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沈毓真都这么说,绿衣内侍脸上的表情才缓了缓。半晌,他像是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向二人行礼道:“既然如此,两位道长便随我来吧,我会将这件事同崔大人说明白的。”
溏淉篜里
第十八章
清晨刚过,阳光驱散了皇宫中的阴霾,昨夜发生的事情便悄无声息的在皇宫中传开了。
说是请来的乾元观的道长办事不力,不仅没能解决事情,反而还把久病的淑妃娘娘惹得恼怒。这让崔给事大发雷霆,天还没亮就把那两位道长赶了出去。
又有人说,这两位道长不知道在废弃的朝华阁里发现了什么。约莫是什么前朝秘事,崔给事为了掩人口舌,才把人赶出去的。
宫里人成百上千,这事情传着传着便出来不少个版本,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楚。但将两位道长赶出宫去,却是守门侍卫亲眼所见的。
那说淑妃为什么会恼怒?不知道;又说朝华阁里发现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崔给事要不要另外寻人再处理宫里的事情?还是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传言却是越来越邪乎。不过中午,甚至还有了乾元观的道长对淑妃的宫女动手动脚的版本,听着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可到底这也不过是宫中奴婢们的下饭八卦罢了,过了午吃了饭,便也跟着饭菜进了肚子消化了个干净。等着下午的阳光一晒,说闲话的也打了蔫,那些莫须有的东西,便也像是无根的风似的,一吹便散了。
等太阳落了山,昨夜发生的事情,便已经像是隔着三秋似的遥远了。
废弃的朝华阁,是无人打理的,不管是落在地上的锁,还是残破了门窗的寝殿,都是风中的残垣断壁,呜咽诉说着前朝的凄苦。今夜,怕是连野猫都不会来凭吊它的不幸了。而偏偏就是在这样月上枝头的寂静里,角落中的砖墙松动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
她依旧是昨晚的那身装扮,一段红绸将她从头到脚都罩着,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警惕又小心地在朝华阁中巡视了一圈。
她已经吃过亏了,昨晚受伤的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今天她为了不被其他人发现,白日里强忍疼痛,染血的纱布换了好多回,换下来的纱布也被她偷偷烧掉了。她如此小心谨慎,什么宫中传闻都听了,就是为了确认朝华阁中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别的说法。
可那些传闻越是离谱,她的心中越是不安。
两位道长确实被赶出了皇宫没错,可他们似乎并没有将煞面菩萨的事情说出来。又或者说,他们只是以为那是普通的邪教,因为失手的愤怒而将神像砸毁了……可那是乾元观的道长,红莲教教主还锁在乾元观的秘境里,他们怎么会对红莲教不熟悉呢?
这最应该出现的事情,此刻却无人提起,像是朝华阁从来不是什么红莲教在宫中的秘密基地一般。这种感觉让她越来越不安,以至于待到夜深人静之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哪怕手臂剧痛,也要重新潜入朝华阁看个究竟。
更何况,她的水晶手串也掉在了这里。
手串是她必须捡回的信物,是身份的象征。神像被毁了,他们可以再建个新的,手串没有了,她可能会丢掉性命。
信仰与性命,她都不想丢掉。
当然她也想过,这会不会是乾元观引蛇出洞的做法。可那些侍卫说得信誓旦旦,各个宫门今天也再没有乾元观道长出入的其他记录。这宫墙万丈,他们如何能逃过侍卫们的眼睛飞进来呢?更何况这只是昨夜发生的事情,乾元观就算想要引蛇出洞,也不会想到会有人这么大胆,这么快就回回到朝华阁来。
……大概如此吧。
她心中不安,又是祈祷,向煞面菩萨连连祈求,在确认了朝华阁中确实空无一人后,才终于快速往寝殿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先跑到了殿内,寝殿还是昨日被破坏的模样,如今这里的香火味已经散了个干净,只有阴沉的月光空照着角落里的神龛——它还是完好无损的。
女子颇有些震惊,她或许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这神龛还能如此完好,又或许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她怔怔重新将这神龛打量了几遍,在确认无误之后,她不可置信地跑上前去,甚至伸出手,急切地在煞面菩萨的神像上摸索。
每一个部件、每一个细节,都是她所熟悉的神像,这尊神像当真没有被破坏!
