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心摇摇头,“不是呢,是隔壁的漆铺在卸货,那味儿有点大,大郎二郎他们都商量着关了一半店门、躲到后院去吃了。”
顾云秋听了,错步到外廊的窗口探头看了一眼。
确实是游家漆铺在卸漆,丰乐桥边几个卖糖人、面点的小贩都收拾了摊子挨挤到对岸。
顾云秋啊了一声,就让点心将食盒放到一旁的圆桌上。
不过,他还是嘱咐点心,“让大郎他们别关门,躲到后院吃可以,但本来他们就想算计我们了,关一半门、不是更授人以柄。”
点心想想也是,“那我去开。”
云琜钱庄上的伙食是吃大锅饭,曹氏每日准备两荤两素加一锅汤,等中午开饭的时候,大家就凑到一起吃。
这几日朱先生和荣伯都不在,外柜事情忙,从陈诚开始,每人都端个大碗到后厨,舀满米饭后也不等曹家娘子起锅,就直接往碗里舀菜。
到最后,反而成了一种习惯。
点心是分开用小碟子给顾云秋装的,但他才坐下来捧起碗,身后又传来李从舟凉凉的声音:
“谁要算计你?”
顾云秋含着一口饭,正往嘴里塞曹氏娘子炒的肉,闻得他问便转过头,一片肉摇摇晃晃横在唇瓣前,眼睛睁得圆圆。
看模样,倒很像是正在啃菜叶却被人无端打断受惊的小兔子。
李从舟有点想笑,但心里又挂着刚才顾云秋话中漏出那点机锋,“你刚才说不能关门、会授人以柄。”
他的眼瞳是虎目,黑白分明。
认真看人时,和宁王还真有七八分相似。
宁王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换言之,凤子龙孙、不怒自威。
顾云秋呃了一声,飞快将嘴里的饭和肉嚼巴两下咽下去,顾着往后还要在同业中立足、没有指名道姓,只说是在买铺子时结了怨。
“他大概是想重复一回盛源钱庄被挤兑的状况吧,这些日子想尽了办法造谣生事,还给我铺子里的两位管事都支走了……”
顾云秋一边吃一边说,细节没讲太多,但也说了个大概。
“那你……预备如何应对?”李从舟问。
顾云秋想了想,决心不与他交底。
小和尚自己都满身伤,掺和进来要给他带去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虽说圆空大师不拘着他,可报国寺到底是国寺,云琜钱庄对外的老板是个小姑娘——
僧人和女子搅在一处,多少要惹人闲话。
所以他耸耸肩含糊道:
“我的外柜掌事过几天就能从西北回来了,先撑过这几天再看吧?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也不会……多难办。”
李从舟静静听着,闭了闭眼,知道顾云秋这是没说实话。
若真不要紧,他也不会放着好好的宁王世子不做,非要来这儿贴着金箔花钿、戴着面纱,穿颜色鲜亮的裙子装小姑娘。
罢了。
李从舟伤重,撑着说这么一会儿话已经耗费了大半精神,但他还是暗中掐了自己一把、强打起最后一点精神缓缓道:
“丽正坊北边儿,有条文庙巷,巷里有家经营文房四宝的老店唤名‘星云斋’,店内还经营字画古玩。”
他身子虚,一段话要分成好几回慢慢讲。
而顾云秋却听着这话顿了吃饭的动作,满脸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
“你进店内,只管问他们伙计那些古玩字画是……咳咳……”
李从舟抬起左手,轻轻压了压胸口上的阵阵钝痛的伤,才抿唇继续道:
“是‘如先生’送来贩卖的,别真去挑选字画,只问伙计价格。”
“若价格在五百两上下,你便直接交了定金定下来,过几日伙计会来告诉你——如先生同不同意出售,若是同意,你便将字画按他们的报价买下来。”
“然后……”李从舟大口喘了两声,“然后你便拿着这幅字画,去往南津桥外的合同场,将字画赠与都场佥事向仲。”
“……?”顾云秋听得一头雾水。
几句话功夫,却累得李从舟一身虚汗。
黑苗武士下手极重,若非他及时踢开对方,只怕就不是缝合这般简单,当场叫人捅个对穿都有可能。
闭上眼缓了会儿,李从舟实在没力气了,见顾云秋的饭菜还剩一大半,“你先吃饭吧……”
顾云秋:???
