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万般无奈之下,讲个小白兔拔萝卜的故事,小姐都给他讲到冬天腌萝卜条了,他还目光灼灼等着,最后是一直讲到第二年萝卜种子又种下去,才好不容易给人哄睡了。”
李从舟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忍俊不禁。
“所以没事儿,”白嬷嬷拍拍眼前这位小王爷肩膀,“你们想给孩子讲什么就讲什么。”
李从舟脸上的笑僵了僵,最后只能带着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重新回到宁心堂。
他不会讲故事,但云秋却很擅长。
——要不擅长,怎么会编排当初方锦弦那场大戏,邀了那么多人入局。
听完他转述白嬷嬷的话后,云秋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开始给怀里的小崽崽讲:
“崽呐,告诉你哦,你的两位爹爹都可不是一般人,我们懂法术、会戏法,我们是活了两辈子的。”
李从舟皱眉,半晌后好笑地搂过云秋,听着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小崽子——
他们前世今生,从相遇到相知、相守的故事,云秋讲着讲着倒先给自己讲困了,还没说到西北之行,就已经脑袋一歪睡过去。
而李从舟只是扶着他,手贴在云秋扶着小腹的手背上,替他继续给故事讲完。
当然,他讲的并不精彩,许多在云秋看来很惊险、很刺激的事情于他而言只是稀松平常。
所以西北战场上的事情他很快一笔带过,之后就是江南和西南,他说着,还偷偷告诉崽崽——
“你爹爹有时候挺聪明的,有时候又笨得要死,闯祸的本事一回比一回厉害……”
不过,李从舟垂眸看着已经熟睡的云秋,小家伙什么样他都喜欢,胆怯的、热烈的,还有小狐狸一样算计别人的时候。
故事都讲完,李从舟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天晚欲雪,寒冬将至,他声音放得更轻:
“所以崽,你爹爹怀你一回不易,往后你可多孝顺他点儿,别惹他生气,知道么?”
也不知是不是李从舟的错觉,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掌心下面轻微动了动。
他骇然地看向云秋小腹,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又是重重一下胎动传来,像是被什么踹了下掌心。
李从舟心头一暖,眼眶微微湿润,低声呢喃了一句“小家伙”——也不知是在叫未出世的孩子,还是在唤云秋。
不用再去上朝后,李从舟每日有大把的时间能陪着云秋,大寒过后,京城的天也越来越凉。
宁心堂的小院里,渐渐积起了雪。
闹过那一次后,或许是天气的原因、或许是云秋心疼小和尚,反正他不再想着要出去庄上了。
只是每日穿得厚厚暖暖的,要李从舟扶着他在宁心堂内走一走,最远、能去到王妃的望月阁,最近、就在沧海堂和宁心堂中间的长廊上来回逛两圈。
大管事每日三道要人扫着雪,点心和远津也一直在旁边小心陪着,生怕云秋摔着。
实际上,小陶给云秋诊脉,胎相好、脉息稳,前几个月的精心调养算是有了很好的成效。
而且巧合的是,尤大夫上个月才帮忙去给一位妇人接生,又对在冬天生孩子需要准备的东西进行了补全。
暖阁、炉子,热水和剪子这些都是常备的,而那日尤雪去的那户人家,妇人还有些难产。
所以他们自己家里请好的稳婆还拿出了催吐的油发、针、杖等东西,好在折腾了一会儿,最终的结果是好的。
王府没请稳婆,云秋是男身成孕,本来就不能以寻常妇人例子忖度之,到时候请陆大夫、尤大夫和小陶一起斟酌,乌影也去协助一二。
男子的身体构造本就和女子不同,即便是被蛊虫短暂改变了脉象,骨骼的结构也不容许。
所以陆大夫主张动刀,小陶为此还专门冒着风雪去了一趟江南,拿了不少陶青新制的药材回来。
如此一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挨过除夕、新年,到第二年正月十五都过了,云秋这儿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倒是肚皮已经很鼓,云秋也觉得腰被坠得很疼很疼,有好几回晚上被重得睡不着,偷偷抹了泪。