不解和欣喜同时萦绕上她的心头,她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来想明白到底为什么,但转瞬,一种恐惧萦绕上她的心头。这让她倏然后退了几步,又急不可耐地向外跑去。
那是她昨天受伤的地方,地上还残留着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无人收拾,而她昨日掉落的手串,也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她已经破碎了,利剑斩断了串联它的丝线,坚硬的地面又将它们四分五裂,仔细瞧瞧,也只有几颗珠子是完好的,就连那下面坠着的莲花吊坠,也都已经摔裂了。
这已经残破不堪的,甚至染上了血污的手串让她格外心痛。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没有丢弃的意思,而是从怀中翻出一个手帕来,小心翼翼又尽可能的,将这些碎裂的晶莹全部拾取起来。
她拾取的是那么认真,以至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身后是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等她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个人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在她察觉气息不对甚至想要躲开的时候,对方已经一把扯住了他头上的红绸。
“——啊!”
女子尖叫一声,忙不迭往后退去。她的动作惊恐又焦急,以至于连她手中的帕子都掉了。刚刚收集起来的串珠又如同眼泪般倾洒在地,而同手帕一同离开自己的,还有罩着她面庞的红绸。
这段红绸现在在沈毓真的手里。
阴沉的月光落在朝华阁中,四面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她的脸。
她惊恐地看着沈毓真,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过大的恐慌让她一时间忘记逃跑,直勾勾一般看着沈毓真平静又有所预料一般开口,道了一声“果然是你”。
他好像早已知道了她的身份,这让女人的心中一颤,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忙不迭站起身来就想逃跑。
沈毓真却并没有追的意思,而那女人也并没有跑出去两步。她只是站起身来一回头,便见着周君之正站在自己身后。
两面夹击,况且他们身负武学,自己又怎么能跑得过他们?知道前路尽断,她的脸顿时变得惨白起来。
周君之并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看出对方的慌乱和绝望,步步紧逼道:“天色已晚,姑娘怎么还只身来这里,淑妃娘娘那边已经没有事情了吗?”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淑妃面前伺候的宫女。昨天他们去找淑妃,正是这宫女守着寝殿的门,还为他们开了门!
见周君之问话,宫女的脸色更是惨白,可她还是强装镇定,道:“娘娘已经歇下了,我没有什么事情了,就来,就来这边……想看看那些猫是怎么回事。”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点子,急不可耐道:“我听说这里有很多猫,我在想昨天道长们都没有查到什么事情,我会不会——”
她还未说完,身后的沈毓真却噗嗤笑出了声。
这一声笑像是嘲笑她的幼稚和无能,令宫女顿时哑口无言了。而周君之的脸色也变得格外严肃起来,像是对宫女撒谎的愤怒,他缓缓道:“你是如何听说朝华阁有猫的?这些猫不正是宫中闹事的元凶吗?你确定是来寻猫,而不是来收拾残局的吗?”
周君之的质问,让宫女的脸上毫无血色。她显然知道自己这突发奇想的借口实在漏洞百出,她也实在找不到什么更好的借口。她的眉头紧锁起来,也不发出声音。半晌,像是破釜沉舟一般,她的眸色忽然坚韧起来。
一瞬间,她从袖中猛地拿出一个口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入口中。可就在她将要吹响口哨的刹那,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周君之长剑出鞘,冰冷的剑光毫不怜惜地落在宫女的手上。
宫女吃痛惨叫,她本就受伤的手臂又遭到了重创,当即鲜血淋漓地跌倒在地。她口中的哨子也滚落了下去,可在剧痛之中,她又像是要抓住这最后的希望一般,努力想要重新将哨子抓起来。
可手指还没碰到,哨子便被沈毓真无情地踹出去很远。
沈毓真冰冷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剑芒般刺眼。宫女愣愣地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可她还来不及哭泣,便听见沈毓真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了?还是说,你想将这盆脏水泼在淑妃娘娘身上?”
她可是淑妃宫中的人。
像是被这句话点醒了一般,宫女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愤怒起来。像是瞪着不知分寸的狂徒,宫女怒气冲冲地冲沈毓真吼道:“这不关娘娘的事情!这都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是我一个人恨毒了贵妃!娘娘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关娘娘的事情!你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
听着她的怒吼,沈毓真的脸上露出一点夸张的吃惊来,末了反而笑了笑,道:“一个人吗?这宫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还信红莲教吗?那昨天晚上救走你的人是谁呢?”
沈毓真这话一问,宫女的脸色顿时更加惨白了起来。
第十九章
救走宫女的黑衣人几人亲眼所见,这宫女也深知这一点,自是百口莫辩,半晌也没说出话来。倒是周君之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道:“姑娘也知红莲教如今的处境,姑娘深信此教,如今证据确凿,姑娘抵赖不得。但若是能供出同党,或许也可减轻姑娘的罪责,日后少受一些苦。”
这对于现在的宫女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但宫女脸色惨白,却似乎还是不愿说。良久,她才露出放弃一般的表情,有些颓败道:“确实是我一个人,那人并非宫中的人,只是来接应我的罢了。”
“接应?”沈毓真疑出一声,显然不信。
宫女信誓旦旦,道:“他同我说只要信奉煞母菩萨,娘娘的病便可以好转!贵妃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娘娘!是我自己恨透了娘娘!程乐儿她不得好死!”
