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他在紧张的精灵旧典阅读中想出个方法,艾萨克先跑了,不知道为什么还带上了塞贝尔。伊莱昨天早晨醒来,就只看见放在床头上的一碟烈焰果。
想到这里,伊莱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那里还留存着艾萨克摁上去的那枚精灵之心碎片,他看着阿妮塔满是担忧的小脸,露出个笑,轻声呢喃:“我只是……有点迷茫。”
阿妮塔觉得小哥哥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不行,阿妮塔握拳,大人一不高兴就容易生病,她得让小哥哥开心起来才行。
要怎么让小哥哥开心一点呢?阿妮塔抱着脑袋苦思冥想,突然灵光一闪,想到那场大雪中的雪仗——啊不,伟大“战役”。
“小哥哥,”阿妮塔说,“我们去镇子上玩吧!”
一旁的安珀听见了,笑着说:“对呀,最近天气好了不少,您的话,出——”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打断了安珀未尽的话语,那是刚刚出门的佐特的声音。
伊莱脸色一变,来不及放下阿妮塔,直接抱着她三两步冲出大门,与此同时他久违地调动了身体中的魔力,连手腕上的藤蔓也做好了准备。
此刻映在他的眼睛中的,是院子门口佐特的背影,以及不远处林地的边缘,一个熟悉的灰袍人。
伊莱愣住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喃喃道:“瑞文特?”
灰袍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抬起头,越过长长的距离看向伊莱。
这下伊莱确定了,那的确是瑞文特。
伊莱拧起了眉头,把阿妮塔放到安珀怀里,迈步掠过佐特、走出院门、一直到停在瑞文特的面前。他抬抬手,瑞文特却躲开了。看他的动作,应该并不是出于本意,而是出于某种应激反应。
伊莱一愣,反应很快地收回手,外后退了一步,维持在一个瑞文特肢体动作比较舒展的距离,等到瑞文特抿紧的嘴唇慢慢松开,才问:“发生了什么?”
他并不认为瑞文特会死在教廷神殿中心建筑的倒塌中,只是他没有想过与瑞文特重逢的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而瑞文特的状态又这样惨烈。
是的,惨烈。瘦到骨头之上仿佛只有一层皮,脖颈处代表信教者的十字架被划得面目全非,除此之外,脸部、手腕、脖颈处都有狰狞的、用黑线粗暴缝合的伤口。这个世界是没有外科手术的,这种缝合,比起治疗手段,更像是一种刑讯或者羞辱方式。
瑞文特只有十七八岁,他不是天赋者,但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也拥有百年寿命,他的人生才开始,还只是一个小孩。
伊莱的喉咙滚了滚,压抑着问:“你不是唯一的钥匙吗?”
既然是唯一的钥匙,教廷为什么……
瑞文特扯了扯唇角,脸上和脖颈上的崎岖伤疤随着他的动作扭动,像极了雨天的蚯蚓,吓得阿妮塔往安珀的怀里埋了埋。她这点动作没有逃过瑞文特的注意,瑞文特却没有在意,而是动作迟缓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摸出来一颗伊莱非常眼熟的珠子。
他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声音嘶哑,却不是在回答伊莱的问题。
“你说可以拿着这个来弗朗西斯找你。”
只说了半句话,瑞文特就要停下来喘气,不过他的眼睛很亮,表情亢奋,精神状况一看就已经到了红线。他把那颗珠子放回伊莱的手心里,留下一个黑色的印子。
“所以我来了。”
第239章
瑟普镇的佐特家多出了一个比小哥哥小一点、又比哥哥大一点的大哥哥。
他和温柔的小哥哥或者喜欢逗弄阿妮塔的哥哥不同,总是很沉默,坐在窗边也很沉默,在屋子也很沉默。要说他和那个精灵叔叔像,也不对。
阿妮塔不知道哪里不对,等到她长大了,也许就会知道,这是生出情感的兵器与尸体的区别。
她敢抓着艾萨克的裤脚要艾萨克给她搓魔力丝线,瑞文特看上去可比艾萨克好相处得多,她却不敢靠近,只能趴在墙角偷偷地看,看大哥哥看着窗外发呆、看大哥哥伤口上黑黑的线,等到大哥哥看向她,就缩一缩脖子,蹲在一个完全没办法遮挡她的东西后面。
瑞文特看一眼就收回视线,于是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知道在当天晚上小哥哥与大哥哥的谈话中,大哥哥嘶哑着声音说:“这家的小女儿一直看我。”
他实在是不理解明明那只人类幼崽很害怕自己,为什么又要执着地看。
对此,小哥哥做出的解答是:“小孩子在某方面的感觉很敏锐,或许是她理智上觉得你很可怕,潜意识又觉得你可以放心靠近。”
瑞文特的语调变得古怪了。
“你的意思是,她觉得我是一个好人?”