还嚷嚷着给李从舟说了胡话,说他不要生了。
李从舟自然是什么都顺着他,好话说尽、亲亲抱抱哄哄,藏在袖口下的两只手臂都被咬得满是青红一片的牙印。
不过再难受,现在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云秋只能咬牙自己撑着,熬过最后这一点点时间。
陆大夫已经从桃花关上搬了下来,他和小陶一起直接住在了从前点心做杂役时候住的直房内。
尤雪虽要顾着京城里的其他百姓,但还是给要紧的几个病患看完诊后,在一月三十日、挂了牌入王府。
王府上下严阵以待,报国寺内,明义师兄在离京前,难得没有像是从前一样趁着年关胡闹,而是守在李从舟曾经用过的蒲团上,认真跪在佛前、替他们诵了三日大经。
小邱、小钟和张勇、张昭儿兄弟没有其他能帮上的忙,便是到京城慈云观给云秋和孩子求了平安符。
众人就这么守着、求着,焦急地等待着,承和十八年二月上旬都过完了,小东西却还是没有想落地的意思。
陆商诊脉,觉着不能等了,再这么下去胎儿再大,就要跟云秋争夺体内的养分了,所以选定日子,定在了二月十五动刀。
说来也怪,本来京城的雪在上个月末已经停了,有些疾行的脚夫甚至换上了稍薄些的春装。
但二月十四日午后,京城里就骤然刮起了大风,原本湛蓝色的高天在一阵阵疾风的催逼下,渐渐笼罩了大片灰云。
到十五日,竟然又下起了雪。
一开始是一点点飘落的小冰晶,落到地上没多久就化了,可陆商他们进入准备好房间后不久,天空里就渐渐下起了鹅毛大雪。
突然骤降的漫天风雪甚至给京城里的惠民河都冻上,堕星台的两位星官以及礼部官员被连夜传唤。
而宁王府内,众人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不在乎,只是有条不紊地按着之前的吩咐,各司其职、分工合作。
李从舟就坐在一旁,一直陪着云秋,这回是手背手腕上也未能幸免,又是咬痕、又是抓痕。
哪怕是前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李从舟也感觉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多血,即便有陶青准备好的药、有乌影从他们苗人圣山上找来的仙芝……
他也觉得如果可以,这今生唯此一次的罪,他不想云秋受,孩子有没有无所谓,可小秋秋不该这样痛苦。
好在陆商、小陶配合好,还有尤雪在旁边帮忙打下手,整个过程很顺利,新出生的小家伙皱成一团、很丑,但拍了两下后哭得很洪亮。
——是个男孩,抱起来很敦实,放到银秤上掂量一下足有六斤多。
手脚都有力量得很,娃娃哭的声音给整个产房的嘈杂都压了下去。
还好,算是大人孩子都平安。
尤雪、白嬷嬷他们忙着去妥善处理新生的小孩,陆商、小陶留下来清理产房,给云秋包扎伤口。
等一切都收拾好,云秋和孩子也被送回宁心堂,李从舟是一眼都没看那崽崽,只担心地看云秋。
陆商和小陶都劝他去休息,他却只是摆摆手,说自己没事,然后让人都不要进来打扰,又是就去问管事和点心。
孩子的两个爹爹一个因生产昏着,另一个却根本无心照料他、还记了他的仇,因此,白嬷嬷倒是有幸成了第一个抱着孩子的人。
她笑着逗了逗小家伙,“乖宝贝,你俩爹爹辛苦,嬷嬷陪你玩哦——”
小婴儿盯着嬷嬷看了一会儿,又仰头过去睡了。
为着这个孩子,王府是前前后后找了三十多个乳母,从城内找到城外,最后嬷嬷和大管事一起挑,留下了三个老实、话少,面相和善的。
白嬷嬷看着孩子喜欢,即便是乳母来了,她也不愿放手,一直跟到了那边看着她们照顾。
而点心对旁人也不放心,自己守在宁心堂走不开,就请远津来来回回去看。
远津在大雪地里来来回回走,裤脚明明都湿了,脸上的笑容却还是怎么也散不去,回回都能说出新鲜的。
王府众人高兴,大管事看过孩子后热泪盈眶,马上给江南的两位主子写信、报平安,而后也没忘记——要差人往宫里递折子。
大管事在王府多年,也算熟悉宫内的一应事务,他直接将王爷和王妃定好的名字报上去,并送大宗正院。
半日后,风雪歇。
堕星台的星官说这是瑞雪、是吉兆,而礼部的官员也认为这合天降圣人、瑞兽的天象,是祥瑞。
