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
“称银子的时候是真的,”李从舟走过来,“称好包起来后,他不是故意拿错过一回么?”
曲公子啊了一声,又迷茫地转头看李从舟。
“你没瞧他那包袱里全是包好的‘银包’么?”李从舟道,“这便是早就准备好了差不多重量的铁锭银子作伪。故意拿错、等你分辨,然后再从包袱中拿出来的,就不是先前那一包真银子了。”
顾云秋点点头笑,“前面你谨慎了那么多回,且他态度一直很好,又谦卑又殷勤,你最后这次即便检查,也不会多认真了。”
曲公子长大了嘴,终于恍然。
正巧这时船也停靠到商埠,银甲卫几个扭送那人下去,船老大也请曲公子过去做个见证。
等一行人忙碌好归船,众人才知道——
那换银的男人是芜埠这儿闻名的骗子,专门混在各艘客船上行骗。
骗的就是像曲公子这样的稚客,而且花样繁多、套路很深。
官府抓过他好几回,不过因为每回骗的银两都不多,所以关押一两个月就会放出来。
这次被顾云秋逼急了亮出刀子,加上银甲卫施压,商埠的府衙定是要羁押他一年半载的,短时间是没法出来作恶了。
倒是那船老大因祸得福,官府为了奖励他帮忙扭送恶棍,叫埠头的押司免了他这回的航程税,叫他不多不少赚了一笔。
船老大笑得牙不见眼,拿了好多新鲜的瓜果、糖炒栗子送顾云秋。
曲公子也极感谢他,重新上船后说什么都要挨着顾云秋他们坐,而且还记吃不记打地又掏出一沓银票,想要感谢顾云秋。
萧副将和几个银甲卫都被他逗乐了。
——也不知这小公子前半程的人生是怎么过来的。
旁人行走江湖靠的是武功本领,到他这儿、就全靠一手幸运?
怕不是给人牙子卖了,还倒帮人家数钱。
顾云秋帮他将银票收收好,连连说不用,主动换了个话题与他闲聊,转移曲公子的注意力:
“刚才好像听得公子说,你是预备上京给外祖父贺寿?”
曲公子脸红,想起来刚才几个老客说他声音大。
他点点头,一开口却又给家底倒个干净:
“外祖父是六十整寿,爹爹和哥哥在灵州办货走不开,就遣我和小白先来,啊,小白是他,我的贴身小厮。”
被点名的小厮上前,恭恭敬敬和顾云秋见礼。
小厮看着年纪不大,大约十三四,也不甚精明的样子。
曲公子说完,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要给人钱财的行为不妥。
毕竟眼前的小少爷身边护卫、小厮一大群,穿的衣裳又是上好的江南料,没道理要他的钱。
于是曲公子转身在行囊内掏了掏,摸出一匣子做得很精致的香酥饼,“公子,我姓曲,叫曲怀玉,这个是我从家乡灵州带来的,你尝尝?”
给吃的,那就很对顾云秋性子了。
但萧副将依旧谨慎,先一步接过那饼子试了试。
毕竟道上也不是没见过自导自演苦肉计,然后掳人害人的。
曲公子懵懵懂懂,也不觉冒犯,反还很崇拜地看萧副将一眼,回头要小厮记上:
“阿白我们学着点儿!往后别人给我们东西我们也试!”
顾云秋忍不住了,一下笑倒、栽进李从舟怀里。
真是个绝世大活宝。
笑够了、萧副将也试完了,顾云秋才笑盈盈地与他拱手:“顾云秋。”
曲怀玉笑了笑,分着酥饼与他吃。
顾云秋也给他介绍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并着重告诉他李从舟是自己的好朋友。
“啊?你们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曲公子双手捧着酥饼,从顾云秋的角度看,很像一只小松鼠,“好好哦,我也想有这样的朋友。”
顾云秋故意逗他,抱住李从舟的手、骄傲地扬扬头:
“嘿嘿,那不成,小和尚这是我独一份儿的!”
李从舟别过头,表情是嫌他幼稚,可到底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就这般聚在一起说着,到京畿东郊港口下船时,曲怀玉已经认定了顾云秋是自己的朋友:
“而且还是恩公!要不是你看出来那坏人骗我,我就要被外祖父骂了!”
