏,但其实从来羞于表露自己的喜欢。
就好像这么多年,他从没说过他很喜欢师钰的茶。
他也从没对师钰说过一句,他其实早已将他当作了知己。
他从来没有真的讨厌过他。
其实在荀玄徽看到师钰的第一眼,当时小小的荀玄钰在台上展示先生新教的剑法,他年纪虽小,但是剑势不俗,荀玄徽脑子里的念头从来不是嫉妒、不甘。
年幼的他看着荀玄钰的第一想法是,他好厉害,长得也漂亮,我要和他做朋友!
只是这些的话,他从来说不出口。
他会的只有挑衅、故意的敌对。
荀玄徽就算曾经看上去再狂妄张扬,但实际上他是个一个颇为内敛的人,他不喜欢剖析自己,也不喜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与旁人看。
与人互诉衷肠这种戏码,在他看来只会让他感到难堪。
就算现在他,就算他对着的一个幻影,他也依旧很难说出那些话。
要剖析自己,他依旧感到难堪。
就在这时,对面的“荀玄钰”却忽而开了口。
“你还记得吧,有一次,我们一起去万妖窟猎杀一只修行了千年的巫妖,那巫妖竟是在石头后面藏了一个自己的分身。”
“我们好容易杀死了他的本体,正要离开妖窟的时候,那巫妖的分身突然出现了,那次我们打得可真狼狈啊。”
荀玄徽看着面前的荀玄钰,他熟悉的神情,让他微微放松了下来。
“那次,确实很惨。”想起往事,荀玄徽微微弯了弯唇。
面前的“荀玄钰”说:“你非要用剑去砍巫妖的脑袋,那巫妖乃石头成精,脑袋最硬,你的剑最后被巫妖的脑袋崩断了。”
“荀玄钰”嘴角也勾起了一点笑意,带了些罕见的挪揄与活泼。
当时的荀玄徽确实行事狂妄,荀玄钰提醒了他,那巫妖全身都硬,脑袋最硬,荀玄徽偏说不可能,他坚定地认为自己的剑乃是一众长老们用多少世间罕见的材料炼制了多少多少年才炼成的,不可能有他的剑砍不下来的东西。
那股子倔劲,当时的荀玄钰硬是没拉住。
到底年少轻狂。
最后结局就是荀玄徽那柄他无比心爱剑,睡觉都要放在床边和他一同入睡的长剑,在那次被巫妖给崩断了。
回来以后,荀玄徽自然受了好一通骂。
这件事堪称荀玄徽最不愿提起的黑历史之一。
最后几位长老修了许久才将断剑重新接上,只是打底不如当初了。
而那次他们也因为荀玄徽一时之间失去了武器,除妖的经历变得十分凶险,两人差点就要陷在那里。
“你原先瞧不上我炼的剑,那次不还是用了。”“荀玄钰”说。
“你说绝不用我炼制的丹药,那次不也用了。”荀玄徽说。
两人说着,忍不住相视一笑。
荀玄徽忽而感到心中一松。
他看着面前的荀玄钰,他想,或许他是明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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