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的目光在一众人身上流转,看到谁也不打算缓和僵持的气氛,她只好自己打圆场。
“布山老师,您今天不是说要去学校美术馆看看的么?再不去就要闭馆了。”
“也是,差点给忘了。”布山把茶杯放了下来,“这些事就先放一边,若秋也一起来吧,反正离得近,跟我一起去走走。”
午后的阳光暖和了一些。
一进美术馆,布山就执意要自己推轮椅,让伊藤在美术馆门口大厅休息,伊藤只好依着他,让若秋多关照一些。
没有伊藤在边上,若秋只觉得气氛更加尴尬。
于鹰始终保持着安静,默不作声地看着美术馆里的一件件藏品。
他本以为布山也会保持沉默,而布山却恰恰相反,他的心情似乎舒畅了不少,眉头也舒展开了,嘴里还一直嘀嘀咕咕在念叨些什么。
若秋听了一会儿,原来布山是在细数每件作品的作者的背景,正经事八卦事无奇不有。
若秋听着觉得新鲜,在大学期间,除了看毕业展,他很少逛学校自家的美术馆。一来是东京的展览丰富,东艺大美术馆很少承包热门展览,二来是这里放着自己学生时代青涩的作品,他有些不愿看到。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才走过没几个展厅,若秋就看到了自己一年级的作品—一幅精致的风景工笔岩彩,画的是春日的岭安江。
这幅画被装裱在厚重的木质框架中,占满了整面墙。
若秋觉得浑身不舒服,想快步离开这个展厅,走在前面的于鹰却停下了脚步。
“很惊讶吧,跟他现在的作品完全不一样。”布山不顾于鹰听不听得懂日语,在边上念叨了起来,“他刚入学的时候,什么都画得很精细完美,不管是色彩还是笔法,一股匠人的气息,像年过半百的老头会画的东西,我那个时候天天对着他喊这些画都是垃圾,让他跳出框架,结果这些画竟然被学校委员会推选收藏了,学校还真是什么都要啊。”
听着布山的吐槽,若秋觉得一阵羞耻,刚入学艺大的时候,他的岩彩基础全是黎远教的,自己也只会模仿一些老牌的岩彩画家,结果画的东西很教科书,没什么大家风范还老气横秋的,他没好意思把这些话翻译给于鹰。
于鹰也不在意布山到底在说什么,他看得很认真,好像在画面前凝固了。若秋不知道他这么认真到底在看什么,只要是在岭安出生的人,岭安江的景色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更何况于鹰的家本就在江边上,这些应该都是看厌了的景色。
于鹰站在画前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转了展厅,若秋刚松了口气,刚进新的展厅就看到了自己获奖的那幅《蒙眼的长颈鹿》正挂在中央,他干脆退了出去,直接站在了展厅门口。
布山推着轮椅的手停了,他回头看了若秋一眼,把轮椅推到了他边上。
“你现在还在画画吗?”一阵沉寂后,布山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若秋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最近刚开始画了,但又说不出口。心脏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开始细密地疼痛。
这幅画在提醒他,他曾经在布山面前豪言壮语过,说自己一定要成为有名的岩彩画家,而现在呢,现在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布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句:“他刚才说了什么你那么生气。”
若秋愣了愣,布山是在说于鹰,他还没有把于鹰说的话翻译给他。
“没事,你说。”布山看他有些为难,又说了句,“我活这么久了什么话没听过。”
若秋只好把于鹰的话给布山复述了一遍。
布山听完大笑了起来,美术馆的管理员不得不上前来提醒他保持安静,若秋看着他笑得冒了眼泪花,他完全不知道布山到底在笑什么。
“他跟那些经验丰富的画商啊收藏家一样,都知道艺术品意味着什么。”布山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干咳了几声,“你在艺术圈,不是在收藏圈,虽然这两个圈子一直在打交道,但准则却是完全不一样的。画家多是些讨厌的理想主义,觉得自己的画与众不同,还经常抱怨才能不被发现,但一幅画到底值多少钱却是由整个圈子去估值的,如果要生存就要卖画,卖不出去的画就只是一张纸,故作清高没什么出路,在这个圈子里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知道,但是……”若秋想不出什么能反驳的话,他的资历尚浅,正如布山说的,他还没有真正地接触到收藏圈,不知道这其中运行的法则。
“我如果不是选择了当老师,不卖画也活不下去。”布山回过头,隔着玻璃看向整个展厅,“但是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学生的作品纯净、张扬、大胆,他们什么都敢画,什么都敢表达,那都是有生命力的画,也给我输送了不少灵感,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年轻。”