顾云秋摆摆手,这话曲怀玉在船上已经说了四五遍,他耳朵都要听出老茧。
“这个恩公你拿着,”曲怀玉想了想,将腰间一个双鱼形状的玉佩塞给顾云秋,“这是我们曲家的印信,恩公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凭这个到……”
他顿了顿,似乎在认真回想什么。
“对!我想起来了,龙井街!你可以到龙井街关帝庙旁的辅国大将军府找我!那里是我外祖家,你拿出这个玉佩他们就知道了。”
直到他说出龙井街关帝庙,顾云秋才瞬间明白过来,为何他会觉得曲怀玉眼熟——
曲怀玉是辅国大将军江镰的外孙。
江家也是京城八大高门望族之一,而且是唯一一个武将世家。
江镰与定国公是同袍,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虽然辅国大将军正二品、是赠爵没有实权,但江镰膝下六子,各个都在关中、岭南掌权,这位老爷子才是实实在在的虎将。
除了六个儿子,江镰还有一个独生女儿,建兴年嫁给了灵州第一大马帮曲家帮的帮主。
传闻这门亲事是江小姐自己定的,那曲帮主一开始根本不敢娶大将军的独女,是她披甲持|枪、独闯入马帮,将人掳了来直接拜堂的。
江小姐豪爽、曲帮主精明,夫妻合力,倒很快在灵州站稳脚跟,生意一路从灵州扩大到整个西南,和境外的蒲巴国也有往来。
曲怀玉上头还有个大他七岁的哥哥,也是能文能武、精明强干,十五六岁就敢帮父母看铺子、算账,便是常走灵州的行家,也不敢在这位大公子手下耍滑。
到曲怀玉这儿,他家的血脉算是彻底大变样。
生曲怀玉那年,正逢边境战乱,曲帮主不想妻子跟着他们风餐露宿,就将江氏送回了京城,留在辅国大将军府上安心养胎。
后来曲怀玉落地,江氏挂心丈夫,出月子没多久就扔下孩子远赴西南。
所以曲怀玉八岁前,都是长在京内。
那时的老将军已从前线退下,妻子早逝、儿女又不在身边,正好和这唯一的外孙相伴。
隔代总是亲的,老将军是一改往日严厉作风,对曲怀玉是十二万分的耐心和呵护,一不小心——
就给人养成了那般纯善无害的模样。
前世,承和十七年,五公主思筝在金莲池择婿。
五公主的出身不高,生母是淳嫔林氏。
淳嫔老实敦厚、没什么主意,才帮着送了舒妃的四公主远嫁心里害怕,便求了惠贵妃主持择婿。
德妃病着、舒妃伤心,偌大的后宫里惠贵妃也无人可用,便让妹妹宁王妃过去帮忙。
如此,顾云秋就跟着母妃到金莲池看热闹。
公主择婿,挑的都是京中的高门公子、朝廷新贵,别人或者弹琴、送礼,或者吟诗作赋、投壶射箭以求博美人一笑。
唯有这曲怀玉与众不同,轮到他时,他红着脸命人端上来一张长桌,二话不说就往桌上放一本本的房地契和庄票。
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五公主,更忘了介绍自己,头一句话就是说,他在灵州经营三家布行、两个茶园,一年的分红是五万两。
“还有两个马场在山上,每年的利钱是三万,”曲怀玉一边往外拿地契,一边数着自己的家产,“在京城外祖也给我置了五个田庄。”
他数了半天,最后郑重一拜,说他没有前面诸位公子经天纬地的才能,也不太会说话、不懂公主喜欢什么,但他会敬她、爱她。
这些所有他拿出来的东西,往后都给公主,都归公主管。
他这般做法实在太特别,引得顾云秋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坐在帘帐后的五公主更是被他逗乐,忍不住地侧头去和身边女官说了好些悄悄话。
后来是宁王妃看这孩子实在憨得可爱,便寻了个由头将人找过来、赏赐了些东西,才给这事揭过去。
不过也是他这股率真,最后打动了五公主。
思筝公主告诉惠贵妃,她的出生不高,能够不远嫁已是万幸,其他高门望族的公子虽好,但嫁过去总有不少夺嫡争储、党争的烦恼。
前面那些公子送来的东西,多半是踹度她心意而送来的珠花、宝石、字词书画,或者显摆他们的才学、家世。
唯有这曲怀玉,憨是憨些,但真心一片,不要求她“要怎样”,只倾己所有、全部交给她,让她“想怎么样就怎样”。
若非后来四公主惨死在送嫁路上,五公主和曲怀玉本可以成就一段好姻缘。
不过那都是往后的事了,顾云秋捏着手中玉佩:
曲家在西南一带财大势大,曲怀玉又是老将军最宠的外孙。
认识个这样的人,若将来真遇上什么事,也可有人帮忙。
别过曲怀玉,顾家的马车直接将他们接到了王府,宁王今日当值不在,王妃却早早盼在门口,远远看见车子过来还往下迎了几步。
顾云秋才从车中探出个脑袋,王妃就已经走到了踏板前,伸出手要亲自扶他,眼睛亮亮的、似是有泪花:
“瘦了!怎么就出疹子了?难受不难受?一路上辛苦不辛苦?”
