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鲁府大地上曾经遍地都是寺院。
有些出不起钱改建的穷苦人家,干脆泥|塑一个菩萨在小院里,夫妻双方互相剔头,跪在院中滥敲木鱼就宣称自己是出家人。
佛祸渐起,厉朝想挽回已难,往后就是六国割据。
鲁府当时在陈国治下,陈国国君雷厉风行,派人捣毁佛像、拆掉寺院,勒令那些瞎开的淫|祀还俗,重新登记人口造册。
初衷是好,却也将不少名寺折在内。
众多高僧闻讯出逃,身后留下不少经卷、袈裟和手串。
这些东西在当时的官府看来并不值钱,但数量庞大、官员拿着也不好入库,便干脆在原本佛寺的门口支了摊,晾给百姓看看。
东西都是好东西,不过每样只得一件,有些袈裟还是旧衣,说不上能卖多少价。
结果才摆了两日,围抢的百姓就很多,还有不少游方僧人瞧出来是高僧旧物,说什么都要买。
官员们也分不出个先来后到,念着国君缺钱,灵机一动想出个“价高者得”的法子,派人看管那些物件,然后又叫来机灵懂事的小厮唱喏。
挨个报出物件成色、原身主人信息,卖价几银等等,然后再由下头想要买的人出价,最后做成买卖。
当时多卖的是旧衣,所以这卖会也被叫做“唱衣会”。
后来乱世结束,鲁府倒是将这习俗保留了下来,几家大的行会隔三差五都会举办唱会,卖的也不止是衣服,所以改名叫唱卖会。
像报国寺的圆净禅师,他有顶僧伽帽就是弟子从会上得来孝敬的。
李从舟提唱卖会,是希望小纨绔打起精神。
不就吃个苦药,养好身体更要紧。
顾云秋听见唱卖会,心里却转着另外一件事——
正元钱庄背后是刘家,刘家是大家族,当家主母后面还有三四房妾,每个都是儿女双全、心思颇多的。
刘金财在盘盛源钱庄这件事上和他们生了龃龉,之后建立行会又和自家弟弟不对付,还不知那刘银财性子如何。
被迫躺在床上这几日,顾云秋也想明白了:
正元钱庄建立钱业行会,明面上说是希望京城钱业联合,一致对外、共同发展,实际上也是拉帮结派、排除异己。
往后,说不定也会生出兼并心思。
朱信礼和荣伯的决断不错,云琜钱庄刚刚开业、根基不稳,不适合跟着四大元瞎掺和。
但四大元可不一定愿意让他们分一杯羹,钱业行会要想办法避其锋芒,更要紧,还是要走一走官场的路子。
商有商的路子,但官商合一,也不失为一法。
顾云秋对朝堂政事算一窍不通,可人情往来这些应付却心里门儿清:
大锦律在外是约束,但朝廷官员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因着三分情分有抹不开面子的时候。
云琜钱庄在商道上根基浅,他倒不妨学一学杭城的任县令。
——反正钱业行会又不是庆顺堂,刘家那些人才舍不得出人出力去护着什么商道呢。
去唱卖会上看看也好,说不定能淘弄到一两件可意的东西,拿到钱庄上存着,将来还能说不定做人情。
心里有了主意,晚上喝药时,顾云秋也就没那么抵触了。
虽然还是怕苦,但好歹没那么难伺候了。
一小碗药,分了两次后倒乖乖喝完了。
顶着皱成包子的小脸,他硬是从糖罐子里多饶了两块糖。
李从舟盘腿坐在他那张罗汉榻上,看顾云秋这样,摇摇头、闭目捻着佛珠诵经。
点心知道事情经过自然含笑,倒是萧副将多看了顾云秋好几眼,不知怎么他去看个药的工夫,小世子就转了性。
后来,顾云秋身上红疹渐退,他和李从舟才辗转从点心口中得知——
萧副将从前在老家也成过婚,有个恩爱贴心、两情缱绻的妻子。
只可惜妻子生产那日,他跟着宁王外出处理一桩紧急军情,紧赶慢赶回来还是晚了,妻子难产、生下个男孩就撒手人寰。
那孩子胎里弱,萧副将一直精心养着,好容易养到七岁,却因出了一场痘,病了三五日,就没了。
那以后萧副将不曾再娶,也甚少提子嗣的事。
李从舟捻着珠串,佯做念经,却是沉眉细想了许久前世的萧副将。
这位叔,好像确实直到身死都未再娶。
他帮着宁王训练了一队又一队的银甲卫,待那些小士兵极好,西北大营的孩子都亲近他。
李从舟睁眼,明白萧副将这是喜欢孩子、看见顾云秋身上的红疹想起了他早夭的儿子。
反是顾云秋的思路很不一样,他偏偏脑袋,非常认真地凑到他耳边,热乎乎的气息洒了他一脖子:
“你说,萧叔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回京请阿娘帮他张罗一个怎么样?”
