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深为倚重的大国师,即便是方天宠这样常年在外的将领也听说过他的名号。方天宠心里当即一突, 面上却还强撑着镇定,色厉内荏地道:“大国师深夜驾临,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不知有什么指教……”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呻吟打断,迟莲身后的端王殿下拖着嗓音道:“啊, 手麻了,有没有人先给本王松个绑?”
又一道青光划过夜空, 噌地落在甲板上, 幻化出归珩的身形, 十分殷勤地凑了上来:“我来我来, 我来给殿下松绑。”
惟明:“……”
他借着松绑的空隙低声骂归珩:“你还有脸来, 怎么把这个祖宗给请出来了?!”
归珩简直冤得要跳海,也悄声回道:“殿下是第一天认识他吗,那头驴是我一个人能拉住的?您千算万算把自己算进了敌人老窝里,怎么就没算到他会杀过来?”
惟明特地叮嘱过归珩,要他把那红盒交给迟莲,由他设法保护,待找齐口供后一道交给皇帝。这样一来是防备有人下手抢夺,二来也能将迟莲稳在京城,他在梁州就可以放开手脚作点小死了。
其实这件案子刨去一船人蹊跷身死的那部分,剩下的全是凡人间的勾心斗角,如果依靠仙力法术很快就能水落石出,根本不需要他以身犯险。但惟明一直不想让迟莲和归珩卷入太深,也是因为二人话中只言片语都流露出过同一个意思:神仙不能随便干涉凡间事,重则招致天劫;而杀害凡人即是堕魔之始,更是不可触犯的铁律。
归珩好歹还是供职天庭的正经神仙,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自己心里有数;迟莲可是为了苍泽帝君都叛出白玉京了,要是惟明折在凡人手中,谁知道这祖宗一怒之下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俩自以为说的很小声,实际全顺着风一字不落地灌进了迟莲耳朵里。方天宠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昳丽冰冷的脸上掠过一丝隐忍神色,眉头抽动了两下,听见迟莲冷然答道:“你豢养刺客,公然挟持皇子,谋图不轨,还何必再问我的来意?”
惟明冷不丁又喊:“啊,腿麻了,有没有人扶本王一把?”
归珩忙道:“我扶着殿下!”
迟莲:“……”
惟明被归珩像拖大包一样从地上搀起来,糟心地看了一眼这个没眼色的逆子,一边拿胳膊肘往外怼他,一边按着太阳穴柔弱地道:“啊,麻药闻多了,头好晕,有没有人给本王靠靠?”
归珩:“殿下靠着我……”
迟莲:“……”
惟明一扭头,目光瞬如冷刀,冷厉地从归珩脸上刮过去,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再敢拆我的台,从今以后你最好睁着眼睛睡觉。”
归珩后颈皮一紧,立马讪讪地松开了手。惟明顺势脚下一软,身体一歪,犹如玉山将倾,踉踉跄跄地朝前倒去。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堪称碰瓷,迟莲背对着他,后脑勺也没长眼睛,却像演练过八百遍那么熟悉似的,在他倒下的瞬间回手一抄,衣袖飒然飘飞,稳稳地将他接进了怀里。
光凭坠落的力道迟莲就知道惟明真是没留后着,他要是没伸手,这祖宗就真敢把自己摔到地上去,不由得气结,低低地斥了一句:“胡闹!”
端王殿下——据说是头晕,宛如小鸟依人般靠在大国师肩头,捂着心口,蹙着眉头,浓密长睫垂下来半遮住眼眸,一副虚弱得马上就要晕倒在人家怀中的样子,楚楚可怜地道:“大国师来得刚好……本王差点就以为要见不到你了,啊,怎么天旋地转的,要站不住了……”
迟莲:“……”
难为他对着这么生硬的演技也能忍住不破功,反而凑在惟明耳边,怜惜而充满蛊惑意味地轻声道:“这些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然敢谋害皇子,实在是罪大恶极,殿下且等等,臣这就把他们都杀了。”
方天宠:“……”
惟明:“……”
这话比仙丹都管用,惟明一个鲤鱼打挺从他肩上爬起来,惊喜道:“咦?本王康复了!”
迟莲不为所动:“谁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还是都杀了吧。”
惟明立马反客为主,亲亲热热地揽住了他的肩,带着迟莲身子转了半圈:“啊,本王突然觉得灵台清明,精神抖擞,一只手打八个人不在话下,大国师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吧?你先坐下歇歇,这点小事本王来处理就行了。”
他心里的小算盘迟莲闭着眼也能猜得出,心知惟明是变着法儿地回护他,安然承下了这份深藏的体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殿下真的不用臣帮忙?”
“你看方都督已经放弃抵抗了,其他将士也知道跟着逆贼行事终究难以长久,打算迷途知返,戴罪立功,把我们安全地护送回梁州,是吧?”惟明说完,马上扭头朝甲板上呆立的亲兵们使了个眼色,这里面还真有几个不愿与方天宠等人同流合污的士兵,立即出列跪地,大声道:“卑职愿将功赎罪,誓死追随端王殿下!”
