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大叔回来不是好事么?”远津在旁帮忙,也跟着搭腔问,“点心哥哥你怎么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点心擦了擦桌案,又走到旁边泡了一壶茶,“蒋叔回来我自然高兴,只是……罗大叔去了。”
“罗大叔?”远津认不得,倒是李从舟一下明白过来,“罗虎?”
点心点点头,“他和蒋叔一起归京,在真定府染病一直未好,又牵扯出从前的沉疴旧伤,最后不幸重病去了……外面那些城隅司的长官只是伤心落泪,并不是闹事,您不用担心。”
“至于公子——是因为罗大叔生前在庄上存了六千八百两银子,经过这么些年生利,已合共生出一万两,如今罗大叔没了,公子他们正在商量这笔钱的事。”
罗虎这名字,李从舟有些印象。
他是西北大营的老兵,当年裁军时被裁换下来,到京城又谋了城隅巡警之职。
后来西北战事急、朝廷大点兵,罗虎又再次应征到了军营里,如若军中谱牒没记错的话——
这人登记造册的信息里,记录的是:父母双亡、无有兄弟姊妹和妻妾子女。
点心见李从舟记得罗虎,便解释云秋在楼下就是商量这事,“您稍待宽坐,我下去帮公子。”
李从舟点点头,摊开来要处理的公文却半天没落笔,他又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倚到楼梯上侧耳听——
荣伯、朱信礼、蒋骏,罗虎介绍来的两个护卫,还有防隅巡警里跟罗虎亲近的几位都聚在前厅上。
他们各执一词、各有主见,对罗虎身后这笔钱究竟要如何处置展开了激烈讨论——
荣伯是庄上的长者,在京城闾左中颇有些人望,他主张给这笔钱捐给城里的慈济局:
“那里养着的都是城里的鳏寡孤独,罗虎兄弟忠君爱国有大义,在西北也是骁勇猛将,捐出去也是件大功德。”
防隅巡警的几个人却不同意,他们防隅司和慈济局打交道多,“荣老先生,你只看外头的脸面,那里知道他们里面的门道,这钱捐给他们,只怕真正用在老幼身上的,还不足十两。”
“依我们的意思,倒不如直接找个孩子接出来,由我们兄弟带着,教他武艺,也算罗大哥的后人,这笔钱,就做孩子的教养费用。”
朱信礼却摇摇头,先与那几人拱手告罪,“我这人说话直,也难听,还望几位差爷不要生气,我对事不对人。”
“按着钱庄上的旧例,客人意外身死,庄票一般赔还父母亲眷,无父无母的,也是该送还本乡,交由族长里正、乡中三老裁断,万没有交给兄弟朋友共同处置的前例。”
“当然,我观诸位都是高义君子、豪杰丈夫,并非那等贪财昧良心的小人,可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一个孩子要长成,中间多少波折……”
朱信礼摇摇头,“钱业里,不能开这样的先例。”
罗虎的老家在蜀中,本籍是龚州北部梓州莨郡下武原城人,武原城离西川城很近,也算蜀中较繁华的城镇。
罗虎父亲是西南大营的兵丁,后来战死沙场,母亲也不久后伤心病逝,他是家中独子,根本没有亲属。
这种处置方式,钱庄上的两个护卫也反对:
“您也说这是旧例!罗大哥他情况特殊,本籍老家早没什么人了,就算有,凭什么给那样的!”
“罗大哥这些年在军中吃苦受累的,怎么不见他的亲戚来寻他,可见都是些远亲恶邻,断没理由将钱财给他们!”