他用自己“与神明相仿”的血液犯下了那样多的罪孽,还害得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卧床大半个月,到她的眼睛里,自己却要变成一个好人?
“你当然不是一个好人,”伊莱摇摇头,“只是你曾经可以好,现在又不那么坏。”
瑞文特不说话了,他感受着在自己的身体里流转的暖流,看着伊莱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怪里怪气地说:“你们弗朗西斯都是这样转头能救敌人的烂好人吗?”
伊莱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指戳他的伤疤,疼得他龇牙咧嘴了,才泰然自若地收回手。
“你和阿妮塔也差不太多。”
他哪里是好人,只是瑞文特在教廷中呆了那么多年,现在还没有吐露什么有效信息,他需要瑞文特的价值。但是他又不那么坏,他要是够坏,就不是用一场不那么像交易的交易换去精灵族的旧典,而是要怂恿艾萨克杀死精灵驻地的精灵,堂而皇之地把那些精灵旧典拿走。
什么也不用付出,也不用承担精灵族的期望,但是艾萨克已经那样孤独,无论他是否愿意认同自己的同族,只要同族存在,就代表着一种别样的意义。
伊莱突然觉得自己很有良心,他这样的合作伙伴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
[是的,]系统表示认同,[宿主这样的合作伙伴确实百年难得一遇。]
物理上的百年,百年之前也没有伊莱,也没有艾萨克。
瑞文特不知道其中的渊源,沉默着不说话,他曾经是魔法师,察觉到体内的魔力已经开始修复伤口,就向后退几步。
伊莱托腮:“我能给你治愈到一点痕迹也没有。”
就是稍微有点耗费魔力,不过他给出去得越多,要从瑞文特那里得到的就要越多。
然而瑞文特摇了摇头,手指抚在脸颊上的伤口表面。
“留一些痕迹也好。”
留一些痕迹,给他无时无刻提供一些提醒。
第二天,偷窥大哥哥的阿妮塔敏锐地发现对方的伤口好像没有那么吓人了,鼓足勇气向安珀要了两个肉饼,偷偷塞给瑞文特,转身就跑走,没看见大哥哥愣了一会儿,小口小口地开始吃饼,连一点渣子都没有留下。
当天下午瑞文特就用伊莱友情提供的面具挡住脸,和佐特一起出门去清扫镇子上的积雪。
阿妮塔没办法继续自己的观察大哥哥大业,转头去宠幸自己的小哥哥,小哥哥正在看书,阿妮塔看一眼,只觉得上面的文字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当场就要倒下。要不是伊莱召唤出了个水球给她玩,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所恐怖的房间、远离知识的力量。
“小哥哥,”阿妮塔趴在伊莱的床上,小声问,“那个大哥哥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伤呢?是因为有坏人伤害了他吗?”
伊莱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哥哥想要自由,所以付出了代价。”
只是代价有点太大,瑞文特的血差点置换了个干干净净。
阿妮塔不太知道什么是自由。她听镇子里的大孩子讲,在山坡上肆意地跑是自由,在雪地里畅快地打滚是自由,哥哥想去第三学院就努力去是自由,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生命是自由。
大孩子说:“我们生下来就是自由的,就算被一些东西牵绊,只要是出于个人意愿停下脚步,那也是一种自由。”
大孩子当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偷听镇长和别人的交谈,跑来说给自己的小伙伴听,却没想到听漏了后面半截。
“自由是很短暂的,幸运的人可以拥有更长时间的自由,不幸运的人可能还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就已经失去了它。”
“我听说,弗朗西斯之所以建立,是取了自由的意思。”
镇长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挺了挺自己的肚子,说:“我知道在外界看上去,我们好像被困在牢笼里,但是不是的。我们清醒地为这片土地停下脚步,并且愿意为了它困在牢笼里千百年,我们的选择是自由的,做出选择之后,我们的精神依旧是自由的。”
“……我很羡慕你们,”那人说,“大部分人类的选择,都懵懵懂懂又身不由己。”
比如瑞文特。
他的自由终止于父亲自杀之后,他伸向薇尔的手;终止于他对天赋者的概念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做出的放弃天赋、将一切献给神明的选择。
从此他成为教廷的钥匙,成为教廷的棋子,成为在匍匐在神明脚边、将神明的忠诚仆从视作神明的异教徒。
他的命运与教廷粘连太多了,以至于他想要离开那个地方,重新获得自由,身心都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被再称为一个人。
他没有表露出攻击性,但他自我封闭,已经不适合呆在瑟普镇这样平和的地方了。
伊莱放下手中的书,摸摸阿妮塔的头,温声道:“阿妮塔,你想你的哥哥了吗?”
