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疏坐在了床榻上,她的身姿挺拔如松,面上无动于衷,像是一尊美玉雕成的像。可她的手还在洛泠风的身上游走。
积蓄的痛苦无法得到纾解,睡梦中的人满是不安。洛泠风无意识地支起身,蹭到了卫云疏的怀中。她的面色煞白,死死地咬着下唇,如同过往一般将疼痛的呼声压抑住。卫云疏推了推迷迷糊糊的洛泠风。为了刻画符文,衣裙早已经松散,随着洛泠风的动作,凌乱中更是透出一丝旖旎来。姿势一变再变,洛泠风几乎完全没入了卫云疏的怀里,鲜血与红裙交叠,慢慢地覆上了卫云疏的雪衣。
卫云疏眼皮子跳了跳,这是头一回与洛泠风有床榻间交缠的“亲密”。此刻的洛泠风就像是一株被风雨打过的憔悴海棠,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脆弱。她就那样放心地让自己替她修复圣人心,没有半点担心。卫云疏抬起了左手,指尖搭在了几近透明的肌肤上,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折下这朵带刺的花朵。杀了她,一了百了。她不必再为洛泠风的图谋烦忧,师道友也不用担心有人将这浑浊的水搅得更乱。可她怎么忍心下得了手?她求不到圆满,也不想自己亲手写下那个永世无法填补的缺憾。情不得已,天意凉薄至斯。
“卫云疏……”亲昵而又含混的语调传入了耳中。
卫云疏不知道洛泠风梦到了什么,她回想着在云中城的五十年,有
哪个时刻,她们有像今日这般交缠亲昵呢?伸手将洛泠风按在了膝上,制止了她胡乱的扭头。卫云疏垂眸凝视着她,声音很轻,可又无比清晰:“你真的会后悔吗?是后悔五十年间的凉薄疏离?还是后悔盘涡深渊的埋伏截杀?亦或者后悔当年与我相逢?”
没有人回答。
卫云疏的手指重新点在了洛泠风的锁骨上,落下了一笔又一笔。就像囚天锁在她的身躯里,她指尖奔涌的灵力也留下了道道无法挣脱的锁链。
兔走乌飞,日月如流。
在这精致华丽的大殿中,似乎模糊了时间。洛泠风在半梦半醒间低喃,卫云疏则是不动声色,用那微凉的指尖拂过洛泠风的身躯。有那么一刹那,仿佛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无声中消弭了,只剩下了她们两人,能够拥抱未来。在不知不觉间,卫云疏的动作变得很轻巧,像是拥着毕生最爱的稀世珍宝,可在醒神的时候,那点重新生出的妄想又被洪流淹没,彻底消失不见。
凤凰山的宝殿不少,鸾君丝毫不在意寝殿被占据。
她不再关心无尘海外头的事情,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小太岁”的身上。在吞下了一朵凤凰火后,小太岁化了一次凤凰,之后,不管吃下了什么,它都是黑黑的一坨,没有半点“凤凰之美”。山中清修的修士也来围观过,一开始满怀期待,到了最后,没有半点念想了。但是鸾君不一样,她隐隐有种预感,她所希冀的,或许在不久后就能够得到答案。
鸾君没有久等。
在某日喂了一枚梧果后,小太岁的眉心陡然间冒出了一抹赤光,旋即向着四面蔓延,仿佛有一支无形的画笔,勾勒出了一片凤凰图纹。鸾君听着凤鸣声,一扬眉满是惊诧,她毫不犹豫地将祖师留下的匣子取出,却见那道赤光疾如闪电,瞬间便没入了匣子里。啪嗒一声响,那困扰凤凰山一脉数千年的匣子打开了。鸾君面上立马绽出一抹喜色,笑吟吟地觑着一脸懵的小太岁,袖中飞出了一袋灵气充沛的果实。小太岁见状一喜,也不管那匣子,扑棱着翅膀就往灵果袋子里钻,欢天喜地地吃了起来。
鸾君眸光微闪,她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匣子,从中取出了一卷帛书,字迹鲜红如泼血。只是扫了上一眼,她唇角的笑容就荡然无存了。
