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伙计都是过来听个趣儿,没人知道这背后的渊源,云秋一听治眼睛,和点心对视一眼后,就急急忙忙要跑着过去。
是点心从后追上来,递给云秋面纱和斗笠,两人才急匆匆朝丽正坊赶去,因为走得太急,云秋甚至没注意陆商大夫并不在钱庄里。
如小邱所说,还未到南门下,云秋远远就看见了大群攒动的人潮,小小的皇榜被围在中央,云秋踮起脚尖也只能看见两个持|枪侍卫高高的枪|尖。
他戴着斗笠不方便进人群,点心就说他去。
结果两人的对话被旁边的一个书生听见,他笑着与二人拱手,竟从袖中亮出一沓叠好的宣纸,“二位是想过去看皇榜?”
“不如买我这儿的誊抄本,小生读过三年圣贤书,保证是一个字错漏没有,一份只需五十文钱。”
五十文对云秋来说不算多,而且看那书生面相也不像骗子,便让点心掏钱省事。等接过来誊抄的皇榜内容看清楚,云秋才知道广纳名医之事。
想来,该是李从舟或宁王的手笔。
不过想到陆商的态度,云秋捏着那张宣纸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围在一起的人群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黑压压聚拢的人像是被砸入了一块石头的水般散开,在距离云秋几丈远的地方、传出了孩子的哭声。
那孩子三岁上下,一嗓子哭得极响,一个劲儿地喊着娘,可是附近大人挨挤着、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瞧着一张张陌生人的脸心里发慌。
附近有个婶子本想上前哄哄那孩子,结果上前靠近一看,竟然被吓得跌一跟斗,她脸色惨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那孩子就发出一声尖叫:
“妖怪——!”
见她被吓成这样,周围没当回事的人纷纷驻足朝那孩子看去,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孩子的双目赤红、瞳中黑珠异常明亮。
看着竟跟寺庙里镇守山门的魔门四将一般——青面獠牙、红瞳血目。
人潮由此散开,像是见了鬼一样。
孩子听着自己被说成是妖怪,哭的声音更大,蹬蹬站起来就想要去找自己的娘亲,结果才走了一步,离他最近的男人就狠狠推了他一把:
“别碰我你这小妖怪!”
小孩哪里受得住大人的力气,血瞳男孩被推得仰面翻一跟斗,额角撞在了凸起的石板上,白嫩的皮肤被尖锐的石头划破,鲜血立刻顺着淌下来。
孩子愣了愣,从地上坐起来后哭声更大了。
人群远远看着议论纷纷,有的说要去请防隅巡警,有的说要去请显庆观的道士来捉鬼,有人又说找报国寺的高僧更可靠些……
“宝儿!宝儿?!”
人群里忽然出现了个裹着棉布头巾、身形削瘦的贫妇人,她推开众人扑将上来,一把就将那孩子抱起来、抖开袖子给他擦眼泪。
“不哭不哭,宝儿不哭,娘来了。”
她一边抖下袖子,翻出最里面一层干净的中衣给孩子擦眼泪、擦头上的血,一面委屈又愤怒地瞪着周围的人,“宝、宝儿才不是妖怪。”
妇人身上穿着一件洗得泛白起毛边的棉衫,腰间围着一条脏兮兮的襜布,卷起的手臂上青紫交加,还有几道已经愈合的鞭痕。
她虽是在责怪争辩,但脸却冲着地、没敢抬头看众人。
本来人家孩子丢了着急,如今找着了是大喜事,但偏偏有人好奇弯下腰去看了一眼,结果也是发出嚯地一声,怪叫道:
“这、这你这……分明是一家子妖怪!”
“我不是……你……”妇人着急,下意识抬头想与他分辨,结果抬起头亮出脸,众人才看见她半散的头发下、左边脸上布满了恐怖的疤痕。
那是被烧伤的痕迹,眼睛也是瞎的、露出一团雾蒙蒙的、外凸的白色眼珠,看着十分渗人。
而且那妇人完好的右眼,也跟那孩子一样是赤红色,而且由于她过于削瘦,外凸的颧骨让她整张脸看起来更加恐怖。
百姓更纷纷惊呼着逃跑,不一会儿就散出了一片空地。
妇人站在原地,数次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只能颓然地抱着孩子、转身欲走,结果才走了一步,身后就传来一个年轻人有些不耐烦的声音:
“什么妖怪?分明是赤脉贯睛,不懂就瞎喊,啧,怎么京城人也是这般毛病?”