皇帝因此大赦天下,还奖赏了一批在籍册改革中提出重要意见的官员,最后听闻宁王府平安生子,圣上龙颜大悦,着人按着皇子的例赏了厚礼。
太后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见到重孙,高兴的都没合拢嘴,一直闹着要出宫去亲自看看那小孩子。
最后被她身边的嬷嬷劝住,说她要是去、王府上又要备着接驾,多少忙不过来,或许还会照顾不周。
倒不如等一切都好了,再去不迟。
太后想想倒也是,但还是不甘心地遣了身边的管事嬷嬷,“那你去,你代我去,去仔细看看、回来告诉我,礼就照着皇帝的给,库房里的好东西也别藏着。”
管事嬷嬷好笑,心说库房里最好的东西太后已经赏给宁王妃了,如今那些都是金银俗物。
但想想,赏赐本身也代表看中,于是进库房挑了些适合小孩子用的东西,找了宫人带着出宫去。
这一路上,嬷嬷还在锦廊遇见了惠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她身后也是带着大箱小箱的东西。
而在对方拜下见礼后,嬷嬷才发现这位姑姑身后还跟着淳妃身边的大宫女,那宫女也捧着一只匣子。
管事嬷嬷大抵也就明白了,惠贵妃给自家人赏赐,而淳妃因为驸马的关系,也和宁王妃关系近。
惠贵妃、淳妃应该是宫里最早知道,也想要去王府拜见的后宫女眷。
一行人踏着十六日还未完全化的深雪,到达宁王府后,才发现府中早就堆满了礼物,管事都有些忙不过来——
宫里的赏赐很多,皇帝和太子的几乎是同时送到,然后就是文武朝臣和许多京城里商人的。
太后身边的管事嬷嬷看了一眼,然后就跟管事递了太后的话,有幸去看望了云秋以及那小世子。
小世子贪睡,身上裹着一件湖丝夹绒的小肚兜,脸颊已经褪去了第一日的褶皱,皮肤白皙、两颊粉嫩。
眉毛的颜色很淡很淡,五官还没张开,也敲不出来是更像小王爷还是小王妃。
看见新生的孩子,管事嬷嬷也是高兴的,她绕着小床看了两圈后,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宫与太后复命。
王府外面热闹嘈杂,来往恭贺之人很多。
可宁心堂里面却很安静,点心和远津守在门口,乌影和银甲卫的萧副将斜倚在门口。
而院内陆商、小陶他们在认真地煎药,杂役们扫雪,还有宴惊鸿的郑娘子、专程过来给云秋煲汤。
云秋昏了足三日,一直到十九日的晚些时候,才在夕阳金辉中缓缓转醒。
一睁开眼睛,他就看见了满室金红色的光芒,夕阳西下,而李从舟正趴在他床边、一手还紧紧握着他。
云秋还以为他这还是在二月十五,稍挪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阵闷闷的痛。
他嘶了一声,掌心里顿时渗出好些冷汗。
李从舟浅眠,这些日子守着云秋也是醒醒睡睡,听见声音立刻就被惊醒了,一抬头对上云秋的眼睛,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云秋的脸看上去寡白寡白的、唇色全无,可他微微睁开的眼睛带着笑,在他掌心里的手指还轻轻勾了下。
李从舟一下弹起来,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还没说出来,眼眶中却先涌出了两行泪。
云秋还是第一次看小和尚这样哭,无声无息,伤心至极的模样,他本想伸手去抹掉那些泪,可身上没力气、手抬起来一半就只能虚虚落下。
结果李从舟主动膝行两步,跪在床旁将他的双手都拉起来,贴到了他的脸上,而他闭上眼睛,更多泪留下。
云秋被迫捧住小和尚的脸,两手接了一片冰凉,他身上痛,也没多少力量说话,只能用气声道:
“明济哥哥不哭……”
李从舟的眼泪却根本止不住,他重生而来,几乎就没哭过,但那日看着云秋这孩子落地的整个过程,他就一日一日睡不好、做噩梦。
他的秋秋,明明这么小的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人怎么可以变得那么白、白得几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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