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疏立在城墙上向着北面眺去,星星点点的碧磷火飘荡,一股腐朽衰败之气,即使隔了遥远的距离,也能够感知到。比之落日坟丘,北洲的邪氛更是浓郁。卫云疏很是厌恶这样的氛围,她的眉头皱了皱,转身走下了城楼。在一处拐角,一只手忽地从暗处探了过来,卫云疏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地抬手一格,可对方手腕一翻,动作快如疾
电,转眼便将她的手腕钳制住。一道很轻的“嘘”声传入耳中,卫云疏有一刹那的晃神,眼前暗色浮动,她被人一推,后背抵在了冰凉的城墙上。
卫云疏眉眼冷淡:“洛泠风。”幽沉的暗色像是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眼前的人面部轮廓很是模糊,可就算没有抬眼看她,也能够完美地勾勒出一张清晰的、难以忘怀的脸。幽罗山一别后,她们是首次见面。在听到了无尘海的变故时,她以为洛泠风不会再出现在北洲了。
料峭的寒风吹起发丝,如同羽毛扫在脸上。洛泠风凑近了卫云疏,几乎与她额头相抵。只是在感知到那温热的吐息时,她的身躯一僵硬。她往后退了一步,可并没有松开卫云疏。寂静的夜里,她不轻不重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了卫云疏的耳中。
“跟我回云中城去。”
对于洛泠风的不死心,卫云疏也没有太大的惊诧,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潭没有波澜的静水:“不去。”
洛泠风蹙了蹙眉,很是不满卫云疏的反应。她的身体团着一股莫名的火焰,烧得她焦灼不已。她一拂袖落下了屏蔽的阵法,空出来的左手将一枚夜明珠嵌入到了城墙中,借着明珠如月色般的清辉,她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了卫云疏的脸。
白发垂落,那张熟悉的脸,苍白而又清绝,好似寒冬悬在料峭枯枝上方的飘渺孤月。
在明光亮起的刹那,这一幅笔墨冷峻的、渗着寒气的画就这样撞入了卫云疏的眼中。她搭着眼帘,一缕哀色清晰而又分明,再一眨眼,情绪敛尽,仿佛真的做到了至道无情。
洛泠风舔了舔唇,她眼中掠过了一抹晦色。她轻轻道:“你不是担忧云中城那些人对你动手吗?不用忧虑了,宿兰成死了,越青檀也死了。剩下了云雍、宿兰因两个人,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你说什么?”耳朵好似被巨锤敲击,嗡嗡作响。卫云疏的思绪像是被抽离,片刻后回落,她又拼命地思考着洛泠风话中的深意。可洛泠风没有重复,她只是大声笑了起来,眼尾泛着绯意,仿佛勾上了一抹胭脂色。明明靠得极近,但又像横亘着无法逾越的千山万水。
卫云疏眉眼微沉,她试图挣洛泠风的禁锢。
可洛泠风怎么可能会放过她,袖中蓦地飞掠出一道泛着凛冽金光的锁链,朝
着卫云疏身上落去。卫云疏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运起了灵力朝着那锁链一拍,借力掠出数丈远。灵力波动掀起了浪潮,顷刻间便打碎了壁上的夜明珠。昏暗之色再度压下,两人的神色刹那被暗潮淹没。夜明珠碎裂,金锁上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碎光。洛泠风好整以暇地看着卫云疏,她的声音又沉又缓:“先前几次让你离去,但是这回,你想走怕是不成了。”
“在幽罗山中经历了一番血战,你的这具傀儡造身能够支撑到什么时候呢?”