小孩子的世界有那么多富有吸引力的事情,总是和自己闹来闹去的哥哥当然占不了主调,但是当伊莱提起塞贝尔,阿妮塔想了一会儿,就要眼泪汪汪,她趴在伊莱的膝盖上,说:“我有一点想。”
那可能不是一点。
阿妮塔在精灵临时驻地看见塞贝尔的时候,连周遭漂亮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顾不上,而是高举双手欢呼雀跃地跑过去,没跑几步啪唧一下摔进雪里。学到差点精神恍惚的塞贝尔无奈地跑过来,把阿妮塔从雪里拎起来,拍拍对方身上的雪花。
“你怎么来了?”
阿妮塔脸蛋红红,凑到塞贝尔耳朵边,害羞道:“因为我有点想你。”
塞贝尔的耳朵尖也红了,他咕哝着“我之前去学院里那么长时间也不见你想我”,把阿妮塔带到了雪落不到的地方。
另一边,已经能动用魔力的伊莱在感知强化卡的辅助下环顾四周,他没有找到目标,反倒是迎来了昂着他那颗高贵头颅的冈萨罗。
冈萨罗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上下扫视伊莱,恰巧伊莱耐心欠奉,清凌凌一眼,却让冈萨罗生出了类似于被艾萨克注视的错觉。他的耳后开始发麻,不自觉地做好了应对攻击的准备。
他想:这位小少爷,和那位精灵王是同类。
然而伊莱并没有掏出法杖,而是转向冈萨罗,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
“你们的精灵王在哪?”
冈萨罗拧起眉头。
“无可奉告。”
说这话的时候冈萨罗虽然神色紧绷,却并没有慌乱。伊莱眯眯眼睛,若有所思道:“艾萨克告诉你,他不见我。”
艾萨克这躲得够彻底的,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
还不等冈萨罗回答,伊莱接着说:“那只能麻烦你帮我带句话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带话?”
伊莱的睫毛上落了点雪花,眨一眨就掉了,沉默一会儿之后,他耸了耸肩。
“或者我换个说法,我知道他听得到我们在说什么,但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说话看起来很蠢,所以需要你传达一下。”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雪地里,响起类似于小动物踩踏雪层的声音,隐藏在雪与风的呼啸中,没有谁听见。
伊莱看着身形僵硬的冈萨罗,冈萨罗和他差不多高,在他的注视中,却要觉得自己比他要矮上一大截。英俊的王子殿下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轻轻嗤笑一声,语调讥诮:“你真的是人类吗?”
伊莱打开手臂,在冈萨罗面前转了个圈。
“如假包换。”伊莱说,“不要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精灵王子殿下,就算没有神明,人类也拥有很多可能。”
“你超出了人类的能够到达的限度。”
“人类掀翻你们的光辉时代的时候,你们的先辈应该也觉得过超出限度。”
冈萨罗抱紧双臂,语速变得急促一点。
“那是因为神明——”
伊莱打断了他的话:“那是神明还是小偷,你们精灵族应该很清楚。”
冈萨罗整只精灵都僵住了。
是啊,精灵很清楚。
精灵的传承与典籍里都存在着一支人类队伍的身影,他们来自冰原,以骨血为人类堆砌追赶幻想种的台阶,等到幻想种被从金字塔尖驱赶,往上看,狂欢的人类中却并没有他们的身影。
在神明出现之前先有人类天赋者,在神明出现之前,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对人类加以偏爱、赐予人类本不该拥有的强大能力。
只有老师,教授人类学会使用自己的力量的老师。
冈萨罗的喉咙动了动,他问:“你为什么知道?”
“你猜为什么神明要抛弃弗朗西斯?”
那还能是为什么,只能是因为弗朗西斯的先辈不相信神明,要相信老师。
伊莱稍微有点冷,他抬手覆着自己的脖颈侧面,吐出一口白蒙蒙的气,他不想和冈萨罗继续说下去了。
“我说完需要你带的话就要走了。”
冈萨罗没有回答,他就当做冈萨罗同意带话,慢慢说了下去。
“我明天就要回领主城堡,我会继续寻找重塑世界树的方法,请他也继续寻找。然后,教廷的动向是没办法完全阻止的,教廷的人是没办法完全杀死的——”
伊莱看向一片空茫茫的雪地,视线锁定一点,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像看着某个能够给予回应的目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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