一叠声的问落下来,闹得顾云秋都有些哭笑不得。
他嘿嘿笑了两声,推开王妃的手自己跳下马车后,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才一一回答:
“不辛苦、不难受,已经好了,而且没瘦!”
他拉起王妃的手摸自己肚子,“再吃就胖成球了!”
王妃睨他一眼笑,顺势揉了揉。
这时,李从舟也跟着从马车上下来。
还未行礼,王妃就先提裙对他一礼,“萧副将在信上都同我们说了,明济,谢谢你这一路照顾秋秋。”
“您客气了。”李从舟摆摆手。
见顾云秋平安回府,他也躬身朝宁王妃一揖告辞。
“府上已备下斋菜,”王妃拦他,“留下来吃顿饭,晚些时候叫他父王送你上山。”
李从舟想说不用。
顾云秋却飞快回头,一下给他拦腰抱住,“吃完饭再走!”
王妃乐得看孩子们感情好,僧明济为人端正,儿子跟他交朋友后都爱读书了许多,她也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李从舟拗不过,只能又留下来陪着吃了顿饭。
王妃亲自下厨,给顾云秋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
顾云秋也捧场,乐呵呵撑了个肚皮滚圆。
大约是回到家心情放松,顾云秋用过茶点后就靠倒在圈椅内、迷迷糊糊听着王妃同李从舟聊这一路来的见闻。
没一会儿,他就歪斜在圈椅上打起了小呼噜。
观月堂的花厅很安静,即便王妃和李从舟在说话,两人也是轻声慢语,那呼噜声突兀。
几乎是同时,王妃和李从舟皆默契地住了口。
李从舟远远看了一眼:
顾云秋歪歪躺在圈椅内,脑袋顶着扶手、屁|股担着一点点凳子边,右脚远远支地,姿势古怪却稳定。
而偏是这样的姿势,引得他左肩处鹅黄色的外衫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的颈项,雪肤之下经络分明,突出的锁骨好像会反光。
王妃摇摇头,掩口乐。
主人家的公子睡着了,李从舟也不好继续打扰,起身拱手再次告别。
王妃这下没了拦的理由,一面吩咐人送顾云秋回房,一面起身要亲自送李从舟出去。
结果经过顾云秋身边时,两人的动作还是吵醒了他。
王府的环境安适,王妃观月堂的花厅又是他从小学步、玩闹的地方,熏香之类的气息都熟悉,所以顾云秋也就迷糊了——
眼睛半睁开一道缝儿,模模糊糊的白雾后站着个脑袋光光的小和尚。
他没多想,习惯地冲李从舟伸出手,嘟哝着吐出个:
“要抱——”
李从舟一愣,下意识转头看王妃。
前世今生两辈子,他第一回生出些名为“心虚”的情绪。
好在王妃没多想,毕竟顾云秋从小就黏人。
她好笑地摇摇头,示意李从舟不必理会,带着人就往花厅外走。
而李从舟顿顿脚步,最终摇摇头,收回自己的目光、离开王府。
辗转回到报国寺,已是这日的下午。
拾级而上,踏着层层白石条穿过山门,守在门前的两位师兄见着李从舟,都露出了笑脸:
“明济回来了?”
“主持在法堂呢,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李从舟谢过他们,跨入寺内才发现门口高大的桐木又挂满了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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