“有什么比得上你自己的躯体?如今洞天入场了,你想要与他们博弈,至少也要有同层次的力量才是啊。云疏——”一句轻轻的喟叹声低回婉转,仿佛缠绵的风。
卫云疏右手已经握住了那飙飞而来的锁链的一头,再度动用灵力使得傀儡造身崩裂,掌心已经被鲜血染红,丝丝缕缕的元炁向外逸散,宛如萤火一般。她没有真正的肉身锁住元炁,在造身破碎后,元炁流失可比寻常修道人快多了。“洛泠风!”卫云疏声调转冷,隐隐夹杂了几分怒意。
洛泠风觑着不远处的人,笑得开怀:“你生气了?卫云疏,你竟然生气了吗?”她伸手抓住了锁链的一头,见着卫云疏僵立在原地与锁链相抗衡,她徐徐地走了过去,软声哄道,“云疏,别气了。跟我回去,我从麟君那借来了麒麟还命果,再加上云中城的宝材,你定能恢复如初。”她喜怒无常,变脸极快,说这句话的神态时是长成后的卫云疏从未见到过的温柔。
卫云疏不免想起了幼年相依为命的日子。
可现在的洛泠风哪有什么真心呢?就算是知晓了过往,那也改变不了分毫。或许,洛泠风还会拿着那段自己万分珍藏的过往,作为将自己的心扎透的利器。
看着逐渐走近的洛泠风,时间长河中的无数虚影重叠,最后留在眼中的只有破庙里那个小小的、面颊淌着血的洛泠风。
“怎么哭了呢?云疏?”
卫云疏心中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痛,虚影陡然间破散,落入视野中的是那唇角带着慵懒笑意的人,红色的袖子垂落,被风一吹,扑在了她的脸上,遮住了她半张面容。柔软的、泛着凉意的指腹点在了眼角,继而是狠狠地一擦,仿佛要将一切的不甘和愤慨都抹去。
卫云疏别开脸,不愿再去看洛泠风那双夹杂着癫狂的眼。
“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泠风偏着头,眨了眨眼,快活地笑道:“如果执念不消,那就将‘执念’锁在我身边。”!
第七十二章
金色的锁链在洛泠风的拉扯下,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那股金色的光芒仿佛火焰灼烧着卫云疏伤痕累累的掌心,并顺着手腕、手肘向上游走。洛泠风在笑,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在靠近卫云疏时又将金链一抖,顿时金色波光荡开,震动的声音越发铿锵。
卫云疏垂着眼睫,情绪仿佛退下的潮水,犹为低落。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不再是熠熠的、灿烂的明光,而是敛着一抹灰暗。她过去所期许的“岁岁长相见”,即将以一种格外荒唐的方式上演,这让她怎么开心?她右手蓦地一松,那金链得寸进尺,可下一刻被那湛湛的剑芒一扫,断做了数截,砸落在了地上。卫云疏右手提着剑,淅淅沥沥淌落的鲜血染红了剑柄,元炁逸散,她的面颊是一片惨淡的白。
“你在幽罗山中受了伤,不是我的对手。”洛泠风的视线落在了卫云疏手中的“太一剑”上,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嘲讽。卫云疏没有动,她也没有再进一步。视线落在了卫云疏的身上,像是一团赤火,要将对方烧成一捧灰。
卫云疏冷冷抬眼,她觑着洛泠风道:“这里是北洲边界,是万里长城!”
“我知道啊。”洛泠风微笑着回答,没等卫云疏接腔,她又继续道,“在这里有很多不周之巅的弟子,但是你若是想着他们来救你,那真是痴心妄想了。”她一弹指将定潮珠祭了出来,拂了拂衣襟,慢条斯理道,“不会有人发现。”
“是你做的?”卫云疏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的。
可洛泠风听明白了,她语调轻快地应了一声“是”。视线朝着卫云疏的手上一瞥,苍白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已经绷起了,此刻的卫云疏决然不像她面上所展现的那般平静。夜风吹来,带着几分瑟瑟的寒。洛泠风缓缓地抬起头,将目光定在了久久不答话的卫云疏身上。她笑盈盈道:“在无尘海埋伏幽罗山外时,我去了无尘海,与鸾君联手斩杀了麟君、渠君两人。在折返的时候,又遇到了想要杀我的越青檀、宿兰成两人。”
“我气量不大,向来是睚眦必报的。”她的语调很平静,平静地没有任何的起伏和变化,像是随口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一心求死,我只能够成全他们了。”这句话如同惊雷砸下,在那平静的语调里混杂着汹涌的暗潮
,迅猛强烈,几乎要将一切都拍碎!