宫女瞪圆了一双眼睛又咒骂起来,道:“是她害得娘娘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是她害得娘娘跟五殿下母子分离!是她害得娘娘发了疯症被抛弃在这深宫之中!是她!都是她!娘娘那么好的人!凭什么要被她陷害!凭什么她这么多年在宫中为非作歹、作威作福!凭什么!”
“我要娘娘受的苦都还在她身上!我要她不得好死!我要让她也尝尝被人抛弃的味道!我——”
然而,她的咒骂还未说完,一支箭矢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冰冷的箭头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宫女的喉咙,这可怜的宫女再也发不出包括咒骂在内的任何声音。被刺中的一瞬间,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这支箭是从哪里来的,又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杀害。她似乎还想发出什么声音来,可破碎的喉咙只能挣扎着发出一串模糊的咕噜声。乌黑的血迹喷出来,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以至于周君之与沈毓真完全没有料到。直到看着这宫女倒在地上失去了生命,沈毓真才像是终于回过神一般。他迅猛地向前一步,一把将周君之护在身后,面对着箭矢而来的方向大吼了一声“什么人!”
屋顶上,一个黑影骤然一动,消失不见了。
周君之当即明白这是同党前来杀人灭口了,他心中一动,这才慌忙蹲下身来,伸手拨开宫女沾满血污的碎发,往她的颈间一探,触手已是一片冰凉。
“死了。”周君之皱了皱眉,看着宫女颈间流出的乌血,道:“箭上有毒。”显然便没有想要这个宫女活下来。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只有死人才会成为替罪羊。宫女信奉邪教已是不争的事实,即便她确实有同党,眼下她已经死了,线索便也断了。
到底还是打草惊蛇了。
周君之有些不甘地握了握拳,沈毓真更是低骂了一声“可恶”,当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师兄,我们还是去找崔给事吧!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红莲教余党未消,只是把宫女当了替罪羊,谁知道日后还会有什么梗糟糕的事情发生。
周君之皱着眉头,他也正有此打算,只是还未开口,一边却传来一阵声响,随即传来个熟悉的声音,道:“两位道长好生辛苦,这件事咱家已经知道了。”
来人正是崔给事。
两人循声看去,这崔给事不愧是宫中红人,出行的阵仗可真不小,不仅前面有人提灯掌香,后面更是跟了好几个内侍宫女来打下手。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这颓败的朝华阁中一站,顿时让这座冰冷的宫中废殿都显出那么点生气来。
能有如此阵仗出行,崔给事显然并没有隐瞒自己的行程,也并不惧怕红莲教的事情会有什么变故。他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一样,笑里带着几分算计,却并没有攻击性。
周君之知道来者不善,更何况是崔给事。这种人沈毓真自然是应付不来的,他于是站起来向前几步,将沈毓真护在身后,向崔给事行了一礼,道:“大人操劳,深夜至此,恐怕也是为了红莲教的事情吧。”
崔给事了然点了点头,道:“自然。两位道长武功深厚,点子也好,如今这逆贼已死,我也会在圣上面前,同乾元观美言几句。两位道长若想有什么所求,不论是金银珠宝还是俊男美女,咱家能办到的,定然也会满足两位道长。”
他这话不仅世俗,而且显然便是向他们说“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他们可以回去了”。可眼前所看到的的,他们所经历的事情正告诉他们,这件事并没有解决!
周君之听崔给事这么说,当即明白这宫女的幕后之人恐怕以他们两个的力量是撼动不了的。也就是说,如今红莲教在宫中怕已是根深蒂固,这宫女不仅是替罪羊,更可能是这幕后之人推到明面上,用于息事宁人的幌子。
而这幕后之人同崔给事又是什么关系?周君之皱了皱眉头不太敢继续想。他还在沉思尚未说话,倒是沈毓真似乎气不过,听出了崔给事的意思,他冷笑一声,道:“大人倒是有闲心,这宫女死得不明不白,大人就不为她讨个公道吗?”
纵然是邪教徒,纵然有过错,但这如同私刑一般的死法,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崔给事挑眉看着这敢说话的乾元观外门弟子,似乎觉得对方颇有趣,勾着嘴角道:“沈道长这叫什么话,怎么就不明不白呢?她是红莲教徒,本就是邪教之人。更何况诅咒贵妃、陷害淑妃、惊扰圣驾,这条条罪状,她有几个脑袋够砍呢?这是死得其所,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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