其余人一见他们倒戈,心中都暗自衡量利害,然后惊恐地发现那边有个一剑能把他们送去见列祖列宗的魔王,实在是没什么可权衡的,于是纷纷弃剑跪伏,一起喊:“愿为端王殿下效死!”
“好好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都别跪着了,先把方天宠及其一干党羽押下,让船掉头开回梁州。”惟明连哄带劝地把那位镇宅的祖宗请到旁边当吉祥物,“你看大家多懂事,这都是大国师以理服人的缘故,兵不血刃就扫平了一场叛乱,实在叫本王钦佩。”
归珩:“呕……”
惟明目光如电,顷刻间横扫过来。归珩望风而怂,火速夹紧了尾巴:“我晕船。”
方天宠被手下牢牢捆起来,至今也没盘算明白一场堪称完美的绑架为什么会招来迟莲这种怪物。他双目呆滞地倚在桅杆下,看着军士们扯掉了另外几人头上蒙着的黑布袋子,发出一阵惊呼:里面的人并不是和端王一道的那两个文官,甚至也不是赵廷英,居然只是几块粗笨的石头,上头各贴了一张写有字迹的小纸片。
方天宠终于想明白了,突然朝惟明叫道:“端王殿下!这也是你早就算计好的吗!”
“啊?什么?”惟明闻声回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那堆石头,淡淡笑道,“你说那个,一点障眼法而已。不这样怎么能骗得过方都督,让你以为已经将我们一网打尽了呢?”
惟明一行落入他手中,方天宠必然要花费时间处置问话,这样,真正的贺观和沈云山就可以带着赵廷英暗度陈仓,躲过方天宠手下刺客的追杀,顺利地回到京城。
这才是端王一早就定下的计策,难怪他这么有恃无恐,就算迟莲没有来,光凭他一个人的本事也足够反制方天宠,让这一船人都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而他说的背后靠山,想必正是紫霄院大国师迟莲。这两人显然不是他与康王那种上下尊卑的关系,反而隐隐以惟明为首,包括那叫归珩的侍卫也不是寻常人,他们三个站在一处,倒更像是一家子人。
这件事他能想明白,迟莲自然也能,斜睨了惟明一眼,声音轻缓,一字一顿地问:“孤身犯险。殿下临走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惟明立刻:“哎呀头晕……”
“你这怪物!”方天宠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朝惟明厉声骂道,“当年敬辉国师预言你是身负灾异的妖星,如今果然应验!就凭你这妖邪,也想蛊惑世人问鼎大位?别做梦了!”
“你有种就把我送回京城,来日御前对质,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我会一五一十的告知陛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每一个人都能为我的话作证!”他阴沉地盯着惟明,语气里的嘲弄与恶意毫不掩饰:“端王殿下,你猜朝廷诸公能容许你这个怪物成为天下之主吗?”
这回谁也没有归珩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经抄起刀已经架在了方天宠的脖子上:“嘴巴放干净点,再敢对殿下出言不逊,信不信我先送你上路?”
“慢着慢着,好好说话别动手。”惟明按下葫芦浮起瓢,又去抢归珩的刀,“怎么一个两个脾气都这么大,一言不合就动刀动剑的?好了别搭理他,去那边玩去。”
惟明好说歹说哄走了归珩,一提衣摆在方天宠面前蹲下来,对这位手下败将竟然还挺和蔼:“方都督半生顺风顺水,输给本王,很不甘心吧?”
“你打算拉个垫背陪你一起死,那你有没有想过大国师为什么是大国师,本王又为什么会留在朝中?”
方天宠抬起浑浊发红的眼睛瞪着他:“为什么?”
“因为皇帝知道。”
惟明轻描淡写地道:“你常年在外,恐怕不了解这半年京中发生了多少大事,你猜太子为什么倒台?要是没有大国师,天下早已大乱,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叫嚣?”
“今夜之事,你尽可以随便说随便喊,但会不会有人听、有人信,甚至会不会有人在你闹大之前就先下手了结了你,这一点本王可不敢保证。”
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衣摆,留下方天宠一个人坐在那里消化他的威胁,转身朝迟莲走去。
刚到甲板中间,船身突然剧烈地一晃,惟明这回是真没站稳,结结实实地栽进了迟莲的臂弯中,扒着他的肩才站稳:“怎么回事?”
亲兵抖着手指着前方,哆哆嗦嗦地道:“那、那是什么……”
海水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海面中心陡然现出巨大深黑漩涡,仿佛栖居于深渊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一丈多高的浪头迎面打下,在这自然伟力面前,凡人根本毫无还手的余地,整艘船瞬间没入了滚滚波涛里。
第38章 幻中身(十三)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 三个人的行动轨迹几乎像提前商量好一样准确明晰:惟明手中阵法瞬间铺开,银蓝淡光笼罩全船;迟莲给三人套上避水诀,横剑护卫于惟明身前, 归珩则跃上船头, 手握长弓, 弦如满月,朝漩涡中心射出可堪劈山分海的一箭!
