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呢?”桑不为挑眉一笑,甚至还有闲心问。
白太岁只是很不高兴地瞪了桑不为一眼,又说:“你先前非要离开无相道宫,现在回来作甚?明明有一条通坦的道路在眼前了,非要放弃了去走那荆棘路。你们真是让人看不懂。”不只是桑不为,还有云淮、姒珺、洛无情,哪个不是名震神域的上真?一朝弃道,众叛亲离,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我们在求‘真我’,我们在求未来。”桑不为解释说,“先不说归墟能不能长久,当所有修士都走一样的路,都是斩却诸我而合道,天序就会逐渐地定死。我要自下而上推动道之变,我要的是一个无止境的求索之路,而不是一套枷锁。”
“哦。”白太岁没将桑不为的解释放在心上,她又说,“所以你来干什么?”
桑不为说:“借帝印一用。”
白太岁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注视着桑不为说:“你怎么还是这样天真?”可话音落下,抬眸对上了桑不为平静的神情,她的脸色又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主人很有可能会惯着桑不为的“天真”。她是恨不得将桑不为从道宫中扫出去,可主人那边明显没有不见她的意思。面色红红白白,白太岁一扭头就走了。
桑不为在道宫中见到了太岁。
此刻距离她离开无相天域前往甘渊已经数百年了,可一切熟悉的摆设让她产生一种宛如昨日的恍惚感。
“我知道你的来意。”太岁说。
桑不为抿了抿唇说:“你真的不能助我吗?”
太岁淡声道:“若天要教你们赢,何须我?”她凝视着桑不为,抬起手一点,前方便出现了一座九层宝塔,她又说,“帝印就在那里,你若能自己闯过去拿到帝印,那它就是你的了。”
“你要是败了,我也不会帮你。我只会在你死后带回你的神魂,让你再转一世身。”
“就像‘缺’那样?”桑不为笑了起来,“我一点真灵不死不
灭,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怕了?帝尊纵容我,为什么再过一些?”
“桑不为。”太岁喊了桑不为的名字,轻柔的光芒落照在她的脸上,像是披着一层纱,笼着一团雾。
桑不为微微仰起头看着太岁,在她转身前去甘渊的时候,她们的距离陡然间变得遥远了。亦或者她从来没有贴近过太岁?她记忆中的太岁纯净又温柔,可直到出现分歧的刹那,她才陡然间惊觉,无相帝尊只是想当人,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人。而她桑不为,竟然妄想将帝尊拉下云端。她的过往是假的,是一个甜美到不真实的幻梦。
“桑不为拜别帝尊。”半晌后,桑不为开口,她的声音坦然平静,将那些浮荡的情绪一一磨去。她要去追逐自己的道了,就算是不能同行也没有关系。
太岁注视着桑不为,她的神情柔和了下来,唇角扬起了一个轻缓的笑。
大道之缺劫身入世,一转再转。她送了桑缺一次,也可以再送桑不为一次。
桑不为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彼时她不知道,太岁的不偏不倚其实也是一种偏袒。
九层宝塔上有守印人。
他们不会因为桑不为与太岁的交情而有所放松。闯过九层塔取来帝印,并不比从各大天域上真的手中逃生简单。桑不为几度濒临死境,可最后还是咬咬牙强撑了过来。她们的计划是斩下归墟,而剑印非要拿到不可!桑不为在取到帝印的时候其实只剩下一口气了。
没看到太岁现身。
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别说拿着帝印回到甘渊了。
她要在地上躺多久呢?桑不为不知道答案,她合着眼睛睡了,思绪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阵没有刻意掩饰的脚步声中勉力地睁眼开。
是熟人。
可不是她心中期许的人。
在浑噩中桑不为很难掩饰面上的失落和伤怀。
“小、小白?”
白太岁皱着眉,粗暴地将桑不为从地上拽起,朝着她口中塞了数枚灵丹。她抱怨道:“你要是死了,主人为你塑再世身,又要耗费不少的本元。我不在乎你死还是活,只是希望,就算是死,也请你死远一点,最好是神魂俱灭、真灵半点不存,省得再来祸害主人,坏她道行,损她
道心。”灵丹虽然不能够让桑不为恢复如常,可多少能让她找回点力气,将她从濒死的边缘拉了回来。
白太岁居高临下地望着桑不为,又说:“你们想要打破的是神域的天序,甚至意图将神尊从上位拽下来。可你别忘了,主人也是六尊之一。上清神域的天序一旦更易,会让主人身上发生某种不可预测的变化。你还要这么做吗?”
桑不为舔了舔,眸光发亮:“她教我向善,她教我求道,我会成为她最满意的学生。这是我要走得路,我不知道如何后退,也不可能会后退了。”
白太岁:“……”她实在很想给桑不为一拳,可想了想要是打下去,那几枚灵丹就彻彻底底地浪费了。她用脚尖踢了踢桑不为,又说,“你为什么不能走远点?”