若秋看向布山,这是布山第一次主动说这么掏心的话。
“也许之后有人再也不会拿起画笔,但这里依旧保存着他们的经历,这些画会帮他们记录一段时光,这不是很好么?”布山伸手拍了好几下若秋的后背,“偶尔看看过去,或许就知道以后怎么走了。”
若秋被他拍得一愣一愣,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对面墙上自己的画作。
在蓝黑色旋涡状的背景中有一堵雪白的高墙,一只长颈鹿从墙头探出脑袋,却被纱布蒙上了眼睛。
美术馆略带暖黄色的射灯打在画作上,也没给这幅画带来任何温暖的色彩。
它空洞,压抑,好像要把面前的人给吸进去。
“别那么有压力,不仅是外界,很多搞创作的人也经常问自己,艺术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呕心沥血有必要吗?这个问题我曾经被问了无数遍。”布山长叹一口气,“管它呢,有些东西就是不画出来不痛快,反正这个世界上总有人能看得懂。”
“是吗……”若秋附和了一句,却是一句不确定的回应。
他看着眼前的画作,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下落到了旋涡中,那里只有空旷的黑暗。
不管这幅画在多少地方展出,被多少人看到,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纱布后的长颈鹿是怎样的,他仿佛能透过画纸看到长颈鹿闭着眼睛,温顺的样子和梦境中的一模一样。
那是他从记事起就无法摆脱的梦魇,就像心魔一般缠了他二十余年,从未散去。
他不打算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他画出来了,却从不奢望有人能懂。
“他看起来很喜欢你的画,刚才也看了很久。”布山的声音从边上传来,若秋回过神,跟随着布山的视线落到于鹰身上,他看到于鹰在展厅里绕了一圈,回到了《蒙眼的长颈鹿》面前驻足。
周围人来人往,参观者一波一波地过去,于鹰好像定在了那幅画面前,半天也没见他挪动脚步。
布山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到了耳里。
“如果他不是喜欢那幅画,那就是喜欢你。”
第十六章 橘红
若秋惊诧地回过头,脸一下子烧了起来,布山又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展厅里的人一齐回过了头,管理员不得不上前再次提醒他保持安静。
若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支支吾吾半天,布山反倒安慰他说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戴了一样的戒指,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这场阴差阳错规避了一场风险。
很快闭馆的时间就到了。
看护所的车子停在了美术馆门口,伊藤把布山的轮椅推上了车。
隔着车窗,若秋看到布山耷拉着头,靠在轮椅背上,看着像是在小憩。他又开始变得沉默,好像在美术馆里大笑的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车子启动的时候,布山忽然睁了眼,他奋力地按着开窗键,把头从窗口里探了出来。
“继续画下去!”布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是大声的。
“继续画下去!若秋!”
“布山老师,这样很危险。”一旁的伊藤被他吓了一跳,搀扶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回到车座上。
车窗再一次关上了,车子融入到车流中,渐行渐远。
若秋忽然有了一种悲切的感觉,不由地向前走了几步,他在路边上站了很久,直到于鹰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回到人行道,他才回过神来。
几辆车擦肩而过,落幕的夕阳将影子拉长。
“你不想再争取一下吗?”定了定神,若秋平复了下心情,转身面向于鹰,“拍卖会肯定会比直接收藏花更多的精力和钱。”
“既然黎远想收藏布山的画作,不如大家就公平一点。”于鹰的语气很无所谓,“在拍卖会上大家是公平竞争,各凭本事。”
果然如此,于鹰已经把黎远想做的事情都看透了。
若秋本想问他是不是因为不想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而这么做,后来一想,起初于鹰在知道黎远有这个打算的时候就没留什么情谊,现在也不可能会留,他选择这么做,也许真的是为了少些纷争。
“若秋?”
