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延亭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此前你不是说小九杀捏骨先生之事,是有梁昱衍出面力保了下来?”
“是,那梁小侯爷行事刁钻,脾性难测却未想到……”那男子语气踌躇,似乎是未想好形容词。
“他上头两个哥哥都比他有贤名有出息,却都死了,先帝忌惮梁家,不想叫梁昱衍死却不想见得想叫他活得好,年幼之时哥哥亲娘全都去世,亲爹一直在外头,他一个人在深宅大院里被那么多人盯着,你猜他害不害怕?”任延亭语气里说笑意味很重,似乎并不把梁昱衍放在眼里。
那男子默不作声听着,没有作答。
过后,任延亭话音一转:“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一把无骨刃就是造价再高,再是出类拔萃,对离王而言也不过是一把无骨刃而已,陨了便陨了,何苦那么大费周章救呢,那小九自种了罗莲丹毒之后,离王那边为了救他可谓是费尽全力,云水莲蕊,深崖虫草都为他寻来续命。”
“若真是对他在意至极,为何不干脆把他从梁昱衍那里捞出来,梁昱衍这人不好相与,小九在他手里没少受罪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男子听罢,回道:“许是怕他认不清自己身份,无骨刃扮离王出行前后都有人顶礼膜拜,长此以往,心态可能会发生改变,若是定时送回梁小侯爷那里,按时敲打一番,做事才会少见逾越。”
任延亭说:“以离王身份在外活动之时,便受人尊敬,是那皇族贵子,回到侯府便又要做回梁昱衍脚边卑微的奴,长此以往,是个人都扭曲了,我不信他真如表面这般模样,引而不发罢了,看时机再逼一把。”
“他很聪明,若是刻意了,怕是适得其反。”
任延亭摇扇子的幅度渐小了些,他闭上了眼睛,端出来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你都说了他很聪明了,他会察觉也是早晚的事,宫中丧号一发,离王便要动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万事要讲稳妥还如何行得了事。”
那男子弯腰拱手道:“是。”
即将退出去的关口,任延亭又手中扇子“咔”得一合,出声道:“慢着。”
那男子脚步停下,听到任延亭说:“梁昱衍和离王盯那小九盯的过紧了,而且在某些事上都宽容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梁昱衍幼时府宅里留下的都是梁将军精挑细选出来的护院,况且先帝和梁将军之间关系紧张,唯一的独子留在京城,成了他的掣肘,谁也不敢轻易叫梁昱衍出问题,所以梁孟惠为何要叫他的儿子去临渊营挑选一个半大孩子陪在身边,就算那时候小九功夫再好,也不过十四岁,除非……”
那原本即将退出去的男子与任廷亭目光对上,任延亭最终还是说出了出来:“除非那小九与梁昱衍一样。”
“但是会是谁呢?能叫离王和梁家,都要保住他的命。”
天空中乌云密布,那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天空中闪过两道劈开云层的闪电后,几声闷雷作响。
小九俯身在临渊营的后山处,来到那小十二临死前说出来埋葬小六的地方,用铁锹挖了几下,而后又怕损伤小六尸骨,跪俯在那里赤手挖起来。
雨水冲刷着他那双白皙的手指,指尖被坚硬的小石子沙砾划伤,那细小伤口流出来的血连同泥水,都一同被雨水冲刷着。
良久过后,那熟悉的黑色布衣才露了出来,腐烂的尸骨上挂着小六的腰牌。
小九的望着那泥土里敞露出来的小六那露出来的一截骨头,全都变得乌黑,散发着诡异的沉木甜香。
一股扑鼻的腐尸味道还有那浓郁的沉木般的香气,泥土还有雨水血腥味,这些全都混杂在一起,一股脑扑向小九。
他原本是小九刻意遗忘的,回避的味道。
此刻却被勾起。
这股味道明明是与那幼时封坛之时坛水里的药水味道如出一辙。
霎时间小九脑海里数道声音一同响起。
“干什么,小狗似的。”
“小九身上的味道好闻……”
“什么好闻,我怎么没闻到……”
是那床笫之间萧崇叙与小九之间的恍若情人般的呓语。
转而是梁昱衍色急声厉的叫嚷穿过小九的耳膜。
“崇王天生五感异于常人,他不是能够一眼认出你,而是能够认出来所有的无骨刃。”
小九披头散发从坟边爬起来,扶着一棵树支撑起来身子,被那香气钻进鼻腔,唤起最恐惧的回忆,头痛欲裂,胃部剧烈抽搐,却再难以抵抗那股翻涌而上的呕吐欲望。
在这铺天盖的雨幕里,小九终于弯着腰,终于像是被彻底击溃那般,跪伏在地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
第35章
不知是何时,小九跌跌撞撞走出来那片山头,雨一直未曾停息。
就在他精疲力竭,苍白若鬼一张脸,一个不小心踩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往下滑,摔了一跤后,后脑重重撞到一棵树上。
远处一挺拔伟岸的人影,撑着一把伞,带着一股冷气来到了他面前。
小九失去意识之前,眼前最后闪过的是离王那许久未见的模糊剪影。
“那小十二,当真是死了?”