众人是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外面围观的百姓听着也觉着新鲜,纷纷出主意:
“不如化给庙里!报国寺的圆空大师就很明事理,给这位大将军做个长生牌位、功德碑什么的。”
“或者捐给江南?不是说江南河堤要重修。”
“不行就拿给西北大营嘛,保家卫国也是一份挑费,他从西北大营来,身后银子还归西北大营也是应当。”
……
云秋坐在板壁前的东首,端着他的一小碗牛乳茶小口小口地喝,听了众人这么多议论,他心里其实也有个主意。
只等着众人都嚷嚷完了,才开口道:
“荣伯怀仁念,却难料慈济局里头的门道手脚,一笔银子支用出去,万一落做赂银,也叫罗大叔难安。”
“众位差爷的主意是不错,可时间太长、无人监督,我们平头百姓也不好指摘你们城隅司。”
“朱先生循旧例,规矩是规矩些,却远了世俗人情,也不像是罗大叔会中意的安排。”
他放下牛乳茶,用巾帕拭拭唇边后站起来,“至于各位乡里所愿,也各有各的道理。我这儿也有个想法,正好说与诸位听——”
罗虎当年存银,是跟另外三个小伙子一起存的,他出了大头,其余三人出了小份,最后放在十几口大银箱里,合总计数是一万二千两。
那三个小伙子也是上西北大营当兵,西戎国灭后,其中一个留营任了从将,另外两个则被调往西南大营。
罗虎身故后,朱信礼就分开算清楚了利钱,罗虎的做罗虎的份,他们三人的做他们三人。
云秋的主意简单,请朱先生给罗虎这连本带息一万两的银子做出一张双裁的庄票:
“一份交由你们防隅司的众兄弟,一份请荣伯交到我们永嘉坊的坊里处,由他代为保管。”
庄票双裁,是钱行上一种特殊的票据。
依凭持有人数的不同,还有三裁的、四裁的,其实就是用一种特殊的暗纹纸开具庄票。
写好客人姓名、钱数、存期后,按着折痕给文辞横着裁断开,然后分包与各人。
往后要兑换,需得将这裁合页对应整齐了,才能从钱庄银号上取出银子。
防隅司的人不懂,“这里头又有坊里什么事?”
云秋笑嘻嘻,“请他做个见证嘛,不然另一半裁页放在我们庄上,待会儿要叫大家误会我们卷逃了。”
“卷逃?”
“朱先生考虑的是,钱业有钱业的规矩,不能偏私而废,情感上我当然更相信各位差爷的话——罗大叔的亲戚都是远亲、没有旧情分。”
“但规矩上,我们云琜钱庄不能开这样的先例,否则往后诸人,都可以此为由——跟亡故朋友的家眷抢利。”
“所以我想派人到罗虎大叔的家乡走一趟,探访探访他家里亲眷的虚实。”
如果都是见死不救、见贫远离的远亲恶邻,那回来云秋就同意按着防隅司众位巡警的法子办——
“适时我们重新开一张庄票,名字记那孩子的,由坊里监督众位用钱,乡里百姓也都做见证。”
要是罗虎族中的亲眷确有苦衷,或是有急难隐情,那便请他们来京中,再邀众人商议。
云秋说完,拢了拢袖,“依诸位尊长看——这样办,妥不妥当?”
荣伯第一个点头,这样虽然耗时久,但比较稳妥周全,方方面面都顾及到。
朱信礼耸耸肩,吩咐陈诚去给他准备暗纹纸。
那几个城隅巡警低头商量了几句,脸上也露出许色,最后都点点头、对着云秋拱手抱拳:
“就依云老板的安排。”
云秋这才松了一口气,和外面的百姓拱手等他们各自散去后,才留了几人下来和蒋骏再论罗虎的后事。
罗虎是去年腊月病逝在真定府的,当地的仵作验过出具了凭牒,建议他做火殓。
毕竟从真定府扶灵送到京城,山高路远变数太大,尸骸也不能得以妥善保存,倒不如火殓干净。
所以蒋骏带回来的是罗虎的一坛骨灰,而防隅司的巡警们在他们所上设了个灵堂斋拜。
斋蘸法事一般就做七日,之后就要入葬。
云秋问了坟茔墓冢事,防隅司的几位不知道,但表示可合出一份银子替罗虎安排。
但蒋骏摇摇头,开口答道:
“罗大哥生前交待过,说他若有一日不幸战死了,只盼能落叶归根、重归故里,葬在爹娘身边。”
“那便是要去梓州了,这山高水远的……”两个护卫也凑上前,“我们愿给哥哥资一份路费。”
云秋点点头,看来只能麻烦蒋骏多跑一趟。
只是——
蒋骏在西北大营有封官,虽这次归京告了长假,但要去蜀中,时间上就得再加请。
而且他这一去要经过西南大营,这就违背了将兵不擅离本营的规矩,即便上表陈情,也是落下把柄。
蒋骏自己没那么在乎把柄不把柄的,兄弟义气最重要,但云秋念着他是点心最看重的亲人,就忍不住要多想一层。
这边防隅司的几人还要邀蒋骏过去聊罗虎在军中的事,那边庄票的事情办好,云秋也就没留蒋骏,只叫他晚上回来庄上住。
他自己若有所思地上楼梯,连李从舟倚在那儿似笑非笑看了他好一会儿都没发现。
“呜哇——?!”