妇人愣了愣,眨眨眼转身,看见身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青年。
青年提着个包袱,口音一听就非京城人士,他一身云峰白袍,肩上斜挎药箱一只,脑后发髻束在方灰蓝巾下。
见妇人转过身来来着他,他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蹙眉抿抿嘴后,还是坚持道:“本来就是病,我又没说错。”
没想那妇人听见他这么说后,竟然将孩子放到地上、让他站稳,自己则普通一声跪倒在了那青年跟前儿:
“求先生指点迷津!宝儿长大还要做人呢,不能一直被叫做妖怪。”
青年嘶了一声,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嫌麻烦。
但他又不能直接丢着这母子俩不管,毕竟是他先开口议论人家的的是非,所以他挠挠头,扯着妇人先起来,“……就是赤脉贯睛呗。”
妇人茫然地看着他。
“就是一种病!”他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看妇人被他吓得瑟瑟缩缩的,又挠挠头,压下声,“肺胃脉热、赤脉外障,上冲肝膈壅热使然。”
妇人:“……”
青年:“……”
他这说的都是医书脉案上的话,妇人连赤脉贯睛都听不明白,又哪里会懂什么壅热外障之语。
“简单来讲就是你们胃火太旺!吃的东西和平常的生活习惯都要改,”青年烦躁地又咬了下嘴唇,“算了算了,我怎么来京城也要义诊啊……”
他左右看了看,径直朝着云秋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过来,然后掏出一小吊钱递给刚才贩售誊抄皇榜的书生,“你的纸笔墨借我用一下。”
书生接过钱,笑呵呵让开了位置。
而那青年坐下来后,也不看妇人和孩子,直接提笔在宣纸上刷刷写下:
前胡去芦、升麻秦皮、决明子炒、蕤仁去皮研膏各二两,菊花锉炒碎一两,粗捣筛,每服五钱,以水二盏、入竹叶欺片,煎至一盏,加芒硝饮服。
青年写完这一张,又重新誊出一张新的:
取二分琥珀、珍珠末,半分龙脑丹砂,放置研钵内加小豆大的砂细磨成粉末,每日三五次点目。
“前面的方汤吃三天,后面的真珠散用七日,能驱火明目。”
妇人愣愣地看着他,半晌都没说话。
青年挑挑眉,将两张方子折好递过去,犹疑道:“你不会……不识字吧?”
不等妇人说话,他又自己补充一句,“不认字儿也没关系,你拿到药铺给人伙计一看,他们就能给你抓药了,不打紧的。”
说着,他就想给那两张方子塞到妇人手中。
结果女人却怯怯后退了一步,小声道:“……我、我没钱。”
青年啧了一声,强硬地拉过她的手给方子拍到她手中,“都说是义诊了,不要你的钱,拿着方子快去给孩子看病吧。”
妇人愣了愣,捏着那叠起来的药方,不敢置信地看向青年。
青年却满不在意地撇撇嘴,东瞧瞧西看看,嘀咕了一句,“不愧是京城,客栈酒楼都好贵……”
他这儿正说着,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拍。
青年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正想发作,却听见来人犹豫地喊了他一声:“小陶?”
青年眨眨眼,发现拍自己的人是个戴着斗笠跟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再仔细一看,他也认出来这个藏在斗笠和面纱下的人——
准确地说,是从他身后的小厮认出的。
“世子?!”
听这称呼,云秋就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
江南青松乡的小陶大夫,必是没听过京城里的真假世子案。
两年未见、小陶的五官长开了些,不再是之前那副肉嘟嘟的圆脸,而是下巴变尖、颌线变得分明,圆圆的眼睛也变得狭长。
刚才远远看着,云秋都险些没认出来。
不过容貌虽然发生了些许改变,但他这几句话的神态动作,还是让云秋坚持了自己的想法、上前与小陶攀谈。
此地人多口杂,云秋没有纠正小陶的称呼,反问他,“你怎么会来京城?”