凌壹听完手下心腹的禀告,手里的茶盅往檀木桌上一放。
那声音是稳的,只是那落到桌上的茶盅里半满的茶水却溅出来几滴,沾湿了桌面,表露出来凌壹内心并不如表面那样镇定自若。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看见他们把小十二下葬了。”
恍若一道不大不小的闷雷在凌壹耳边炸开,他面沉似水,嘴里声音低沉:“这能怨得了谁,我道那小九这么自作聪明的人,教出来的几个小的也该都有几分伶俐劲,那小十一知道自己不敌便能撒腿就跑,偏偏这小十二硬是死犟,自己赶着往哪阎罗殿蹚,现在也算是咎由自取。”
话是如此说着,那凌壹说到最后,却还是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仿若命运里那避无可避的一劫,终于还是要来临了。
“这下,我和那小九,是真的要……不死不休了。”凌壹半阖着眼眸,花纹繁杂的黄金面具下,他的神情难辨:“他这人最是护短……”他像是回忆起曾经的什么,话的尾音越来越轻,像是一句沉重的叹息。
那原本恭敬立在一侧的黑衣男子,这时候却抬起来头,出声说道:“既如此,大统领何不先下手为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那小九留在临渊营的爪牙一并拔除,封坛仪式在即,临渊营很快就要有新鲜的血液。”
那男子说到最后,一拱手,加重了语气:“此时正是大统领将临渊营一举收入囊中的大好时机!”
凌壹目光落到他的身上,看到他脸上没有图案的玄色面具。
此人是临渊营后来开始培养的那一批专供刺杀行事的刺客。这些人也是从小培养,但是比无骨刃的苗子年岁更大一些,筛选也没那么严格,都是只教了杀人技,不教旁的,不识字,而且在使用前都会药哑,叫些使用他们的权贵毫无后顾之忧。
这人此前为凌壹献过不少良计,若非如此,凌壹的大统领之位也不会这么顺利,而他得凌壹做依仗,在那批比无骨刃还要不值钱的,被笼统称之为新货的哑巴刺客里得以保留嗓音。
凌壹是个行事有几分偏激鲁莽而又缺乏缜密心思的人,这时候心里将他这心腹的话在脑海里兜了几圈。
眼下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只要那小九放不下他带的那批无骨刃,走到如今也是早晚的问题,既如此,确实还是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清净。
两人视线一对上,那男子便得知,凌壹已经是默认了。
“王爷上一把无骨刃是怎么死的?”
那是小九重伤未愈,被萧屹找来的大夫诊断出身中罗莲丹毒的时候。
小九胸前缠着包扎伤口的布,鼻腔里满是浓重的药味,他费力地抬眸,隔着层层床幔,望见离王坐在那里的身影。
“一刀毙命,走得很干脆,大抵没有痛苦。”离王停顿许久,才回答了小九。
“那我也会死吗?”
小九视线转回来,空空茫茫地落到什么装饰也没有的床顶上。
他能感觉到这次的毒很不一样,此前的时候他也有中过毒的时候,但是都没有这一次来得惊险。
从前那些毒基本都是沾上他之后,他便觉得痛苦非常了,而这回不一样,那毒入体让他没有丝毫感觉,唯有心口那里多了一个痣般大小的黑点,冒着丝丝凉意。
这毒他从未见过,越如此,越叫他心惊。
离王这头为他换了三位大夫,才说出所种之毒的名字。
这次是更久的沉默。
可好在离王没有回避小九这个问题,也没有做什么欺瞒,他只温声又说:“我会尽力不叫小九死的。”
小九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大概就是离王之所以想要让他再活久一点,可能是因为若是再寻一把好用的无骨刃,手把手的教,对离王来说过于耗费时间了,毕竟离王并没有太多闲暇的时间,但是怎样都好,若是离王能为他想些办法续命,他应该也是极其愿意的,虽然他自觉没什么好活,却也不想就这样死掉,总还有些什么事情没做,想瞧的人还是想再多瞧两眼……
他这般模糊地想着,便因身心俱疲,又陷入了沉睡。
小九从睡梦中醒来,骤然睁开双眼,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从那床榻上猛然坐了起来。
听到里屋动静,隔着一扇屏风在桌前端坐着的萧屹不由说道:“醒了?”