卫云疏的眼皮子狠狠一跳,那股潜藏在淡然中的恨意与邪诡太强烈了,仿若芒刺在背。她只挤出了一个“你”字,双唇上便压上了一根微微发凉的手指。卫云疏愣神,旋即是极为激烈地后退,拉开与洛泠风的距离。她抬起左手,在唇上一抹,仿佛要将那股奇异的触感从身上、心中抹去。
洛泠风深深地看着卫云疏,她的眸色暗沉,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轻轻道:“你虽然有心管顾仙门事情,可修为受限,有的东西便会察觉不到。如今四大仙门剩下的洞天修士不多了。云中城有颜丹渥、云雍以及宿兰因,可你也知道他们的性子,恐怕只有颜丹渥一人有可能站在不周那一边。至于洛水神宫——”洛泠风嗤笑了一声,数息后才补上了一句,“他们最会见风使舵。万里长城外五尊原初邪魔侵逼,来自上清神域的使者抵达,浮黎仙域有太多的变数了,你已经没有时间等待师无方修成洞天,替你打造一具可承载所有修为的傀儡造身。”
“诚然,你可以借着不周的力量寻找其他炼器师,在地火天炉中,也许勉强能够达成目标。只是,我不会让你如愿。你找一个,我杀一个。”
她的执念太深了,什么善恶、什么立场,都要为她的“执”让步。
卫云疏心中发寒,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窟。她对上了那双幽邃的眼,一颗血肉之心仿佛被千千万万的箭矢贯穿了。握着太一剑的手在颤抖,她丝毫不怀疑洛泠风的话语。天幕上的阴云不知何时散去的,那潜藏的月光终于跃了出来,洒下了冷冷的光芒。
这都算什么事?
成就洞天之后呢?
她求不得的事情依旧求不得。
而想要化消执念的洛泠风,真的能够如愿吗?
卫云疏道:“你在威胁我。”
洛泠风一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冷月的光芒落在了她如玉皎然的面颊上,使得那股冷意更甚。卫云疏看着她的神色,不觉有几分晕眩。洛泠风有好几次将她强行带回云中城的机会,可最后都放弃了。而这一回,那张脸上已经不见半点退让了。卫云疏视线转到了定潮珠上,她得承认洛泠风的话语,以她如今的状态,根本等不到不周弟子来援。就算不周弟子真的赶过
来了,对上疯魔的洛泠风,又能够有几成的胜算?
她跟洛泠风有过很多个同赏一轮月的日子,大多数时候的洛泠风都静默无言,唯有琴声泠泠,时如松风,时如奔流。就算得不到多少回应,她也总是高兴的,她不懂得悲欢离合,自然也不会去在意阴晴圆缺。
可到了今日,她才发现,那清泠如水的月光也有那样冷的时候。
太一剑化作了一道流光消散无形,地上的一小滩血迹触目惊心。
洛泠风看着不再做抵抗的卫云疏,心情依旧算不上痛快。长久的沉默使得氛围凝滞得像一块铅铁,她无端地感觉,站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木偶、一尊傀儡、一具死尸。她与不周的弟子能够言笑晏晏,为什么面对自己的时候不是一种千回百转的郁悒、哀愁,就是一种如死水般的寂静、如山岳般的静默和无言?怎么连对仇人的愤恨和怨怼都没有?
