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质问自己的父亲:“所以,您到底为什么要颁布增加税收的条令?您难道不知道大风雪之后,普通民众连生存都艰难吗?”
皇帝的手开始颤抖,他想要捂住王太子的嘴,让他别再说了,但是他做不到。一种骇人的气势精准地锁定了他,于是他只能看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王太子顶着满头鲜血,一字一句,声声泣血。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您的国度吗?吹到王宫来的风没有为您带来民众的哀鸣吗?”
他不懂,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明明是游星的皇帝,却要把其它任何东西看得都要比游星更重。
皇帝张了张唇,一切话语都太苍白了,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吐出一句嘶吼:“来人!”
士兵鱼贯而入,在皇帝一挥手之后,他们毫不犹豫地动手。王太子嘶叫着被押下去,他忘记了经过教导、刻进骨子里的礼仪,忘记了自己是个战斗力不俗的天赋者。他狼狈地扭动着四肢,又哭又笑,面目扭曲,直到门被关上,还能够隐隐听见他的声音。
“您忘记罗素家族了吗?您忘记耶里维奇家族了吗?您还记得那些在游星帝国建立开始就存在的家族吗?这还是游星的帝国吗?这是被傀儡统治的帝国吗?”
一声声敲打在皇帝的耳膜里,他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华美空旷的宫殿中存在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炼金灯与从海底采集出来的昂贵萤石,它们的光辉交织在一起,明明那么明亮,皇帝却觉得浓稠寂静的黑暗包裹住了他。
这种黑暗自他继位以来就一直存在,他的父辈也经历过,它们与决生定死的实力、无上的权势、华美的珍宝、绝对稳固的宝座如影随形。
游星王室被架在了炙热的烤架上,他们无法选择不要这些,他们要这些,他们就要走向黑暗。
皇帝不知道游星的先辈知道如今的光景,会不会后悔在神明时代之前的那笔交易。
突然,宫殿正中央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叹息。
“哎呀。”瑞格瑞斯主教的身影突兀地出现,他拿着一张兽皮制成的纸,笑意温和不达眼底,“看来,我们来得不巧。”
那一瞬间,皇帝眯了眯眼睛,属于上位者的气势终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然而这还不算完。
少年主教很难得黑着一张脸,他从瑞格瑞斯的身后走出来,一手拿着还在淌血的弯刀,一手拎着个头颅。他的嫌弃都要写在明面上了,抬手一抛,头颅咕噜噜地滚到台阶旁,皇帝定睛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
“这是游星王城的书记官,”少年主教用胳膊夹着弯刀,慢条斯理地拿瑞格瑞斯的袍角擦拭自己的手指,“冕下,您不知道他筹谋鼓舞受灾的民众,要掀翻游星残暴的统治吗?”
皇帝表情一滞。
瑞格瑞斯维持着微笑,很不留情地把自己的袍角从少年主教手里扯出来,同时抬手轻轻一抛,那张纸就轻飘飘地飞向皇帝,平稳地落进皇帝手中。
“这是证据,请过目,冕下。”
皇帝一目十行地看着兽皮纸上的字迹,他的手开始一点一点颤抖。
气出来的,如果不是他本身身体素质过硬,单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可能会被气晕八百回。
瑞格瑞斯第二次把自己的袍角从少年主教手里扯出来,温和道:“整片大陆古怪遭遇过风雪,人类如同受惊虚弱的小鹿,现在的他们最容易被人鼓动了,冕下,您还是要多加注意。这一次神明大人感念您的虔诚,特意向我们传达神谕,但也许,游星帝国等不到下一次。”
瑞格瑞斯的声音轻柔而富有磁性,春风一般沁人心脾,现在听在皇帝的耳朵里,就如同最冰冷的威胁和恶魔一般的低语。
最后,瑞格瑞斯开玩笑一般说:“或许,连圣水都等不到了呢?”
皇帝握紧了扶手,这一次,力道大到坚硬的材料上都出现了裂纹,过了很久,笼罩在帷幔阴影中的皇帝才点了点头。
“游星王室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我们将铭记神明大人的恩赐,对神明大人抱有永恒的、绝对的虔诚。”
瑞格瑞斯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顺便第三次把自己的袍角从少年主教的弯刀上扯回来。
“教廷从未怀疑过游星王室的虔诚,在民众的伤痕愈合之后,我将亲自把神明大人赐予的圣水交付于冕下手中。”
这就是一个甜枣了,皇帝心一松,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场面话,就被少年主教的一抬头打断。
“哦,对了。”少年好似漫无边际地说,“我记得,除了王太子之外,您还有几个儿子对吧?”