李从舟哭笑不得,侧了侧头让开一点。
他还不知道,原来小纨绔这么爱管闲事呢。
“也对,你是和尚嘛,问你你也不知道,”顾云秋自己站站直,“萧叔人挺好的,就是跟着父王有点忙……”
李从舟不跟他掺和,远远绕到一旁。
到七月初八,顾云秋他们早早到了举行唱卖会的玲珑阁。
位置是萧副将定的,在玲珑阁三楼视线最好的宝华雅间。
这玲珑阁是州府建了来专供各家行会唱卖的,一楼外面是全封闭的,楼梯直接通往二楼往上。
一楼正中央放置八盏铜雀立灯,灯柱中央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桌子应当是定制的,四足都略微加高了几寸,桌面几乎齐肩。
除了这张桌子,以及周围的铜雀立灯,玲珑阁一层楼再无他物,二层往上都是挑空的天井,中间吊着月色大泡灯。
每层雅间的回廊都是暗廊,藏在房间门后。而雅间前方悬帘子、帘下是一圈半人高的木栅栏,无墙无窗、正方便人看外面。
唱卖的东西会有行会的人专门送到八仙桌上,卖师在旁高唱介绍,而客人们就会分别出价,最后价高那位得。
二楼上只记人数,不需要提前预定,人满一百便不再加号。
再往上高的四五层,距离又太远看不大真切东西。
所以三楼的远近刚刚好,大多数贵客都是选择定在三楼。
顾云秋心里瞧热闹的心思多一些,倒不拘着一定要买到什么,且他身上带的银子都是王妃、王爷给他的,花着也没那么心安理得。
他掏出从杭城带出来的最后一包香瓜子,依次分给大家吃。
李从舟坐在他旁边,点心和萧副将跟在他们身后,顾云秋没有厚此薄彼,挨个抓给他们一把,然后自己抱着剩下的布兜兜吃。
李从舟不爱这些,但小纨绔给他,他就捧在手里,等顾云秋那边吃完了,他又还回去,请顾云秋帮忙解决。
顾云秋弯弯眼睛,没多想就接过去吃。
前几样拿出来唱卖的东西都很寻常,倒是最后一样铁琴瞧着有点意思——
琴是仲尼式,长三尺六寸,重约十六斤,是用一整块完整的黑铁锻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和底部均有蛇腹纹。
琴的背面铸有两个八分大字:无音,其下有小篆阴刻了铸琴大师的名款和燕闲斋琴坊的篆印。
燕衔斋是前朝有名的琴坊,铸琴的师傅也是前朝名家,
琴名无音,大约是取了“真水无香、良弓无饰”义,上琴绝音、大音希声,看着像倒名家手笔。
至于那蛇腹纹,是甄别铁琴年代的一种证据。
《琴谱》上载,经年的铁琴表面会形成蛇腹、牛毛、梅花、龟裂之类的断纹,其中又以冰裂纹为最古、梅花纹次之。
台下唱师介绍,说这把无音铁琴,乃是前朝名师所做,年份有三百余年,是鲁府某著名藏家出让,才能进入玲珑阁。
二层几个富商跃跃欲试,同层的雅间内也传出议论声声:
“世兄,我瞧那琴上的蛇腹纹裂得十分好,又是传承有序、来自名家,想必确实是前朝大师手作的精品,这个五百两的要价,也不算贵吧?”
“燕闲斋可是铸铁大家,我瞧上面那方印刻得功力深厚,里面的嵌金丝颜色也好,若非名家大师,如何做得出?我出六百两!”
