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云秋越看,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就越盛——
他一变不动声色地查看着,装出很感兴趣的模样还在几口箱子边停留片刻,吩咐人翻弄箱中的衣物仔细看了看。
绕到那最后箱鞋帽冠扇旁时,借着马掌柜和小钟身形的遮掩,云秋偷偷从后打量了一眼方归平:
眼下是正月廿五,京城的天儿还没彻底暖起来,惠民河上的冰虽然化了,但天气还偏凉,大多百姓身上都还穿着夹袄、踢着棉鞋。
像云秋,没有天生体热的小和尚陪着睡,他到夜里还要烧炉子、盖两条被子,再焐上一个手炉。
结果眼前的方归平、方老板,如今身上就穿着一件单衣,袖口还破了线。而且他脚上就踩了一双再普通不过的黑布鞋,腰间连块玉佩都没有。
若说典当,其实玉佩、镯子、金银器这些东西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比皮货还要更好一些。
它们轻便小巧,带在身上不费力气,而且往往有很高的价值。很多来典行的人,拿出来的都是珠宝玉器饰物,像是这么多衣物的,还真是少见。
而且,最让云秋觉得诡异的是:
方家明明是一家三口人,除方归平外,家中还有他的结发妻子以及一位刚足月的小女儿,但这些箱子里,也只看见了男子的衣物,而没有一条襦裙。
倒不是云秋偏爱小裙子,而是按着常理来说——同等用料下,女装的价值要比男装高一些,上面的针功多、用的配饰也多。
即便方家真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那也应是先拿更加值钱的裙子出来变卖。就算方归平爱妻、宠女,在家里陷入窘境时,箱中之物也该是男女各占一半才是。
但这些箱子里,连扇子都只有男子用的折扇,面扇、团扇便是一柄也没有,云秋皱了皱眉,最终没说是同意典当还是不同意,只让人先关上箱盖。
“张大哥,劳动您带着这几位大哥到对面茶摊上稍坐,”云秋冲那些脚夫笑笑,“实在抱歉,铺子里地方小,茶钱记我账上就是。”
脚夫们是没想到出来干活还能有茶喝,当然乐呵呵就跟着张勇去了。
不一会儿,店内就剩下云秋、方归平、马直和小钟。
云秋对着方老板做了个请的动作,邀他坐。
方归平抱着手,没有动,“怎么?云老板是要与我压压价儿?”
云秋却只是坐下来,仰头看着他,轻声问道:“方老板最近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是不是?”
方归平一愣,脸上挑衅的冷硬表情变得有些难看而尴尬。
“铁货吃紧、漕运翻船,”云秋看了方归平一眼,“偌大的家业要您奔走支撑,您辛苦了——”
马直顿时明白了云秋意思,他走上前来,扶着方老板坐下来,“可不是呢,铁货的事真是您走背字儿,您真犯不上用这百年店招典当呢。”
“是呀,”云秋根本不给方归平开口的机会,他续上话,指了指那些箱子,“若依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您还是都带回去。”
马直一愣,这回是没摸准东家意思。
那方归平也一下跳起来,“姓云的你什么意思?!我家的店招你不要就算了,那些绫罗绸缎、皮货料子都是上等货色?怎么你家开当铺还挑客的?!”
他这一下发作起来,嗓门极大,便是路过的百姓都要驻足观瞧两眼。
云秋也不恼,只看着他笑笑,然后转头喊了小钟,让他去隔壁的账上支取出来一张一千两银子的银票:
“你跟朱先生说,走我的私账,要衍源的庄票。”
等小钟领命去回来,云秋才将那庄票塞到方归平手中,“方老板今日带着店招登门,是看得起在下,只是谁家里没有个急难险重的?”
“您是永嘉坊的前辈,方家功夫针和铜镜又是百年的老字号,店招和牌匾依我的意思,您还是都带回去,尤其是箱子里的衣裳。”
“早春时节,您就着一席单衣呢。家里人、铺子上的伙计可都还等着您发话,您若是病倒了,他们要怎么办?”