一个声音突然在背后出现。
若秋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面熟的男人站在面前,他身材高瘦,脖子也长,顶着一头浅金色羊毛卷,像一只羊驼。
一群人从学校侧门鱼贯而出,若秋看向他们手上拿着的节目单,今天有来自美国的交响乐团的音乐会。
男人身上背着一只巨大的大提琴琴盒。
“安阳?”若秋认出了他。
“你怎么在这?”安阳露出欣喜的神色,一胳膊架到若秋肩膀上,“我今天跟着乐团来演出来着。”
“有一些事情。”若秋被他压得身子往下一沉。
“他是我在大学时候的室友,跟我一个学校的,我们一起租了房子。”若秋艰难地侧着身子,向于鹰介绍道。
于鹰淡淡地“嗯”了一声。
“只不过我当时是音乐那一块的。”安阳熟络地勾过若秋的肩膀,“这么多年没联系,我以为他已经把我忘了。”
“还好……”若秋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还好什么?”
“没什么。”若秋对他笑了笑。
还好安阳的事情,以及在日本的事他都还记得,三年前坠楼失忆的事情也就可以瞬时瞒过去。
安阳并未察觉到什么,反倒热情地招呼起来,“晚饭吃了没,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上一次在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
安阳在上野找了家以前经常去的居酒屋,一坐下,安阳就让店家把他之前存的酒给拿了出来。
“神奇吧,我三年前存的酒还在这。”安阳给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一杯。
若秋没来得及告诉他现在自己在吃药不能喝酒,他只能握着杯子转圈圈。
透过居酒屋的格子小窗看出去,上野的居酒屋一条街挂着白色的灯笼,亮着橘色的灯,这里的夜晚依旧是熟悉的样子,说不上太热闹,也并不安静。
“毕业后我就去美国发展,混进了个乐团,现在全球到处跑演出。本来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种奔波的工作比较适合我。”安阳说了一长串话,又叫住服务员点了几道菜,点完菜他又舒舒服服窝到椅子上,“你呢?回国后怎么样?”
“我……”若秋一下有点卡壳,他转头看了眼于鹰,又看向坐在对面的安阳。
“哦,对哦,我差点忘了,这样不挺好的。”安阳突然意识到什么,拿起酒杯喝了几口酒,憨憨地笑了几声。
若秋看他这反应,就知道安阳大概已经知道了于鹰是谁。毕竟当时网上闹得沸沸扬扬。
“这么说来时间过得可真快,你是不知道若秋在大学那会儿,还算是个风云人物。”安阳喝了几杯酒,话变得更加多了,竟然跟一直沉默的于鹰攀谈起来,“我还记得在学园祭的时候,他被日本某黑道的女儿看上了,对方派了个小头头,在新宿街头拦住我们,说要两人见见面,切磋切磋感情。当然了,我们怎么可能见啊,说再纠缠就报警了,他们都不吃这故意唬人的一套,说他们那什么什么组的楼就在边上,那个小头头一喊,一群人乌压压地就冲下楼追我们,比日剧里还夸张。”
于鹰正在吃一盘毛豆,弯起嘴角笑了一声。
“离谱吧。”安阳摊了摊手,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你猜怎么着,我俩一起从新宿三丁目一口气跑到了新大久保,那群人在楼下疯找,我们在二楼一家韩式料理店吃炸鸡哈哈哈哈哈哈。”
安阳的笑声爽朗,若秋知道以他差劲的酒量,这会儿差不多是喝醉了。
“没事,有我在,若秋肯定安全……安全……”安阳对着于鹰拍了拍胸脯,说着说着,他脸一垮,就扑到在了若秋怀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若秋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伸手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我错了……呜……我不该……不该在那个时候回老家……我……”
安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若秋分辨了半天他含糊不清的话,想起三年前安阳家里出了点事,也就是在安阳离开日本回家的那个时候,他被舅舅姑妈的微信喊回了国。
“我当时有跟你联系过吗?回国之后?”若秋抓住了他话里的一丝讯息,赶紧询问。
“啥?你说什么……”安阳的声音越来越轻,不一会儿就倒在了桌上。
夜色渐深,若秋扶着安阳跌跌撞撞从居酒屋出来,于鹰在后面扛起安阳的胳膊,把他挪到了自己肩膀上。
周辰竟然等在居酒屋外,边上候着一辆的士。
一吹外头的冷风,安阳有些苏醒过来,在于鹰肩头开始絮絮叨叨。
“你说想知道当时你回国后的事,当时你没联系我,我回到日本后你就人间蒸发了。后来我把房子解约退租后就到美国的一个乐团应聘。”
“是吗?”若秋仔细回忆了一番。
“是啊,我还打了你手机,结果没人接。”安阳从于鹰肩膀上挣扎着下来,想扑到若秋肩头,但又被于鹰一把扯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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