“卫云疏。”洛泠风轻喊了一声,她低低地笑了起来。她往前走了几步,左手扣住了卫云疏的腰。右手抬起,指尖在卫云疏的眉眼间描摹,最后落在那紧紧闭合的红唇上擦了又擦。她的眸光聚合,可没多久又变得涣散。她的思绪远去了,只有手上重复着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动作。卫云疏没有应声,她像是一尊提线木偶,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多看洛泠风一眼。
“你为什么不说话?”洛泠风问,她的语调中藏着一股莫名的迫切和焦躁。
“说什么?”卫云疏只觉得可笑,她对上洛泠风那双蕴藏着风暴的眼,冷冷一笑,讥诮道,“说你不要后悔?说待我成就洞天一定会报仇雪恨?说我回到了云中城就会杀尽千千万万负恩者,其中也包括你?”
在卫云疏的声音响起时,洛泠风就放下了手往后退。她在那满怀讥讽和冷厉的声音中,轮到了卫云疏步步紧逼,直到将洛泠风推至墙角。往常的温和撕裂后,卫云疏终于显露出了几分威仪。
洛泠风看着卫云疏的模样,再度畅快得笑了起来。她这一生的喜怒哀乐都藏在了大笑里。她知道自己有所求,却无法分辨自己到底要求什么。她抬起手,指尖点在了卫云疏的眉心。如潮的灵力在那一点中宣泄而出,如大浪拍打着那具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傀儡造身。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丝丝缕缕的光芒从卫云疏的身
上飘散,那由许多宝材打造的傀儡造身最后彻底崩裂,化作了碎片跌在地上。映入洛泠风眼中的是卫云疏由自己的灵力和精气凝聚显化的躯壳——当初卫云疏就是这样站在她的跟前,可她却没有发觉对方的本相。
“回家吧。”洛泠风一拂袖,淡淡地说道。
可这三个字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偌大的天地间,何处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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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城中,一片云海在风浪中翻涌。
朝日的光芒洒落,层层叠叠,仿若跃动的金鳞。
群岛浮动,各色的宝殿错落在其中,好一派飘渺出尘的气象。
但是很快的,这气象被滚滚而来的灵潮搅乱了。自那连绵不绝的灵潮中,一个面色阴沉、褒衣博带的青年人从中跨出。他向着下方踏了一步,飘逸的身形很快便没入了金碧辉煌的殿阁中。
云中城中,车马往来,裙屐少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他们惯来会享乐,醉生梦死、浑噩度日。可近些时日,就连他们也感知到一种不同寻常来,好似风雨欲来。
“上一次这般可怕,还是一些长老同邪修勾结被处决的时候。”说话的少年回忆着前事,抚摸着胸膛,露出了一副心有余悸的畏惧神色。
“喂,你们有没有发现,越家常来的那几位最近都不见踪迹了,像是被拘禁在家。”说话的是个吊儿郎当的吴家子。虽然族中时时提点子弟,说早已无洞天坐镇,日后行事要收敛小心,可那么多年的习性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而且身为世家子,他若是不仅跟那几族的人,日后恐怕再也难以融入其中了。
“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情。”搭话的人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他神神秘秘地朝着同伴招了招手,最后左右看了一阵,才小心翼翼道,“越家的那位,陨落了。”
“什么?!”少年们顿时一阵哗然,尖利的声音散出,他们又捂着唇,只瞪大了眼睛看那少年郎。许久后,吴家子才推了推那少年的手肘,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少年郎露出了一抹神神秘秘的笑,他轻声道:“当然是从那个人的入幕之宾的口里听来的。”这句话一出,另外几人便心领神会,互相投递了颇为暧昧的眼神。那个人乃越家的越瑶真人,当初她跟颜丹渥的事情闹得十
分难看。
“我倒是觉得颜真人做得好。”一道小声的嘀咕传出,见众人视线投来,说话的人又清了清嗓子,道,“诸位不觉得云中城中过于无聊了吗?难道不想出去看一看?之前轮到族中戍守北洲边界,我本来想去的,可惜我阿爹说,以我们的出身亲自去那边,实在是不像话,无奈,只得从下宗中揪了一些人代替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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