这人,怎么回事?
给他的好奇心吊起来,话说一半又不说了?
这他哪还吃得下去饭?
看看桌子上的一溜小碟子,顾云秋干脆也学钱庄的伙计们,嗒嗒几下将菜都扒拉到米饭上,筷子搅拌做成一大碗拌饭。
然后他抬起碗仰头扒拉,三两口就给全部饭菜都塞下。
胡乱嚼嚼、狼吞虎咽,顾云秋用帕子抹过嘴,本想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到床边继续问小和尚。
可抬首见李从舟面容憔悴、毫无血色,又有点不忍心。
只能命小点心去找些参片来,然后自己坐过去,重新绞了块帕子细细给李从舟擦汗。
合同场是京城特有的衙门,专管京中各行凭引。
如船业行会、盐业行会和酒业行会等,每年都要经过他们的考察,查检合规的,才能得到都场佥事的圈印。
凭引上有年察圈印的,行会才能在京城里合法。
这倒不是朝廷要苛待京城做生意的百姓,只是建|国初年城里出过事——有股前朝余孽假借行会之命聚集了大量叛党,险些成功刺杀了太|祖皇帝。
所以后来朝廷谨慎,凡是要在京城里开设行会的,就要经过合同场。
顾云秋一面帮小和尚擦身,一面回想自己刚才的话——
好像他并没有透露刘金财和正元钱庄,那小和尚又是怎么会想到合同场的?
至于李从舟说的那一大通什么古玩字画的,难道是合同场的都场佥事喜欢字画?
可若是一两幅字画就能收买的人,那岂非人人都能收买?
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透。
正好这时点心拿了参片进来,顾云秋便和他合力撬开李从舟的嘴,将参片压在他舌头下面,又用小勺喂了他两口温水。
“点心你去铺上帮忙盯着,我问过明济师傅一件事就来。”
点心领命去了。
而顾云秋擦罢了李从舟身上的汗,给他盖好了被子后眼睛就一直盯着他滴溜溜转。
等了半晌,听小和尚的呼吸实在重,顾云秋也讪讪。
想着还是让人好好休息,他就俯身给李从舟掖好被子,下楼去外柜上忙。
再回来,已是日落西沉。
结果上楼才推开房间的门,就看见李从舟勉力扶着一旁的盥洗架、已经从床上起身。
怕捂着伤口不好换药,所以顾云秋没给他穿中衣。
这会儿看过去,夕阳金辉洒满整个房间,李从舟的身上已又浸满了汗,整个人湿漉漉的,胸膛上绷着的布也氤氲出一朵红花。
而他身形踉跄,摇摇欲坠,几乎要把那盥洗架带翻。
“你怎么起来了?!”
顾云秋被唬得后脊梁直冒汗,忙冲上前扶他。
李从舟也确实是无力,顾云秋才搂住他腰,他大半个身子就压了过来,若非点心快步上前帮忙,顾云秋就要给他压倒了。
“你……要去哪儿?”
李从舟没答他,只用眼神瞥了瞥房间东南角的屏风。
屏风后是一个木马子,就是在一只恭桶上架了张椅子,椅面挖开个半圆的孔洞,边上围一圈棉垫。
恭桶内垫着石灰、瓦砾和棉屑,能小恭,也能坐着大恭。
这间房是临时收出来的,既有木马子,便没单独准备虎子。
哦。
顾云秋瞄李从舟一眼,嘴角偷偷翘了翘:
嘻,一天一夜,小和尚想是憋坏了。
给人送到屏风后,顾云秋好心,仰头问了一句:
“站得稳不?”