在皇帝越来越难看的表情前,少年主教笑嘻嘻地说:“那么多优秀的王子,您的寿命还远不到尽头,当然要多挑挑、多看看才行呀。”
“就像,您的父亲淘汰您的两位哥哥和一位姐姐一样。”
……
游星帝国王太子因病身亡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充满了震惊,再没有多余地心力去注意到一艘巨大的炼金船扬起风帆自游星帝国最南端的港口扬帆,一队不怎么引人注目的马车行驶出游星王城。
它们不约而同地沿着最人迹罕至的海域或者道路前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旅途,毫无疑问能给旅行者带去极大的负担,然而无论是船还是马车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们时刻警惕着后方可能追来的追兵,却忽视了前方可能存在的威胁。
在即将进入白桦领地之前,陆行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撒比亚睁开了双眼。
如果伊莱在这里,他应该叫这位实力高深的木系魔法师阁下一句老师。
“怀尔,”撒比亚说,“车前草带来了争端的气息。”
“哦,”柯蒂斯家主怀尔·柯蒂斯回答,“不用车前草,水元素已经告诉了我前方正在发生一场战斗。”
撒比亚被好友噎了一下,冷哼一声,说道:“如果不是大风雪带去了绝大多数植物的生命,我会发现得更早。”说到这里,他心念一动,顾不上再和多年好友斗嘴,皱起眉,“争端平息了。”
怀尔撩开车帘,正好撞上要来找他的小儿子马修·柯蒂斯。
马修带来了更精准的消息。
“前方两英里之外出现了埋伏的十字骑士,并不确定是否是冲着我们来的,根据前探传来的消息,他们应该是遭遇了袭击。”
马修在心里补充:而且还被袭击成功了。
怀尔沉吟一会儿,看向撒比亚。
“去看看吧,”撒比亚说,“在现在这个时候与教廷为敌的,多半不会是我们的敌人。”
怀尔觉得撒比亚说得对,于是他命令车队原地修整,带着好友和儿子前去查看情况。
没走出多远,他们就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这让他们变得警惕而凝重起来,不约而同地拿出武器,等到他们到达目的地,怀尔和撒比亚面色一凛,总是在外冒险的马修却先松懈了。
马修惊呼:“艾萨克阁下?!”
黑发的精灵似有所觉,他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转过头,看向马修时,浑身的戾气凌厉到连撒比亚这样强大的存在都为之一惊。
怀尔·柯蒂斯压低声音同儿子道:“你认识?”
“认识,他是伊莱的合作伙伴。”
马修看艾萨克那副好像一个不小心要把他们一起给解决了的模样,补充道:
“至少在一年……呃,一两年前是这样的。”
第248章
艾萨克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三个人类,暗绿色的瞳孔中只有天和地的倒影。
他一手握着一把漆黑的匕首,一手提着一把漆黑的无弦弓。微末时期就面对强大敌人的半精灵习惯以命相搏的战斗方式,就算强大到可以在绝大多数战斗中非常从容,也没有要避免血液溅到身上的意识。刚刚乍一看,马修只看到他脸颊一侧沾着血,现在仔细观察,才发现对方一身黑衣、绝大部分都有深色的粘稠痕迹。
他全身上下,真正全然干净的只有那把无弦弓、以及腰间奇迹般没有染上任何血污的暗绿宝石饰品。
除此之外,属于他人的血液顺着衣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融进泥土里,宛若最好的养料。
撒比亚心底悚然,知道艾萨克绝对不止杀了脚边几个十字骑士。
“马修·柯蒂斯。”
低沉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情绪,听不出来是敌对还是中立,马修听他叫自己的全名,唇角噙着的礼貌性笑容弧度不变。
作为一手建立大陆顶尖冒险小队的人,马修向来非常谨慎。
他对艾萨克的认知并没有停留在一年以前在奥斯都东部海域的时候,也没有直接把艾萨克划分在“四舍五入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阵营里。他收敛了警惕的状态,也不过是在向站在十字骑士尸体中央、浑身气势与一年前相比发生某种危险改变的艾萨克散发善意。
鉴于艾萨克过于强大,马修的善意大概就意味着:
你杀了十字骑士,可就不能杀我们了哟。
但是看艾萨克这副模样,他杀红眼想把他们三个也解决了都有可能。
怀尔和撒比亚对视一眼,都放下了自己的法杖,手臂看似放松地垂在身侧。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肌肉与喉咙都做好了准备,一旦艾萨克表露出攻击意向,他们就会立刻为移动速度最快的马修赢取逃走的时间。
毕竟在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们就想起来了艾萨克到底是谁。