云秋说着,又重重将那庄票往方归平手中压了压:
“都是生意人,我们跟您那铺子就隔着一条惠民河,没什么困难是撑不过去的,这个算我借您的,也不用您打借条,今日店铺内外的百姓都是见证。”
“而且我信您为人,也信这块方家百年老字号的招牌,”云秋笑着后退一步,“东西您拿回去,钱您慢慢换,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他说得诚恳,方归平却瞪着他,表情越来越复杂,最后竟然赤红了双目、嘴角颤抖起来,好像是见了鬼一般。
然后不等云秋反应,方归平突然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那庄票他也没接,只是大喊一声来人,就带着他那些脚夫们重新搬动起箱子。
“……不要就不要,说这么多做什么!”方归平虽然是在说狠话,可他看向云秋的眼睛却带上了泪光,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扭头,“我们走!”
远远看着那群人离开,马直扶着云秋,忍不住愤愤说了两句:
“这方老板平日看着是个挺和善的人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云秋却长舒了一口气,闭眼、轻轻扶了下额头正待解释,睁开眼却发现面前多出一叠方巾。
仰头眨眨眼,却听见逆光站在他面前的人嘴角微翘,墨色眼瞳看着他、戏谑地轻声说了三个字:
“小菩萨。”
云秋的眼睛亮了亮,而后又撇撇嘴,“小和尚不懂,我要不这样,刚才那家伙可就要害我啦——”
第065章
“害你?”李从舟收起脸上的笑容, 表情渐渐严肃。
云秋点点头,牵起他的手,“来, 进来,我与你细说。”
他拉着李从舟去钱庄二楼, 路过张勇身边时吩咐一句,“张大哥,劳烦您帮忙给他的马牵进我们院中。”
“哎,好嘞。”
李从舟那匹高高大大的大宛黑马停在解行门口, 吸引了很多本就在店门口围观百姓的目光。
马背后挂着箭袋和行囊, 云秋轻轻咬了下嘴唇:看来小和尚又要走了。
过月洞门时, 张昭儿正好从灶房中出来, 她定是又说了什么漂亮话哄得曹娘子开心, 手中竟多了一小盘新炸的糖酥。
瞧见云秋牵着李从舟走进来, 小姑娘的眼睛转了转, “东家,您这牵着‘老板娘’是要去哪?”
……老板娘?
李从舟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云秋先嘿嘿一乐,十分欣赏小姑娘的大胆, 他摇晃两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故作高深道:
“我们要去说床头话,小孩子可不兴听。”
张昭儿一愣后脸蛋红了, 不过, 她还是看着他们掩嘴偷偷笑,然后又冲着李从舟挥挥手, “那‘老板娘’再会,我去内库辑录啦!”
而高大冷峻的“老板娘”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挑挑眉, 转头饶有兴味地看向此地两间店铺的老板:
“哦?”
云秋被他那充满攻击性的眼神一扫,耳根处微微爬上点红云,他扭过头不看李从舟,用力拖了他一把:
“走啦走啦,不是说要听我解释的吗?”
李从舟由他拽着,给足“小老板”面子,但等到上到钱庄二楼的房间门口,他却从后俯下身、突然袭击——将云秋给从后拥住、堵到了门扇上。
“只是解释啊?”李从舟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沙哑的闷笑,“好可惜,我还以为‘东家’真要与我说两句——‘床头话’呢?”
云秋被他搂着动弹不得,刚才爬上耳根的那点红像是炸开在天空里的烟火,一下就给他整个后颈都染红。
云秋用手肘捅他,“……你好烦人啊!”
李从舟低笑两声,松手、由着他开门。
进到小房间里,云秋径直跑到圆桌旁,翻过来桌上的陶杯酒给自己倒满一杯水咕咚咚仰头灌下。
然后他撑在桌子上呼吸起伏缓了好一会儿,才回头气呼呼地瞪了李从舟一眼。
李从舟举起双手,讨饶似地摇摇头。
云秋这才指了凳子要他坐,讲起来刚才方老板的种种异样:
“寻常人遇到困难怎么会想到当掉家里世代相传的店招,就好像皇室再艰难、再四面楚歌也不会想到要将传国玉玺丢掉吧?”
