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其实没有情蛊,”乌影摇摇头,“那都是你们中原人臆想出来的,真有这种神奇的小虫子,我苗疆百姓,岂非都能情场如愿?”
再说了,要真有这种东西……
乌影自己就先用了,那等得到李从舟来讨要。
李从舟丢下酒碗,最终只是扶了扶额头,“知道,我只是一时之气。就算你真的有,我也不会用。”
真心换真心,何况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
使用蛊虫,即便是出于情感的需求,本质上不也和襄平侯一样——都是在借助外力控制人心。
李从舟叹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和乌影讲正事——他准备去西北,已经写好了折子、回去就能往上递,快则一两年,慢可能要三年多才回。
“终于决定了?”乌影也收起脸上的调笑。
李从舟点点头,“不能再等了。”
乌影若有所思,片刻后也叫来属下用苗语仔细吩咐了几句,“我会让人盯紧蜀中,继续想办法和柏夫人联络。”
提起柏夫人,李从舟也多少有点无奈。
柏夫人本姓白,是襄平侯原配妻子白氏的族人,白氏发现襄平侯的阴谋后诬陷乌蒙山上多个苗寨叛乱,将白氏和白氏的族人几乎杀了个精光。
那时候的柏夫人年纪小,被父亲藏到一只竹篓中顺金沙江而下才幸免于难,柏夫人被下游的蛮国苗人救起,隐瞒身世改姓“柏”。
之后辗转回到蜀中,经过一番精心设计后成功吸引襄平侯注意——方锦弦要的就是白氏一族的蛊术,柏夫人乔装改扮、便是正好对他的胃口。
因此不出三年,方锦弦就风风光光迎娶已经改姓的柏夫人进府。后来,在承和十八年上,柏夫人还给方锦弦生了个儿子,取名方杰。
前世,直到襄平侯联合荷娜王妃进攻到京师,柏夫人才算是放下戒备相信了李从舟,并助他们给了襄平侯最后的致命一击。
只是现在才承和十五年,柏夫人在府上或许也并没有得到方锦弦全部的信任、方杰也尚未出生,她不愿冒险与外人合作,也是理所当然。
“算了,顺其自然吧,接触太频繁、太刻意,反而害了她。”
今生许多事发生的顺序、时机和前世都不大一样,李从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总之太极湖籍库事处理后、报国寺应当暂且安全了。
剩下的,就是先全力对付荷娜王妃和西戎。
“对了,你在我身上种的那种蛊还有么?”李从舟问。
乌影点点头,不用李从舟说,就主动问、脸上的表情很揶揄,“替你那小相好讨?”
李从舟不置可否,只道:“我们都在西北,若襄平侯盯上他……”
乌影给他种的蛊能避百毒,是乌影自己养着玩的小虫子。
襄平侯狠毒险恶,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对云秋下毒手。
“我想多一重保障。”李从舟看着乌影,说得很认真。
乌影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当我家是卖蛊的,又是要情蛊又是要这要那的,“当初给你种的时候不就告诉你,天下仅此一只吗?”
李从舟也不说话,就那般认真盯着他。
乌影:“……”
两人对视片刻,最终是乌影败下阵来,他狠狠砸了李从舟肩膀一拳后站起来,“我去帮你讨一个!”
李从舟满意了,嘴角一扬,“谢了。”
“先甭谢,”乌影的官话讲得越来越好,甚至还能说京腔,“您老可记住了——现在你是欠着我们两个媳妇儿!”
