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闹成这样……
宁王眼前阵阵发黑,勉强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稳住身形。
然而,院外的李从舟也没能如愿离开。
才跨过客舍的月洞门,李从舟抬头就在院内的石板路中央看见了身披旧袈裟的圆空大师,他目光沉静,合十的双手上挂着一串念珠。
“明济。”
“……”李从舟皱眉,最终缓缓松了手上力道。
萧副将很懂见机,抽手立刻从他身边脱开。
年轻几个银甲卫担心地扶住萧副将,生怕他胳膊坏了。
圆空大师对周围的银甲卫视若无睹,只看向自己的小弟子。
在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里,李从舟绷紧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哑声唤了一句“师父”。
“圆空大师?”宁王也被管事搀出来。
圆空大师远远对他一礼,然后转过身,“明济,你跟我来。”
几个银甲卫还想跟,结果铿锵铁甲声一动,圆空大师就转头来看着他们,在老僧那经年修佛的淡泊视线下,银甲卫也顿住脚步、不敢上前。
只见圆空大师将李从舟给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八角亭内,刚才还能将一众银甲卫打趴下的李从舟,这会儿却乖乖跪到了圆空大师身后。
那处八角亭三面临水,也是客舍的水阁之一。
圆空大师的僧袍和袈裟被水面上吹来的风扬起,他背对着李从舟,目光一寸寸略过宁王府的亭台楼阁、莲池假山。
览尽眼前景,圆空大师才缓缓开口:
“为何不愿?”
“明济出家十五载,尘缘皆了,只知世尊、无有父母。”
听见这掷地有声的话,圆空大师也沉默良久。
最终,他眼角的细纹柔了柔,转过身来、垂眸看李从舟:
“明济,十五年前,为师替你剃发、你受持三大戒而入报国寺僧籍,你出生那日风雨大作,是多年来京城罕有的八月十五雷雨不休。”
“后来你在寺中长大,与一般孩童不同——你别具慧根、天资聪颖,而且你乖巧懂事、听话不任性,经文典籍皆是一点即通。”
“为师曾以为,你是佛世尊赐予我最好的弟子,但是明济——”
“如果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李从舟脸色铁青,忍了半晌,执拗道:“那便将错就错。”
重生而来,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身世和身份地位,与他而言并没那般重要。
成为宁王世子,或是报国寺一介普通僧人,都不会影响他的复仇。
但……
顾云秋不一样,他从小养尊处优,过的都是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掌心的日子,骤然从王府世子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孤儿。
他怎么受得住?
李从舟不想顾云秋难过,更不想看他惊惶无措。
然而,除了咬牙不认,如今的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宁王是太后幼子,宗正院入宫回禀后,这件事就会板上钉钉。
便是他万般不愿,宫里头的人也会强行将他认回、给顾云秋赶走。
可……
李从舟木然地看着面前波纹荡漾的水面,他没办法忘记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叙说着“生辰宴”三字时,唇角融融的梨涡。
他也没别的办法了。
圆空大师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没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变化。
待莲池上风止,圆空大师才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明济,你的心乱了。”
李从舟一愣,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握紧成拳。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小徒弟,圆空大师终归不忍见他如此,摇摇头将人扶起来,俯身替他整理好僧袍:
“世间诸法,皆行无常,缘来聚散,皆堪因果。”
“十五载来颠倒,而今也该还归正途,明济,父母血缘、亲属族亲,你亦不能免俗。”
圆空大师念的几句佛偈他听得懂,正因为听得懂也听得进去,所以他脸上血色尽褪,半晌才露出一抹苦笑:
“所以,师父这是,不要我了?”
圆空大师却只轻拍他肩膀,将手中念珠套到他手上:
“报国寺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这珠串不是什么名贵材质,却跟了圆空大师多年,每颗念珠上都留有亮亮的包浆,中间一枚佛塔光滑圆润、没一点儿裂纹。
看着腕上珠串,李从舟默了片刻,“那,师父会带他回报国寺么?”
圆空大师摇摇头。
他若有深意地远看一眼宁心堂,却未点破各中天机。
只道:“佛渡有缘人。”
李从舟还想再问,圆空大师却拍拍他示意他回头,披了件大氅的宁王妃不知何时被嬷嬷扶着站在八角亭外。
她病中憔悴,看过来的目光却很温柔:
“明济,我……还是先这般叫你吧。”
“关于秋秋和你,有些事,我想和你谈一谈。”
看着强自支撑的王妃,李从舟最终没再坚持。
圆空大师先一步走出了八角亭,对着匆匆赶来的王爷一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
而王府众人把话说开后,就一齐往宁兴堂走。
知道宁王和王妃并没想赶顾云秋后,李从舟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想到顾云秋对生辰日的渴盼,他又不免悬心。
王爷、王妃愿意接纳他,可王府里的下人要怎么想?
还有京城里那些闲人,他们又要如何编排顾云秋?
说他是酒囊饭袋、草包纨绔?
还是说他鸠占鹊巢,是鎏金作假的摆件终于露出了里头的铜?
光想想,就让李从舟浑身难受。
几人走到宁心堂,管事要吩咐人去送圆空大师,跟过来伺候的是二门上一位庶务。
他殷勤在前引路,不停给李从舟介绍王府各处。
王爷专心扶着王妃没在意这些,王妃病中不想劳神也就随他去。
没想他很是来劲儿,在银甲卫打开宁心堂后,竟还大喊了一声——
“王爷、王妃和世子到了!”