……
顾云秋听着他们说,目光一直没有从琴上挪开。
琴用仲尼式,是前唐晚期才盛行,到厉朝才成为琴界主流。但铁制琴的工艺,却是兴起于厉朝。
因此,这琴的时间上,就有些模糊不清。
而那名家的篆刻的字号——
瞧着却不像厉朝的习惯,厉朝的工匠印圆而椭,但是这无音琴上的印章却狭窄细长,不像是前朝手笔,到更像是先汉。
至于两款燕闲斋的店名闲章,看形状大小倒是挑不出错,可嵌在里头的金丝却显得色彩太过鲜艳,不像经了三百年的东西。
不过这些都是他远远随意一看的想法,具体那琴如何,大约还要那些想拍的藏家交了保证银上手观瞧。
“对这琴有兴趣?”
身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顾云秋一跳,转头过去,发现李从舟不知何时停下了捻念珠的手,询问地看他。
“不是,”顾云秋轻轻扯了扯他的珠串,示意李从舟俯身,然后压低声音告诉他,“我怀疑这琴是伪作。”
李从舟挑挑眉,“你如何料得?”
顾云秋抬头,看看左右——
这玲珑阁的雅间其实也不是一所整房,而是单独用较薄的硬板隔出来的窄间,至多能容七八人,隔音效果差极。
怕他这番话叫旁人听见惹出不必要的纷争,顾云秋嫌李从舟靠得不够近,干脆挤过去和他坐同一张条凳。
人都用“咬耳朵”来形容讲讲悄悄话。
如今,李从舟才算是有了切身体会,小纨绔也不知是要谨慎成什么样儿,唇瓣都快活吃了他。
温热的气息冲到紧|窄的耳道里,李从舟身上麻了大半,手中的念珠都被他捏出一道裂。
除了形制款式、印章上那些蹊跷,顾云秋还趴在李从舟耳边,偷偷告诉小和尚他这般怀疑的最要紧一项原因:
便是那琴面上的蛇腹纹。
虽说蛇腹纹是鉴别铁琴年份的铁证,但也不是不能作伪。
前世顾云秋不学无术,但茶楼酒馆里泡着混来那些狐朋狗友,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一无是处。
这些人三教九流,却也有各自的本事:
有单听声音就能辨别骰盅里点数大小的,也有能揭裱古画、能将那画一拆为二,一份古画做两份卖的。
还有一人打小儿在京城鬼市混着,练就一手好制伪的法子:
普通的青铜器换到他手中,他能浸出一层绿锈做成商周彝鼎;明明只是普通烧瓷,被他妙手临摹底款重黏底足,能天衣无缝做成前唐定窑的香炉。
因此,顾云秋想了想,将那人曾教给他的话,转述给李从舟:
“铁琴造假也不难,只需架了火将整张琴逼热,等琴身通体烧红后,再用雪往上面敷,琴面自然皲裂,冷下来后,就能形成蛇腹纹。”
听他这般说,李从舟的注意力倒是从耳廓的酥麻上拉回来点儿。
他远远看了一眼那架铁琴,倒有五六分认可了顾云秋说的话。
什么冰裂纹蛇腹纹的他不懂,但金石篆刻自古是与书法字画相通的。
那两方顾云秋瞧出问题的琴坊章瞧着还成,但大师的名章却露了怯,不像经年制铁琴的高人手笔。
两人这儿说着悄悄话,那边铁琴的价钱却已经被唱了一千五百多两。
方才瞧着这群人是藏古,现在李从舟看着倒觉得好笑,各个都是鲁府有头有脸的人,眼光还不如十五岁的顾云秋毒。
这般看来……
李从舟不动声色地打量身边小纨绔一眼:
是他叫差了。
顾云秋有真本事,当不得小纨绔。
最后,那架号称是前朝名家所做的无音铁琴,被一位姓曲的公子以两千四百两的价格拿下。
这人年纪不大,看模样是弱冠,自称客商,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稚客——
用高价拿下“宝琴”后半点不懂藏财,还傻乎乎地站在玲珑阁门口与人拱手。
曲姓……
顾云秋远远看着这位曲公子,总觉他的五官样貌有种熟悉之感,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儿见过这人。
许是前世偶然一瞥?
看他抱着琴、憨憨地站在玲珑阁,满面红光与那些各怀心思的藏家交谈,总感觉是一头呆呆傻傻的绵羊、懵懂地走到了狼群里。
不过顾云秋也多看了两眼后没做他想,拉着李从舟他们很快返回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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