“能啊。”桑不为笑了起来,笑得胸腔剧烈起伏,鲜血从唇角溢了出来,她抬起了沉重的手,却在眼角一抹,“拜别之后,我不会再回来了。”
这是白太岁期盼的事情,可听到了桑不为的话语后,一股子不满从内心深处冲了出来。她抱着双臂,低头打量着桑不为,冷冷地嗤了一声,说:“桑不为,你真没良心。”
桑不为没有反驳,她点头说:“嗯,你说得对,是我的错。她欠她很多,下辈子再偿还。”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有理会白太岁宛如冰锥的视线,拿起了帝印就往外走。她宽大的衣袖翻飞如流云转,隐隐有歌声传出。
“悠悠清梦散,浮沤草露,一去无痕。问江湖,重逢谁记前身。此恨如何消遣?不如让、万事成尘。从今后,凡心洗尽,相忘不相亲!”!
第一百一十三章
归墟之地,风如潮涌。
在那消磨一切的恶地中,一道道夹杂着恶意的意念生生灭灭。行走在其间的修士都是被驱逐的甘渊一脉,他们固守心念,不使得自身被恶念侵染。桑不为离开与回来的时候避开了五大天域监守人的耳目,她并没有去见云淮、姒珺一行人,而是一边养伤,一边用帝印祭炼真如之剑。
在被驱逐到归墟当镇守前,他们都聚集在甘渊,随着道法的外传,门下弟子同道有万余人,可经历过一番极为惨烈的厮杀,同行之人所剩无几。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桑不为瞧见的都是血流成河的场景。五位帝尊固守最初的天序,根本容不得外道诞生。除了斩却诸我,一切都为邪魔歪道。他们如今被赶到了归墟,其实是那些人等着他们回头,若是长久没有结果,对方必定会痛下杀手,他们要设法替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桑不为持着真如之剑出关的时候,云淮、姒珺他们也祭炼好了足数的法器。
“斩落归墟后,上清神域的幽气无处可流,他们必定会设法做出改变。我等要将归墟与上清神域隔绝了,不让他们找寻到半点踪迹。”
“我知道,等到归墟与神域隔绝,便以大神通掘出灵穴,并以此为依托,使出‘天外无天’之处。”
“可我等长久留在归墟,那也是没有意义的,最后还是得回到神域。”
“等到传道完成后,我们便回上清,设法将甘渊藏起来。”
“当然不是依靠归墟,新形成的大陆,是我们的火种。”
……
到了那一日。
千万道灵光骤然自归墟地界拔地而起,横扫四方。虚空被撕裂,一块块铅云被拨成碎片,在飓风中如尘灰飘荡。那在归墟看守甘渊一脉的修士惊觉大变,可尚未来得及做什么,便被强劲的灵力打中身躯,撕扯成了碎片。
五大天域中的上真骤然觑见了归墟的大变,那长久闭关的宗主从洞府里迈出,一步跨向了归墟地界。在甘渊一战后,双方再度短兵相接,声势惊天动地。罡风大作,宛如利剑扫来。甘渊一脉的修士并不畏死,将大阵一启,前仆后继地奔赴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死亡。而洛无情、姒珺、云淮以及桑不为四个人各据一角,拼命地催动着道法神通
,等待一个最为恰当的时机。
高亢的凤鸣声响起,桑不为眼皮子一跳,扭头的时候骤然间瞥见黑太岁的身影。可她没有时间再去思索那些多余的事情了,在真如之剑气意攀升至最高峰的时候,她必须要动手!