“……我族出自无
相天域……后因道念不合,远离无相天……背弃帝尊,悔之晚矣……”在岁月无情的侵蚀下,帛书上的灵机散去了许多,连带着字迹都变得模糊,可大体还能读明白祖师留下的话语。凤凰山一脉,来自上清神域无相天,跟随着甘渊四君一道远离神域,经营浮黎仙域。祖师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样的选择,但是背弃无相帝尊的傀儡如一座大山牢牢地压在了心中,直至离开浮黎仙域的那一刻,也没有消失。
道念不同,走向殊途,本是正常之事,但是根据帛书上的记载,当年的甘渊四君行事算不上光明磊落。上清神域中的六尊,除无相尊天生无垢不需行“斩诸我”之道外,另外五尊都是“斩诸我”的推行者。因桑不为以及不少同伴都是出自无相天域,众人便想着说服无相帝尊,若得帝尊之助,他们的“道”的推行便能顺利不少。
可无相帝尊却道:“天道自有常,我不会阻拦你们传新道念,但也不会助你们。”无相帝尊袖手旁观,第一轮攻势,甘渊四君完全落败,连带着门下弟子尽数被驱逐到了归墟当镇守。后来,他们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彻底斩下归墟这片地陆,直接毁了“斩诸我”之根基。但是寻常的剑器怎么能够斩下大陆,于是,桑不为重新渡入了无相天域,利用与帝尊的旧交情,暗中盗取无相天域的帝印,熔铸到了真如之剑中。
帛书上记载着斩浮黎前,四君之间的一场争论。
云淮:“无相尊两不相帮,可她是先天神君,她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先天六尊圆满无缺。”
姒珺:“帝印消失,无相帝尊不可能没有感知,待到斩落浮黎,她也一定会出现。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出手阻拦我等。”
洛无情:“剑君如何看?”
而剑君桑不为只吐出了两个字:“我来!”
总之,斩下浮黎仙域的事情被他们做成功了,真如之剑剑灵破碎大半,陷入了沉眠。谁也没有再提在上清神域的往事,只一心的建设这片新的大陆,在将邪魔驱逐到北洲之地后,纷纷传下自己的道法。要是这样结束了,也没有太多的遗憾。鸾君心想着,视线则是往下方扫去,在看到了“小太岁”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眸光倏然一凝。
小太岁是无相帝尊亲自培养出来的祖凤,一体双魂,分别是黑太岁、白太岁,代表着无相帝尊的意志。可在归墟与上清神域截断后,他们见到了黑色的小太岁与龙祖麾下的道人厮杀,最后不知所踪。直到那时候他们才知道黑太岁一直悄悄地跟随着剑君,保护着她。无相帝尊对剑君的偏爱,使得她的立场有了偏向——可他们,背叛了帝尊。这份背主的耻辱是他们心头永远无法解开的枷锁。
“……黑太岁在浮黎仙域,许是沉睡在某个秘境中。虽然我等有意封锁消息,可浮黎仙域到底是上清神域的一部分,必有上古的痕迹在,恐会天地大变。大变中,黑太岁许会现身,而凤凰火也会重新燃起,届时我凤凰山一脉弟子,皆奉其为主。”
这是帛书上最后一段话。
鸾君眉头骤然蹙起,按照卫云疏的说法,小太岁出现在秘境开启时,而那时,凤凰火已经烧了几十年了。她按照凤凰火的指引,找到的人是洛泠风啊?这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是黑太岁的主人?电光石火间,鸾君脑海中窜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她顿时被自己吓了一跳。!