“按常理,一位店主在经营上遇着问题、家里有困难,他会先找相熟的亲戚朋友帮忙,然后即便要借钱、典当,也不会在家门口。”
“被熟人知道了,多丢脸。”
“但刚才——”云秋屈起食指点点桌面,“刚才方老板却一反常态,他不仅大张旗鼓来我们店,还抬着自家的铁店招,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我们解行一样。”
“而且,明明他店上就有伙计,他却偏要雇几个不熟的脚夫来抬箱子、抬店招,你觉得——这像是走投无路的人么?”
“这是疑点一。第二,他箱子里的东西我都检查过,全是方老板自己的私物,没有他妻子的任何东西,金钗、玉镯都没有,这不符合常理吧?”
李从舟想了想,将心比心道:“许是方老板心疼他家娘子呢?”
“这又不是在平常,”云秋强调,“就好像明天我们家里就要喝西北风了,你是选择把我的发带卖掉换两个烧饼,还是选择给我们家房子卖了、然后给我买一脑袋簪花?”
李从舟明白了。
但瞧着云秋秋这般认真强调,便忍不住想要逗他,“哦,我给你买一脑袋花?不你是老板么,怎么还轮到‘老板娘’买花啊?”
云秋:“……”
坏家伙,没完了是吧?
在云秋发作前,李从舟轻咳了一声率先开口,“这么说来,这位方老板的行为确实古怪。”
“是吧?”云秋又提到他身上的单衣、脚上的布鞋,眉间生出点担忧,“他那样子,简直像是准备了断尘缘、去赴死一样。”
其实李从舟来好一会儿了,他牵着马走上丰乐桥时,远远就看见恒济解行门口围了不少人,瞧热闹的百姓都快堵满了聚宝街。
方归平与云秋的对话他多多少少听着一些,那人态度多变,时而嚣张、时而愧悔,看起来很是奇怪。
而且,在云秋最后做出那般菩萨行为、要给他银子时,这位甚至要拿出自家店招出来典当的老板却又拒绝了,还怒气冲冲骂了云秋一句。
“所以,他这是故意闹事、想要讹你?”
朝廷苛捐重的时候,许多穷苦人家都会想出这办法——找个有钱的大老爷、大老板,提前给自己身上弄出暗伤、暗病,甚至是服下慢毒准备自尽。
只要人在对方家中、店铺上出了事,家人告到官府去哭闹一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和富商,往往会选择破财免灾、拿出钱来平事。
云秋点点头,“所以我才不是要当菩萨。”
方归平穷途末路,为着钱、为着他的妻女,他选择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都不奇怪,但——不能在恒济解当里。
比起让方归平横了心赴死,云秋选择先给他一笔银子。
人人都会遇上困难,何必非给人往绝路上逼。
“再说了,他们家的功夫细针真的挺好用的,王妃从前给我……我们绣香囊都是用的他们家的针,就隔着一条河,能帮就帮帮他呗。”
得,还挺好心。
李从舟屈起食指,刮了下云秋鼻尖,“还说不是小菩萨?”
云秋被他弄得很痒,往后仰头、抬手抓鼻尖,嘴里嘟嘟哝哝地反驳自己不是,而李从舟则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放到嘴边啄了下。
“……”云秋臊了,抿抿嘴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李从舟却捏着他的手不松,拢在掌心用拇指揉了揉,“那便是我家小菩萨现在有钱了,能接济街坊四邻了。”
云秋横他一眼,用力掐他。
李从舟让他捏,等云秋松开手,他才重新勾上云秋的指尖,“回营帖已下,明天我就走了。”
锦朝将士离营要递帖、上任要调令,擅离属地是重罪,无有凭令帖在两营之间游移也会被授以军棍。
回营帖下,等同于有军命在身。
果然,云秋低低哦了一声:他就知道。
其实李从舟还可以稍晚些回去,毕竟他恢复了世子身份,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什么时候回营、什么时候返京,其实都有特例可循。
然而徐振羽将军遭了敌人的暗算,西北情势不稳,中军帐里只有苏驰和四皇子两个,李从舟担心事情有变,还是决心尽快返回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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