与黑暗血腥同行的半精灵,教廷无法分割的阴影,独身对抗教廷的“半神”。几十年前艾萨克就能够搞得教廷教头烂额,教廷最前列的黑纱修女和红衣主教联合围剿都让他重创几人后逃之夭夭。撒比亚加上怀尔在人类中的确算得上难觅敌手,在艾萨克面前,大约也就只能想办法留下更年轻的力量。
他们素来不是在权势侵袭下自视甚高到愚蠢的人,撒比亚甚至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早知道直接绕路算了,他折在这里没关系,怀尔和马修一死,柯蒂斯就只剩下还飘在海上的家主夫人和已经成为弗朗西斯领主夫人的大小姐,不说十有八九要散,至少要再褪一层皮。
然而艾萨克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马修,声音有些异样,但总归算不上有敌意:“你是伊莱的舅舅。”
马修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
听这个语气,艾萨克似乎还和他的外甥保持着还算良好的合作关系,这样对方至少不会在没有起冲突的时候对他们生出太强烈的杀意。
或许是和伊莱合作得实在好,艾萨克顿了顿,慢条斯理地说:“教廷暗地派人在弗朗西斯南北边境线外围驻守,从这里开始往前,你们过不去。”
这一次,撒比亚和怀尔都皱起了眉。
他们不怀疑艾萨克的危言耸听,那没有必要,他们想:艾萨克都这么说了,他们怕不是过不去,他们怕是越过这群尸体,很快就要变成下一群尸体。
还不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艾萨克手腕一转,漆黑的无弦弓箭灰烬一般消散在风中,精灵王的喉咙动了动。
“我可以送你们过去。”
这下连一直沉默着思考对策的怀尔都卡壳了。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很难理解艾萨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好心,又试图通过眼神商量对策。而艾萨克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敲在耳膜。
艾萨克与伊莱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
说起来好笑,被伊莱挑明后垂着眼睛说要把所有“逾矩”行为归结为送伊莱回家的报酬的是他,转头因为不敢面对伊莱跑去精灵临时驻地的也是他,明明带着塞贝尔就是因为知道伊莱会找来,后来伊莱真的找到精灵驻地,结果连出来见一面都不敢的还是他。
畏惧、怯弱、逃避,许许多多说不上好的情绪一点点出现在艾萨克身上,但意外的,他接受得很快。就像他刚刚成为精灵王,一下子就接受了自己想先送昏迷的伊莱回家,而不是趁着教廷大半人手都出来寻找伊莱、把在教廷圣殿重演一次中心建筑倒塌一样。
他接受了,然后还是不敢去见伊莱。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借口。
精灵族没有找到有关世界树重塑的消息,弗朗西斯内部情况平稳,外部虎视眈眈的教廷人数众多,艾萨克杀掉了一些,但这不至于成为一个借口。
他总不能因为自己杀死了几个十字骑士或者修女或者主教就特意跑到领主城堡中去和伊莱说一声吧?
当然不能。
但是……暗绿色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暗芒。
如果是送伊莱的外祖父、舅舅、老师越过教廷层层叠叠的防线呢?
这就很合理了,合理得不得了。
所以,在马修委婉地表示拒绝的时候,艾萨克没有离开,单手把匕首送入刀鞘,碰撞间发出危险的嗡鸣。
他看着怀尔,不容置喙地说:“我会送你们过去。”
……
柯蒂斯的陆上队伍从南部丘陵右侧的南部滩涂踏入弗朗西斯境内的时候,队伍中的马车已经没有几辆干干净净的了。
艾萨克没有危言耸听,他甚至把情况说得更好了一点,弗朗西斯外围的教廷人手比想象中更多。有撒比亚和怀尔两个非常擅长大范围魔法的高深魔法师、马修这个实力强劲的剑士在,他们依旧应付得非常艰难。
陆上队伍的其它人、无论是天赋者还是普通人,都难以越过这三位的保护圈,绝大部分时候都只能紧紧贴着马车,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十字骑士搅碎。
十字骑士,在整片大陆上、甚至在天赋者之中,都是强悍的代名词。
而艾萨克一般在确认整支队伍显露颓势、三位强者即将动用非常手段时出现,那些恐怖的骑士在他的匕首与箭支下毫无反抗之力,他不讲究贵族或者精灵的优雅、也不觉得支离破碎的血肉恶心,只会选择能够短时间内杀死敌人的方式。
在马修印象最深的一幕中,一支漆黑的箭精准地嵌进一名十字骑士的盔甲缝隙间,彼时这名十字骑士的剑差一点就要落到马修肩头,箭羽为他带来了翻身逃出的时机,正当他要反手送十字骑士归西,那支箭上附着的魔力突然开始涌动,下一秒,它连带着十字骑士的身体一起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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