第八十一章
咚。
一道遥远的闷雷声从不远处望去。
鸾君敛起了混乱的思绪,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起伏的灵力如潮水,无数粲然的光芒激射出,带得地面也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假山上细碎的石子被震落,扑簌簌地洒落了下来。
咚——
又一声震响拖得极长,龟裂从那座笼在灵力中的宝殿开始迅速蔓延,眨眼间便到了脚下。肩膀上一沉,却是小太岁从袋子里飞了出来,认真地望着前方。在一道轰隆声中,鸾君终于回神,要是这浩荡的声势再继续下去,恐怕她的凤凰山会毁于一旦。可正当鸾君准备向前的时候,那股震荡忽地被某种力量遏制住了。刹那间,星辰万象,宛如星河倒悬。
“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出问题了?”鸾君蹙着眉低喃了一声,片刻后,一道身影如闪电般从殿中掠出,正是卫云疏。
在将“圣人心”归位的时候,洛泠风身上的灵机暴动,掀起了庞大的灵潮,几乎冲垮卫云疏刻下的符文。若是她此刻仍旧倚仗着傀儡造身,修为还没恢复到洞天,那是怎么都不可能压制住洛泠风的。好在元魄已经归位,到底是将那股异象压制了下去。
尽管落下了最后一笔,可卫云疏的面上没有半点松快。山风吹来,勾勒着她如刀剑般冷峻的眉角,锋利的眼神更是一改往日的作态,令人望而生畏。
“好了吗?”鸾君看着卫云疏问。
小太岁双爪抱着一颗灵果,飞到了卫云疏的身上,轻轻一啄,飞溅的汁水便落在了卫云疏的肩头。小太岁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心虚地“啾”了一声,可卫云疏没有理会它,只朝着鸾君道:“好了。”顿了顿,她又问,“先前的事情,能够给出答案了吗?”
鸾君迷惑地看着卫云疏,片刻后恍然领悟,不周要她无尘海相助。她仍旧没有给出答案,将那从匣子中取出来的帛书一抖,递给了卫云疏道:“有一些尘封的往事,你自己看吧。”
卫云疏神色严肃,郑重地接过了帛书,扫上了一眼后,神情骤然一变。关于上清神域的往事,有从真如之剑口中得来的,有无始宗那帮人宣扬的……可大多是不知真假的片段。真如之剑只道四位祖师的功绩,而上清神域到来的,则是一口一个“
叛徒”。帛书中的记载借凤凰山祖师观事,或许也同样片面,可就某种意义上,无始宗那些人说得也不错,四位祖师的确算欺师灭祖的叛徒。
很久很久,卫云疏才将帛书还给了鸾君,她心中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可旋即又平静了下来。她沉声道:“不管四位祖师当初行事是好是坏,我辈都不能将浮黎仙域拱手相让。他们图谋的,是让仙域重新归返神域,继续当那消磨‘非我’的归墟,那样我浮黎仙域修道人该如何自处?再说了,上清神域故意将斩下的‘非我’与那五尊原初邪魔等同,必有险恶的用心!”
鸾君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或许吧。”
卫云疏道:“无始宫诸道人在南洲筑造法坛、设立仪轨,意图大乱灵穴中的灵力。数千年的演化,浮黎仙域已经趋向了自我圆满,他们想要仙域回归,就得让圆满无缺的元炁再度生乱,重新变成那个‘缺’。”当初四位祖师辟灵穴,不仅是为了供养修士。
鸾君隐隐听说了无始宫在南洲的动作,只不过一切未曾蔓延到无尘海,她懒得去关心。她幽幽地注视着卫云疏,又问:“黑太岁之事你怎么看?它怎么会变成你的灵宠?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卫云疏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又疑惑道,“帛书上记载,你凤凰山一脉等待的是黑太岁,怎么凤凰火因为洛泠风燃起了?”