小九从床上利落地下来,可能因为动作有点快,他脑袋上涌来一阵眩晕感,旋即扶着一把椅子,才强压下去有一阵呕吐的欲望。
“怎么这么久没见,身手了得的小九竟还能叫我撞见在山脚那滑了脚,撞了树啊。”
小九见那离王从屏风后踱步而出,是那叫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张脸,叫他闭着眼也能仔细做出完好的覆面来。
他一抬眼,看萧屹年逾四十,面容依旧难掩隽美风采,身姿绰约,恍若谪仙降世。
他已经太久没见过离王了,小九这时心下惊疑不定,却不得不强忍着那股干扰他的呕吐感,故作冷静。
“小九不知王爷有何要事要将小九带到此处商讨。”小九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这屋里熏得香感觉也有几分古怪,不知道是不是有昏睡的迷药在里头,他听窗户外一点声响也没有,也知道离王将他带到了何处。
看到小九那副警惕的模样,萧屹不由出声安抚一样说道:“只是些安神助眠的香,我看你睡得不甚安稳,想叫你好好歇息一番。”
“非我要以此法与小九相见,实在是梁小侯爷此前已经两次推拒我登门拜访,叫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萧屹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盯着小九:“到底是我小瞧了小九的能耐。”
这话里头是几分揶揄几分暗藏危机,小九已经无力分辨,看着离王走到这里顺势落座,小九干脆也扶着椅背坐了下来。
离王却并不介怀,此前小九在他府里也是如此,见他不必行礼。
“我说你之前从未失过手,怎么偏偏那回的行刺没躲过去,原是先去会了会那武科状元,又遭了那一遭,才叫他们有机可乘给你种下毒来。”
听萧屹已经得知有关小六的此事,小九也不再隐瞒,只是不知道离王此时到底对自己所做之事,还有知晓的事情,洞悉到什么程度。
“王爷这是要追究此事?”
说不出来的,离王带给他的危机性要高出让他饱受折磨的梁昱衍许多,即使在他身边这么久,小九始终摸不透离王的心思。
对他所筹谋之事,甚至有意地避开,不去细思。
离王听闻小九此话,带着淡淡笑意摇了摇头:“小九福大命大,既得我那贤侄援手,罗莲丹毒已解,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有何还要追究的呢。”
“那王爷……”
萧屹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看小九寡面无情得很,没什么与我叙旧的心思,也罢。”他这时从袖里掏出来一做工精细的小巧锦盒,放在桌上往小九那处推了推。
小九未伸手去接,那离王却故作贴心地直接将那盒打开了,敞露在小九面前。
盒中正是他在临渊营作为被筛选出来的无骨刃之后,自己选的那是一精巧的薄弱蝉翼的暗器,此暗器完美贴合他的指侧,可轻轻在人身体上一抚,就是鲜血淋漓,皮肉皆翻。
“崇王想必是小九的旧相识了,听闻我那小侄为了要与你成婚,与太子在东宫大吵了一架,可谓对你情真意切的紧呢。”
小九看到那盒中之物之时,已经是心感不妙,此刻听他提及萧崇叙更是心头一窒,额上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王爷,小九从拿剑拿的多了,手上都生了茧子,如何还能使得了这巧器。”
“右手拿了剑,左手不还能使吗。”离王转而望向小九:“我理解小九,萧崇叙模样俊朗,风采斐然,叫小九心驰神往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他实在是太叫我头疼了。”
“杀又杀不掉,躲他他又机敏的厉害,光是把他引出京城,就费了我不少人,不过是遛他一圈,就叫我的折损得这般厉害。”
萧屹说着唉声叹气起来:“他本无心山下琐事,若非被他那哥哥牵连,我也实在是不想动他。”
“王爷手底下这么多能人异士都杀不了崇王,叫我怎么能杀得了?”小九明明处在气味芬芳,温暖适宜的厢房里,面色却好比深处隆冬腊月的窑洞般惨白。
“小九,旁人不说,你杀他不是轻而易举吗?”萧屹语气淡淡:“小九别忙着推拒。”
他语气一转,继而说道:“我知你在意看重什么,你只要能杀了崇王,那凌壹随你处置,你亲带的这一批无骨刃,我可将他们的原相尽数归还。”
“用崇王一命,换小十一他们的自由。”
听闻此言,小九喉头无声一滚,离王未用解药相要挟,恐怕是已经得知自己暗中调查了此事,哪有那么刚好从后山遇见,根本是已经盯着自己多时了。
恍若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闻的沉寂之后,那安神香的烟雾飘散在他们二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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