小陶撇撇嘴,看神情似乎是有一肚子抱怨的话要讲,但又想着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简单说了个:“来考试。”
若换平时,这话云秋定是听听就过。
但近来听李从舟、陆商讲了太多医署局的事,小陶又是大夫,云秋一下就精神了,他看看小陶,又问他:
“你一个人来的?”
“可不是?”小陶哼了一声,“来你们京城一趟真贵!”
“那……”云秋看看小陶拎着的行李,“你找着住所没有?”
“还没呢……”提起这个小陶就生气,“你们城里的客栈一定要这么贵吗?!不就是有张床的房间,睡一个晚上竟然要一两!”
“一两银子能买多少鸡蛋!再说都够我从渡口过来的路费了!”
云秋想了想,又问,“所以你是二月十七日的考试么?”
“您知道?”小陶看上去有点惊讶,半晌后又点点头,“是了,医署局在京城,您知道也不是什么怪事,是啊,我来考个凭证。”
考凭证?
云秋歪歪头,两年前小陶就是村医了,而且明显村子里的人都认可、也都找他看病,怎么现在又要过来考凭证。
“哎,反正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您要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小陶摆摆手,“我还要找住的地方去,顺便再找个地方吃饭……”
吃住的地方?
“小陶——”云秋叫住他,“要是不嫌弃的话,上我那儿住吧?包吃包住,不收你房钱。”
小陶愣了愣,下意识拒绝,“……我可不敢住王府。”
云秋好笑,示意点心帮忙接过小陶的行李,然后他自然地挽起小陶的手,“走吧走吧,难得碰巧遇上你,我请你吃饭。”
小陶诶了一声,就懵懵懂懂被云秋给拽走了。
云秋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看了一眼那个捏着纸条站在原地的妇人,然后他给点心丢了个眼神,就先拉着小陶往聚宝街方向走。
点心会意,转头笑着与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低低说了几句,告诉她如果真遇到困难可以上什么地方求助,慈济局和济民坊都有好心人。
“还有这个,您拿着,”点心取出一整吊的钱,“给孩子看病要紧。”
妇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仅剩的右眼睁开又闭、闭了又睁,最后才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感谢好人、感谢恩公。
就在她磕了三个头想要询问恩人名讳的时候,点心已经拎着小陶的包袱快步追上了他们,在妇人的视线里、也只仅仅能看见他们向城东方向走去。
云秋没选宴春楼,他上回在那儿戏耍了凌以梁,短时间内他也不想再去,所以就选了丰乐桥边的分茶酒店,管茶博士要了个雅间。
不容小陶拒绝,云秋直接扯了他身上背着的药箱递给点心,要他将小陶的行李先送到钱庄上,二楼还空着房间。
“哎哎哎?!”小陶抢了两下没抢过,只能气呼呼地抱臂坐下来,“那里面可装着我吃饭的家伙,不要给我碰坏了——”
云秋嘿嘿笑着哄了他几句,然后才一边倒茶一边正色问他来京城的原因。
明明小陶也装着满肚子的好奇,可还是三两句就被云秋带到了他的问题里——
“还不是那该死的医署局!”小陶气鼓鼓的,“本来我跟爹好好在村里行医,某天上头突然来了个里正说我们没有官府发的凭引!”
“我在青松乡这么多年还从没听说过要凭引!后来是我爹告诉我,说你们京城有个什么医署局,要有他们颁发的凭引才能行医。”
“之前我不知道是因为乡长偏袒我们,如今新来这个里正是从莲花乡来的,他自己开着生药铺,所以到处挑刺——”
“还说要是我们没凭证行医再被他捉着,就要给我和我爹都抓到大牢里!”
小陶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肯定是他和县上的大老爷早就勾结好了,什么坐大牢,根本就是吓唬我们、想要讹诈我们的钱!”
说完这句,小陶仰头灌了大大一口茶,然后不怎么讲究地用手袖擦了下嘴,又目光放空地看着桌上的一小片木纹结节:
“要是我现在有凭证就好了……你们城里人真是好有钱啊,刚才那个告文上的宁王府是你家吧?治好一个眼疾就能赏黄金百两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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