鸾君一脸无奈,她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双手一摊,怅然道:“可能是某个过程中出了问题吧。”见卫云疏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她又胡乱猜测道,“你知道洛真人身上有太岁金砂是吗?这金砂既已‘太岁’为名,相比可无相天域那位神秘的帝尊有关系。洛真人能够运使太岁金砂而不堕魔,有没有可能,是那位的化身呢?”
黑太岁可以进入浮黎仙域保护桑不为,那么无相帝尊的化身为什么不能下界呢?在失去圣人心的情况下,两百年修成洞天,实在是匪夷所思,怕就是大能的化身吧?说来,卫云疏与洛泠风年岁相当,她这修行之速度,也脱出了常人的范畴。
“你呢?有没有做一些奇怪的梦?或者身上有什么异状?”鸾君脱口问道。
卫云疏仍旧沉浸在了鸾君方才的那一番猜测中,面色红红白白的,等到思绪中的那股浑噩消散了,她才蹙了蹙眉,狐
疑地看了鸾君一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鸾君回答:“我只是在想,如果你是桑不为的化身,洛真人是无相帝尊的化身,那么日后,你该如何看待她?”
卫云疏呼吸一滞,脑海中纷乱的念头像是被狂风扫荡,瞬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好半晌,她才嗤了一声道:“天方夜谭!”
鸾君耸了耸肩,她也是随便猜测,当不得真。
卫云疏又道:“我去看看她。”没等到鸾君应声,她便扭头朝着宝殿的方向掠去。重重的帐幔垂落下来,笼住了那个方寸之地。卫云疏掀开帐幔,立在了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榻上昏睡的人。狭小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逐渐变得清晰可闻。洛泠风只着了一件寝衣,领口松散。红色的纹路泛着点金芒,从她的锁骨处往下蔓延,是一个囚牢,也是一个护心阵,保护着那饱经磨难、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室。
待到洛泠风醒来后,她就知道路到底往哪里走了。
只是一颗早已经剥离的“圣人心”,真的能够渡人吗?
卫云疏的神色复杂了起来,她静静地望着洛泠风,眼神中掺杂着许多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平稳悠长的呼吸在某一刹那变得凌乱,榻上的人像是要从混乱的梦境中醒来。卫云疏回过神,骤然间提高了警惕,可榻上陷在了柔软的被褥中的人并没有睁开眼,只是压在了一侧的手指动了动,似是在做某种无谓的挣扎。“不要……”沙哑的声音很轻,一会儿便零散了。卫云疏居高临下地看着洛泠风,犹豫了片刻还是俯下身凑了过去。仿佛是自神魂中烧起的焦灼,沙哑的嗓音开始发颤,低低的呢喃中藏着某种哀求,可在一刹那便回归了镇定,好似陷入在梦境中的人正在竭力的自控。
卫云疏终于听清楚了从洛泠风口中传出的破碎的字眼。
“不要哭。”
是叫谁不要哭?
卫云疏垂着眼睫,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榻上乱动的手,她想也不想就按住了对方的手腕,将她压回床榻,只留下细微而又徒劳的挣扎。
“云疏?卫云疏?你在哪里?”
那二个字逐渐地转化成了自己的名字,惊惶地传出。
卫云疏不知道洛泠风梦见了什么,她只是将洛
泠风抵在了床榻上,一双黑沉的眼睛凝视着她,满是无动于衷的冷然。
那颗圣人心毕竟藏着旧日的记忆,在回到了躯壳后会与百年的岁月交融。只是短暂的过往能给她带来多少影响呢?卫云疏心中没底,半晌后,她终于松开了洛泠风,指尖落在了眉心,一点点地往下拂动,最后扫过了那如鸦羽般的湿润眼睫,她低声叹了一口气。
在卫云疏的估计中,一两日之后,洛泠风就会从梦境中醒来。然而等待的时间比她预计的长久很多。洛泠风昏昏沉沉的,仿佛做了无数个梦,深深地陷入在其中。她在睡梦里,透着一股无来由的恐惧、压抑以及焦虑,她的身上流露出来的是少有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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