直到被人打横抱起来了,云秋才看见李从舟的人,“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从舟好笑地点他鼻尖,“来看你断好一会儿案了,小秋青天。”
云秋哼了一声,扑腾两下想从他怀里下来,“……尽看我笑话!”
“哪有?”李从舟笑着给他直接端放到罗汉榻上,然后半蹲下来替他整理衣袍,“我家秋秋断得最好。”
云秋脸热了热,最后看着李从舟笑。
——他可好久好久没见着小和尚了。
李从舟好像又长高了些,现在蹲着都快跟他一边高了,云秋偷偷比划了一下,在心里叹一口气:
看来他这辈子注定只能比李从舟矮了。
李从舟给他衣摆真理好,抬头就看见云秋苦着一张脸,他好笑地捏捏小家伙鼻子:
“事情不都解决了,怎么还发愁呢?”
“昂?”云秋被他捏的瓮声瓮气,“泥找我森莫寺?”
还森莫寺,李从舟给他逗乐,松开手坐上榻,看着云秋笑了好一会儿、给他笑得人都有点慌——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李从舟收回视线,将自己怀里揣着的历日书放到罗汉榻中间的小几上。
“历书?”云秋狐疑地拿过来,随手打开翻了两页,发现上面用朱笔圈了好几个喜日子。
他懵懂地眨巴眨巴眼,“你也要开铺子?”
李从舟不说话,只笑。
“不对,王府的铺子田庄都是王妃管着……”云秋趴到小几上,“那你是帮我找的啊?”
李从舟看着他,觉得刚才在众人面前精明会算的小老板,怎么到他这儿变得傻乎乎的。
“我的布庄还没盘下来呢,喜日子有先生会相看,再说——这个三月初七也太早了,哪赶得及呢?”
李从舟浅笑,“这历书是母亲命我带来的。”
王妃?
宁王妃送历书给他做什么?
云秋歪歪脑袋,不懂。
李从舟忍不住了,伸手弹他脑门一下。
“哎呀,”云秋捂住额心,“别卖关子了,有什么就说嘛,干什么欺负我!”
“这些是母妃专门请人算了你我八字和|合风水时令挑出来的喜日子。”
八字和合风……?!
云秋一下长大了嘴巴,不敢相信地看着李从舟,半晌后,他眨巴两下眼睛,一下从罗汉榻上蹦起来。
“你仔细摔……”李从舟起身、虚虚护了下。
结果云秋一下跨过小几跳到他这边,然后顺势给那小案几推到了罗汉榻的边上。
他一下扑到李从舟怀里,一双柳叶眼里像是盛满了天上的星星:“是、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李从舟抬手,理了理他脸颊旁的碎发,然后正色柔了眉眼看着他,“爹娘说,他们等你回家。”
云秋看着他,眼睛先缓缓地眨了一下,然后又极快地眨了好几下,最后他一抿嘴,竟然别过头红了眼眶。
从李从舟的角度看,小秋秋长而翘的睫帘上挂着泪花,侧脸却沐浴在午后阳光里,整个人像在发光。
他揉了揉云秋的脑袋,给人带回到怀里,从头给云秋细讲,包括宁王和他被罚跪,包括宁心堂。
当然,也提了襄平侯、太子和林瑕。
云秋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给脸埋到了他胸口,不一会儿,李从舟就感觉到胸膛上传来一阵凉。
而且,云秋扎在他腰后的手也收得很紧很紧。
李从舟轻轻顺着他脑后的长发,虽然知道缘由,却还是故意曲解了逗他:
“朝堂事这么难听呢?这都听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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