之前他给李从舟种蛊的时候就说过,他们苗人的蛊虫难养,像是这种很珍贵的蛊虫都是准备留给未来老婆的。
最终,李从舟得偿所愿。
而乌影这边,有一位属下被揍了一顿的同时,痛失一位“老婆”。
……
岁末孟冬,十一月上。
宁王世子顾云舟主动请命远赴西北,以七品翊麾卫的身份加入了西北大营,前线传回的消息都说——
世子跻身行伍、与众将士同吃同住,遇战无不骁勇。西戎败绩连连,已经退守数十里,回到了域外草原。
就在西北捷报频传的时候,云秋的恒济解当行也算准了日子、正式开业。当铺不是钱庄,用不上敲锣打鼓大肆宣传,只让小邱到门口放了两串百响的炮仗。
不少同业送来了回礼,应当说有小钟的帮忙、云秋之前送给他们的礼物都很贴他们的心意,因此这回送来的东西也多透着各位同行老大哥的用心。
马直彻底离开了敏王府的解行,不仅全身而退,还得着王府管事主动多余给他结清的两个月月钱。
他是十月上解的身契,按理本该只得拿着十个月的工钱,但管事给十一月和腊月的都算给他了。
管事也算是在王府的老人,在马直离开时,忍不住与他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们老哥哥几个走了,也不知我还能熬多久……”
马直看着门外站着的羽林卫,只能无奈长叹,拍拍老管事的肩膀。
岁末钱庄盘点,解当行却正是生意兴隆。
每年的年关岁尾,其实都是很多人最困难的时候——解当营业没两天,附近就有许多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来换钱。
其中也有几件大宗:前唐的绘帖、先汉的玉兕镇、扶风南山的松烟墨和一只专门到金陵请大师定做的笔。
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皮货:狐裘、羊皮袄或貂皮帽。
皮货是穷人家最容易拿出来换钱的东西,当掉一件袄子、就能换得买肉、买面的钱,陪着家人过个和和美美的新年。
这日云秋正拢着手炉,靠坐在云琜钱庄二楼听朱先生盘今年的帐。
张勇却冒冒失失闯进来,脸色惨白:
“东家,行上出事了。”
“有件货,我们给人拿错了——”
第057章
云秋过去时, 解当外已经围了不少瞧热闹的人。
外柜的堂间里,八仙桌上摆着一碗被翻倒的茶,滚烫的茶水还冒着白烟, 淋漓的水渍滴滴答答顺着桌沿往下滴。
而桌边供给客人坐的圈椅仰倒了一张,另一张边上站着涨红脸的小钟, 而小钟身后还有摆着脸、紧抿嘴唇,双目通红的张昭儿。
倒下的圈椅前面,立着一个虬髯黑面大汉,他满脸怒容、一双牛眼瞪得老大, 眼下是孟冬时节, 他却只着一件棉衫短打、领口露出一撮浓密的护心毛。
“今日无论如何你们得给老子个说法!”黑脸大汉又拍了一下桌子, “老子当的是件青白狐皮的袄子, 怎么拿着钱和当票来赎就货不对板?你们这是黑店啊!”
云秋的脚步顿了顿, 侧首压低声音问张勇, “到底怎么回事?”
京城里常见的皮货合共有四等, 分别是貂皮、狐皮、鼠皮和羊皮。其中:貂皮里尤以紫貂为贵、狐皮里又以玄狐为上,都是皇室专用。
这青白狐皮是狐皮里的最末一等, 上头还有草狐、沙狐、赤狐和白狐几类。此种狐狸生长在京畿山中,皮毛多是深灰泛青、间错杂白, 做出来的狐皮也多呈灰白色。
这种青白狐皮袄并不难辨认,而且小钟还在铺上,云秋不认为他会辨别不出青白狐皮、给人拿错了货。
张勇舔舔嘴唇, 最终把心一横、拉着云秋后退两步到外间看不到的长廊上, 然后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云秋面前:
“东家,千错万错都是小妹的错, 但她年纪尚小还是个孩子,有什么惩罚您都冲着我来, 我张勇都没二话,只求您别赶我们走。”
他这一跪太突然,云秋都没反应过来。
眨眨眼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后,云秋摇摇头笑,伸手扶人,“张大哥先起来,青白狐袄并不十分贵重,做东家的哪至于因一件衣裳就要辞你们。”
按着皮货行的市价,除了紫貂皮和玄狐皮不能售卖外,最贵的雪貂裘每张也不过是白银五十两,青白狐皮算下来,也就是在十两银子上下。
按着解当行的规矩,当价不能超过卖价的一半,那么算下来就是五六两银子,即便要赔还、平纠纷,最多也过不去二十两。
想当初,这张勇可是能豪掷千金给做戏班台柱的妹妹赎身的主儿。
云秋反省了一下自己,没觉得自己是多么凶的一个东家。
看来还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一件货而已,竟然能给张勇吓成这样。