李从舟点点头,侧目却看见顾云秋顶着那头双鬟飞仙髻,鬓边流苏摇摇晃晃,花钿和胭脂的红色在夕阳下显得更艳。
交领露出锁骨下一截肌肤,做给女孩儿穿的襦裙前襟套在顾云秋的胸膛上松松垮垮,从他的角度、正好能一眼望到头。
……粉粉嫩嫩的。
这词在脑海中只浮了一瞬,很快就被修罗夜叉扬起腥风血雨给扑灭,李从舟僵了僵,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这般孟浪。
怎么能,那样想。
他闭眼,正想念两道清心普善咒定定神。
顾云秋却忽然自作主张、伸手扯他裤带,“要我扶吗?”
李从舟:“……”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险些没失控打湿长裤。
头昏脑涨间,语气也陡然恶劣:“你想扶哪儿?”
顾云秋一愣。
半晌后整个脸骤然炸出了五颜六色。
他说的是搀扶!
什、什么扶哪儿?!!
第043章
说归说, 李从舟倒还没那般混不吝。
他借力靠着房间的墙,正准备伸手给顾云秋推到屏风后。
整个人里外都红透的小世子却低着头,双手绞紧裙摆上的牡丹花, “你你、你要是真需要的话……”
声音越来越小,但顾云秋没走, “也不是……不能帮你扶。”
李从舟:“……”
都是男人么。
顾云秋抿抿嘴,深吸一口气:
帮受伤行动不便的兄弟遛个鸟怎么了?
扶就扶!
见他神色从犹豫变坚定,李从舟便知道这事儿要坏。
本就是他气糊涂了随口说的话,小世子这儿当真了, 他可真是方方面面要人扶了——
“别, 不用。”李从舟轻轻推他。
顾云秋却拧上了, “那你、你万一摔了呢!”
李从舟:“……”
他沉声、强调, “不会。”
顾云秋将信将疑地往后挪一小步, “真不用?”
李从舟收回推他的手, 用身体挡住顾云秋目光, 左手灵活解开裤带,虚弱的声音浸满无奈:
“不用, 你出去,仔细我弄脏你裙子。”
顾云秋低头, 看看自己长长的裙摆,唔了一声转出屏风:
“那、那那我站这儿等你。”
点心站得远,没太听清楚他们之间说什么。
只知道自家公子出来后脸就烧红了, 而一阵水声后, 慢慢扶着墙转出来的明济师傅脸色惨白:
——也不知谁才是那个高热的人。
净过手,给李从舟扶回床上, 顾云秋抄起凉水扑脸,等脸上红云散了, 才扯住点心袖子,“还是备个虎子。”
点心没多想,转身去办。
剩下顾云秋看着李从舟胸口绽开的血花,重新端盆热水过来,先替李从舟胡乱擦了身上的汗,然后拆绷带、重新包扎。
大夫缝合得极好,伤口并未迸裂,但这般大的动作渗出不少血。
顾云秋擦好给他重新上药,然后给他一圈圈缠缠好。
折腾这一会儿,顾云秋也累出满头汗。
他用手背蹭蹭脑门,瞥眼看见李从舟身|下的裤子也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粘在肌肤上,忍不住道:
“要不你别穿了?”
他知道小和尚比他大。
——是身量腰围腿长什么的。
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里是云琜钱庄,他出来可没带男装:
柜子里打开都是一水儿的小裙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面纱。
陈家两兄弟和小邱的个头比李从舟矮,料也知道穿不下。
护卫大哥们倒瞧着和李从舟差不多,可上来就管人家要贴身穿的亵裤,总显得他这东家不像正经人。
本来,请点心去买新的也不是不成,但顾云秋现在挂心钱庄生意,出钱的项目是能俭省就省,买来不还是要被汗湿。
倒不如——干脆不穿。
李从舟撩起眼皮来看他一眼,最终抬起左手、用手臂挡住眼,一声长叹后,声音沙哑:
“……随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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