“桑道友,出剑!”云淮的提醒宛如惊雷一般在桑不为的耳畔炸开,她眼中骤然浮现了一层雪亮的光芒,伸手捉住了真如之剑,向着那片连缀在上清神域上、消磨“非我”千万年的归墟就是一剑斩落!在落剑的一瞬间,六位神尊的身影俱是出现在了半空中,剑光先是触及了罗睺,再到计君、穷桑……依次往前退去。随着神尊的身影如梦幻泡影破灭,剑意也遭到了很大的阻碍,斩落在归墟上,或许只能够留下一道细微的痕迹。
归墟斩落涉及天序之变,诸位神尊没有亲身到来,化影也会自发地显化。将化影一一削落,将那枷锁一一拧断!桑不为垂着眼睫,没有再看半空中那道熟悉到刻骨的身影,而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再度向着前方出剑。“缺”的剑道已经登峰造极,而桑不为承继了前身的一切,又修行数千年,剑道臻于化境。再加之无相帝印之助,那隐在了暗处的天序终于在灼目的、璀璨的剑芒下破碎。天地轰隆巨响,地动山摇。喧杂的声音汇聚成了洪流,在耳畔嗡嗡作响。
桑不为手中的真如之剑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她口中也吐出了大股的鲜血。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勉强地抬眸去看从上向下开始摧毁一切的剑痕——归墟脱落后,他们终将拥有自由。忽然间,桑不为浑身一僵,眼神中出现了一抹不可置信。无相帝尊的化影并没有破散,而是很平静地站在了那处,胸口处出现了一个被长剑贯穿的鲜血淋漓的血洞,汩汩的鲜血流淌出,很快就浸透了衣袍。
握住了真如之剑的手骤然间紧缩,耳中的轰鸣声更甚。桑不为怔怔地看着无相帝尊,在被云淮拉拽住的时候,才找回了一丝丝的清明。在此刻,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重复了好多次,无数个混乱不堪的念头在脑海中堆叠,在看到无相淌下的血泪时,她的情绪更为激烈,一切都化作了酸楚堵住了她的喉咙。
直到这一刻她才领悟了“缺”的意义。
她的声音颤抖着,只吐出了两个字:“……帝尊……”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
九,遁去其一。何为“无相”?一切显象之物皆不得圆满,一切圆满之物皆无相可见。天地本不全,在动静之间,有“缺”存在,才会有变数。无相帝尊是先天圆满,因其无相,故其实万无,也是万有。神域是她,混沌是她,归墟也是她。不管帝尊的化影出不出现,她这一剑斩落了归墟,必定会斩在了帝尊身上,从而打破无相,使得“缺”数现。
古往今来会有无数个“缺”,不管她有没有遇到过帝尊,她都会落下那命定的一剑,她的存在,就是为了使得无相不再圆满。天缺一线,是大道之变。
但是现在认识到这一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一切都迟了。
桑不为只僵白着一张脸,看着太岁的血泪落入归墟中。寒风掠过了她的眉眼,她想起了很多往事,像是堕入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里。她很想问,为什么你知道我是那个“缺”还要来渡我,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会伤心,为什么看见了结果还不阻拦,为什么任由这一剑落下……可她没有说出,在那惊天动地的洪流里,属于神域的一切都随着她的愿想远去,而她也终究远行再也不复返,她们成功斩下了归墟。但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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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沉浮在了幻梦中的卫云疏蓦然间惊醒。她伏在了元初的怀里,额头轻轻地点在了她的肩头。很轻很浅的呼吸声陡然间变得急促起来,她感知到了有一只手慢慢地搭在了她的腰上,揽住了她的身躯。
“只是一个梦吗?”卫云疏轻声问道。她没有听到回答,一股极为强悍的灵力从她的身上爆发开,狂啸着冲击着海域,引起了一阵阵剧烈的风暴。海底漩涡搅动,海上大浪排天,瞬间将赤海变成了一处不能轻易涉足之地。神魂深处的禁锢崩裂,“本我”带来的灵力反哺极为迅猛,可卫云疏一点儿都不开心,她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元初的身上,好似一尊僵硬的石像。
“都说六尊是先天神灵,可事实上,那只是针对众生灵而言。唯一的先天或者说是造化之灵是无相。故而五尊朝太岁,以回返先天无相为根本道,他们生来便有万般情志,最后选择了一一斩却。但是无相——”元初停顿了片刻,她笑了笑,又说,“一次次以化身行走人间。无相在寻找‘缺’,也在走自己的道途,阴阳圆缺才是恒常之变。
你不用难过,这一切皆是我自身所求。”
“可是你伤心了。”卫云疏很勉强地挤出了一句话,“如果没有掺杂着属于人的情感,那就只有冷冰冰的、无爱无恨的厮杀。”如果没有伤心、没有遗恨,为什么血泪中催生的太岁金砂会是邪物?那一剑斩下了归墟,斩破了混沌无相,也在那一瞬间将显象后的爱恨情仇也斩了下来。混沌既分,阴阳初判,过往在人世中所经的种种,跟着催生。她最后还是将太岁拉入了尘寰,成为无相上的一点“垢”,造就了双方都极端痛苦的一世身。
元初说:“继续往前走吧。”
卫云疏倏然间仰起头,她灼灼地望着元初,又问:“你要跟我同行了吗?”
元初反问道:“你不是很希望尘归尘,土归土吗?”
卫云疏默然无言。
元初又说:“在你决定转身后,你就把过往的一切都抛下了,恩怨情仇只是随手一抹就当一笔勾销,留下个‘死生不复相见’,你真的很会算账。”她松开了卫云疏站了起来,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轻一笑道,“都怪我对你太好了,是吗?”
“我——”卫云疏张了张嘴,想要狡辩一二。
“天数有变,天机不可算定。当初我决定降落化身到浮黎仙域,一来是看看你要让我瞧见的‘修心道’是如何模样;二来是寻找恰当的机会将你重新接引回仙域。可惜太岁金砂坏我本心,最终还是被滚滚红尘淹没,尝到了‘求不得’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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