宁兴堂直房里的奴仆们闻听得此言,纷纷出来夹道跪了一片。
然而,却不见顾云秋和他身边小厮的身影。
这庶务其实是先前二门管事手下一个小徒弟,二门管事因儿子顺哥开罪了顾云秋,被王妃罚到外庄上永不录用。
也牵连他们这一支的人,都在府内讨不到好处。
今日他听说顾云秋不过是个假世子,心中憋了许久的那口恶气终于顺了,这会儿更是摆足了派头先一步跨入宁心堂中:
“你们那假主子呢?”他笑得恶意,“一介庶民,还敢在王爷王妃面前拿乔?”
几个仆役跪在地上不明所以,反是宁王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在旁冷声开口,“公子呢?”
仆役们这才反应过来,说顾云秋回来就径直回了正堂,有点心伺候着,没要他们靠近。
宁王想着顾云秋或许是伤心无措,所以躲在房中不想见人。
所以先请嬷嬷扶着王妃到院中避风处坐下,然后自己到正堂找人,结果王妃刚坐下,正堂的门就从里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的人不是顾云秋,而是他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沓书卷出来,下正堂三级楼梯后,就扑通跪倒在宁王和王妃的面前:
“王爷、王妃不用找公子了,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宁王声音陡然变高。
王妃也陡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身上的大氅都整个掉了。
唯有那二门庶务挑眉,冷嗤一声:
“走了?他倒厉害,莫不是卷逃了王府什么金贵的东西吧?老爷、夫人,还有世子殿下,我看我们得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从舟飞起一脚将人踹翻。
庶务只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被踹的后心更像被人用刀捅了一般,他哀哀惨呼,却又被李从舟更用力地踩实:
“再废话一个字,我就给你舌头拔下来。”
庶务骇然,立刻闭嘴。
点心看也没看这小人,只膝行到宁王面前,高高举起手中书卷:
“这是公子命小人整理的宁心堂账目和礼单,所有东西都存在库房、公子一件都没带走,您若不信,可带人对照查账。”
王爷怔住。
点心见他不接也不急,只将账目放到旁边的白石条上。
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串钥匙,他也不捧给宁王了,恭敬磕头后放到一旁:
“这是宁兴堂所有锁柜、地窖和百宝库的钥匙。”
“至于太后娘娘赏赐的长命缕,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公子都悉数收好了放在正堂内,老爷可到堂内一观。”
点心才说完,李从舟就等不及,直接三步并做两步闯入正堂。
只见正堂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几口宝匣整整齐齐堆放在正对门口的圆桌上,笔墨纸砚规制得很整齐。
床上码着一溜名贵的玉佩和精致的香囊,铜鉴之前摆着今日顾云秋戴的那一支金发簪。
李从舟凝眸,转身直奔立柜。
用力朝两边拉开柜门后,却发现柜里所有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包括——今晨顾云秋穿的那套金线勾的云鹤袍。
他不可置信地从正堂中跑出来,却见点心朝着王爷再拜叩首,最后从前襟中拿出顾云秋写的一封信。
“公子说,十五载阴差阳错,他感念您二位的养育之恩,也不想平白占人家父母。今日作别、往后山水不相逢,王府也不必担心他纠缠。”
这些话,都是顾云秋教点心说的。
点心说完,就恭恭敬敬跪到一旁没再开口。
他哭了太久,眼里已一滴泪都挤不出。
而宁王看完了那封薄薄的信,竟是摇晃两下跌靠到一旁,手中薄薄的信笺也应声掉落在地上。
王妃扑上去捡起来看,发现上面的内容与点心说的大差不差,只多了一行字——
平生不知爹娘谁是,云秋二字用来熟悉。
万望王爷王妃允准,许小民继续使用此二字。
往后便是舍顾改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王妃忍不住,大滴眼泪坠落在纸上,将王爷王妃两个字晕开。
匆匆来迟的李从舟看了这封信,浑身发寒,也顾不上解释,转身出府、抢了门前不知谁的马,直接打马而出——
银甲卫们远远看着,也不知该不该追。
唯有抱着手臂的萧副将,闷闷蹲坐下来,将脸埋到尚完好的那只手掌心里。
李从舟策快马,也不管会伤及多少百姓。
从武王街出来后,他就直奔东市的聚宝街,过丰乐桥后跳下来,径直闯过外柜想要往楼上走——
“明济师傅?”外柜的陈大郎走不开,喊了他一声。
他却像没听见一般直冲冲跑到楼梯口,而小邱正在院中帮着两个护卫大哥搬货,听见脚步声回头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明济师傅?您这是……有什么东西忘了?”
李从舟充耳不闻,几个跨步上楼,推开门后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又下楼来,正巧与担心的陈二郎撞在一处。
“他呢?!”
陈二郎被撞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根本没反应过来李从舟问的是谁。
而跟过来的小邱怕出事,听李从舟这般问反应了一会儿,“您这是问……东家?东家没回来啊?”
“……没回来?”
“啊,他不是跟您一块儿出去的么?”小邱很茫然。
李从舟咬咬牙,转身又一阵风似的冲出门,跨步上马后没有一点儿停留地打马而走。
丰乐桥上卖油纸伞的小贩都被他带起的风给掀翻,忍不住指着他的后背怒骂了一声——
“死秃驴,赶着投胎吗?!”
李从舟扬鞭策马,穿过和宁坊直拐到关帝庙,奔着辅国大将军府所在的龙井街跑,结果在过正阳桥时遇着一辆车。
车前那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李从舟一愣,用力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翻下。
他被颠簸得五脏六腑都移位,却还是调转马头追上了那辆车:
“曲公子——!”
马车亦是一顿,侧坐在车夫身边的年轻人闻得声音一跃下马,急急跑到他的马边:
“明济师傅!您见着秋秋没有?!”
李从舟眉心一跳,反问道:“他……没来找你?”
曲怀玉抿紧嘴,看上去十分委屈,“我、我今日拿着请帖到王府做客,府上的奴仆都说秋秋送你回报国寺了,让我略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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