凛冽的青色箭光尖啸着划过漆黑海面, 所经之处连海水亦为之退避,在煌煌灵光辉耀之下,潜藏在海渊深处兴风作浪的巨兽终于露出了真正面目——
一只足有半个皇宫那么大的海蚌徐徐张开贝壳, 从中钻出一条通体覆满软甲的细长银龙, 那龙吻部奇长, 头顶两只珊瑚般的龙角, 背生八对薄鳍,尾部微卷,正通过吻部源源不断地吸入海水, 在海面上造就了巨大的漩涡,他们这艘船恐怕是被它当成了小鱼小虾,也顺便给卷了进来。
惟明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玩意不像龙, 撑着法阵问道:“这是人间应该有的东西吗?能听得懂我们说话吗?”
“不好说,”迟莲谨慎地道, “殿下后退,先看它如何应对归珩。”
归珩一箭破浪射向海蚌中心, 那银龙虽然身体曲折, 却是天生骨骼的形状, 并不如寻常龙蛇躯体灵活, 无法随意掉头, 只能凭鱼鳍划水避开箭风,那海蚌却连躲闪也不能,索性将贝壳张得更大,一口吞掉了归珩的箭。
归珩傻眼了:“啊?”
惟明也“啊”了一声:“不嫌剌嗓子吗?”
归珩犹如遭受奇耻大辱,气得头发都要立起来了:“我那一箭少说也有上千年修为在里面,这玩意儿说吞就吞,连个嗝都不打,凭什么!它是不是瞧不起我!”
迟莲冷冷道:“别光说人家,也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归珩嘴上抱怨,手上却不停,又是连珠两箭发出,却均被那蚌壳一口吞了。迟莲神色沉凝,遥视着闪烁银龙与缓缓张口的海蚌,这回终于不再是嘲讽语气了:“能硬吃下归珩的箭,它起码有万年修为,可这种异兽又怎么会到人间来?”
“连蚺龙和树妖都能来,人家为什么不能来?”惟明的法阵将船堪堪定在海浪中间,没有被银龙吸进嘴里,但总也不是长久之计,“大国师,咱们别管它怎么来的,还是先想想怎么请它走吧!”
说话间那银龙已调转吻部对准他们的船,猛地一吸,整个船身顿时剧烈地一颤,随后突然定住。惟明突觉不对,扭头往旁边水中一看,霎时连呼吸都顿住了。
仿佛一只无形之手握住了时间沙漏,令通过缝隙的那一粒沙堪堪悬停。这一瞬汹涌奔流的海浪忽然定格,百丈瀚海转眼凝结如冰,整片海面形成了一个短暂静止的巨大通道,而海中一切活物也都随之停滞不前。在这天地同归的静寂中,唯一还在源源不断流动的,是万千微弱如冰屑的细碎磷光,像一匹流光溢彩的薄绡在水中招展。
如果薄纱的另一端不是那条诡异的银龙,这场面美得堪入画卷,足可以称得上是人间难见的绝景。
惟明喃喃道:“我明白了。”
迟莲蓦然回头:“什么?”
“那艘鬼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答案就在这条银龙身上。”惟明指着外面流动的磷火,“他们也许是离得远,没有像我们一样整条船都被吸入漩涡,但这条银龙会吸取方圆百里所有活物的魂魄,船上能动的人会不由自主受到它的吸引,跳进海中随它而去,而那些被关起来动不了的人只能被抽干魂魄,所以才会有不明死因的尸体留在船舱里……这下就全都说的通了!”
迟莲虽不太清楚案情,但一看外面这熟悉场面,不由得头大:“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要来人间掺一脚,来了就要先吸一波凡人魂魄……”
归珩拉弓搭箭,这时候还不忘冷嘲热讽报复他:“帝君教你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吧。凡间受九天之誓约束,灵气不足,修行艰难,妖怪在凡间要增长法力,不吃魂魄还能吃什么?”
说完他手一松,青光疾驰而去,正中银龙的七寸。一刹之间所有人都听见了“当”一声击金振玉的脆响,犹如冥冥之中有人敲响了沉重的青铜大钟,悠长余音如水波一圈一圈回荡在静止的时空中,紧接着银龙遽然一仰身,于半空中发出无声嘶吼,中箭处创口迸裂,绽开吞天白光,顷刻将凝滞漩涡内一切生灵尽数淹没!
船上的人在海上漂了半宿,眼睛已经适应了黑夜昏暗的光线,被白光这么一照,几乎暴盲。与此同时,原本靠惟明的法阵维持稳定的船身不知为何突然失控,猛地朝一侧翻倒,船舷边有几个没抓稳的士兵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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