张勇听着云秋的话,这才稍稍放下心,尽可能简短地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原来三日前,马直出城去南郊处理一批死当,不再柜上。而一位客人带来一件先汉的犀珀陶炉,小钟自己不能评断,便带着客人去藏馆一鉴。
如此,外柜上一时无人,就只能由张勇守着。
死当是超过赎买期限的东西,若客人逾期失约,那当铺就可全权处理当物,是发卖还是丢弃,都与原主无干。
张勇守了半日,铺上一时也无事,到中午时,张昭儿心疼哥哥,主动过来说要替他一会儿,让他过午后到房内稍歇。
偏是张勇吃饭、休息这段时间里,行上来了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孟冬十一月,外面天寒地冻,他就着一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拿着手里的当票说要赎回一件羔皮袄。
羔皮是羊皮的一种,羊皮里分大、中、小三种毛,其中小毛为上、羔皮保暖效果最佳,一件的卖价也就在个七八百钱。
然而这么三四百钱,老人也是翻遍了全身上下,甚至从破破烂烂的草鞋里掏了几枚带味儿的铜板,才好容易凑足了数量。
张昭儿翻看记档,发现小钟在上面记录的当物客人是位年轻男子,可对照老人的当票又无误,她摇摇头没多问,记录下来就去库里给老人拿。
钱和当票是拿回来了,可张昭儿却不知为何给老人错拿了那件青白狐袄,这才导致今日这位真正的主人上门闹起来。
青白狐袄虽是狐皮中的最末等,但价格上还是和那羊皮袄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几两银子,一个是几百铜板,客人大闹也不怪。
至于当那件青白狐袄的人,是永嘉坊的一位屠户,姓胡,素日就是个莽撞人,还干出过拎着杀猪刀追主顾两条街的事儿。
性子急、脾气爆,但卖的猪肉从来新鲜不掺假,客人要切什么样的臊子他都满足,除了爱喝点小酒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
屠户虽事末业,但在闾左众百姓里,却称得上是有钱的。
外面胡屠还在闹着,吸引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云秋拍拍张勇肩膀让他不要担心,然后便坦然地走出去,恭恭敬敬抱拳、给那胡屠见礼。
“你又是谁?”胡屠不客气极了,“怎么你们店里尽是些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没个能话事的么?!”
云秋也不恼,“鄙人便是店主。”
“你——?”胡屠上下将人一个打量,然后撇撇嘴,“所以云琜钱庄那小姑娘是你妹子?”
云秋:“……”
这话题怎么就过到那儿去。
他轻咳一声,没理会胡屠的问,只道歉承认错误,“确实是我们店上伙计给您拿错了货,实在抱歉,不过您看小姑娘都快叫您吓哭了,不若您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胡屠却大手一挥,“甭来这一套!小姑娘就能随便拿错我的货啊?那多好一件狐袄子,没遭虫、没破洞的,怎么到你们手上几天就不见了?!”
云秋见他不吃软,也收了脸上笑容,淡问道:“那您想怎么办?”
“怎么办?”胡屠哼了一声,“要么你们给我找回来我的狐皮袄,要么你们赔钱!选吧!”
他这话说的气势十足,但内容却挺讲理——本来丢失、损毁客人的当物就是要照价赔偿,云秋勾了勾唇角,面色也不改,只问:
“那先生预备开价几何?”
胡屠的当票上,小钟写的是:青白狐袄一件,成色九五,无损,换银六两,当期十五日。下面是解行的印鉴、小钟的私印和胡屠的手印。
见解当行的东家这般说话,胡屠的态度也缓和了些,他想了想,犹豫地开口要了个价:“……十两?”
胡屠今日来赎买并未逾期,甚至时间都够不上算利,若无拿错这档子事儿,本来应是解当行将他的青白狐袄取出来,然后胡屠给当行九两银子。
六两变成十两,平白多了四两银子。
云秋想了想,还没说话呢,旁边的小钟就拧紧了眉,看样子是不想答应,而张昭儿更是气得双颊通红、若非张勇拦着,看样子很想上来咬人。
其实他倒觉得胡屠的要价不高,设身处地,要换成是他,别人弄丢了他的东西,他少不得要别人翻倍甚至三倍赔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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