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距离伊莱生日只有两夜一天的时候,艾萨克抵达了南部丘陵。
他几乎是裹挟着风雪冲进了重重叠叠的灌木丛,视野明朗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伊莱。
银白色头发的青年坐在镜湖的边缘,小腿浸进镜湖里,摇摇晃晃间搅碎一湖的月光。他似乎早早在这里等待,看见拨开灌木丛的艾萨克,露出一个漂亮到惊人的笑。
“你来啦?”
艾萨克迈开腿,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他看上去直接闪现了一长短距离,出现在伊莱身边。他半跪下身,手指颤抖着解开自己的外套,兜头披在伊莱身上。
伊莱闷在外套下面笑,缓了一会儿才把自己的头从外套中解放出来,无奈地说:“你这样我不好呼吸……啊!”
艾萨克突然隔着外套抱住了伊莱,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低下头颅,伊莱茫然地仰着头,整个人都被艾萨克笼罩在怀抱中,他们贴得太近,以至于伊莱能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艾萨克在发抖。
是那种克制不住的颤抖。
伊莱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抬手环住艾萨克的脊背。
精灵王很明显地一颤,紧接着他的手臂收拢,伊莱没有抗拒,脸靠在他的脖颈上。
“对不起,”伊莱黏黏糊糊地说,“让你在那里睡了这么久。”
“……下次不要了。”
连低沉的声音都颤抖。
伊莱从鼻腔里哼出几声轻轻的笑,问:“你想看看我趁着你在睡觉干了什么吗?”
艾萨克心头发紧,他张了张嘴想要拒绝,伊莱却已经抵住了他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他下意识地就松开了。于是他保持着单膝跪地身体前倾的姿势,看着伊莱从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拿出几样东西,动作间腕上青绿的镯子摇摇晃晃。
带着深褐污渍的卷轴,恢复成原本大小的荆棘冠冕,残留着点血液的玻璃瓶。
伊莱把这些东西给艾萨克看,语调平缓,甚至带着点雀跃。
“这个卷轴是奥林从明日之森带回来的东西。”
“明日之森的精灵村庄好像是现存所有精灵村庄中最靠近世界树原址的一个,他们掌握的精灵之心是由最大的一片世界树核心碎片转化成的,于是他们知道的事情比其它任何一个精灵村庄都多。”
“嗯……他们之中有一个预言者,好像真正的预言者不能把未来看得很清晰,他只看到精灵族会走向末路,于是他们和阿奇尔的爷爷——就是上上上任奥斯都皇帝做了交易,内容应该是‘如果我们出事你要把这个东西取走’之类的吧。”
“这个荆棘冠冕是我的东西,你应该知道我有点特别的对吧?取走明日之森精灵留下的东西需要他们那一支精灵的血脉,但这不够保险,所以他们还设下了有关于我的限制。”
“我当时不知道,想了想还是给了这个,幸好是对的。”
“这个瓶子里装的是赫伯特队长的血。”
伊莱感叹道:“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依托血液的保密魔法啊,当时我把它从父亲那里偷出来,结果发现打不开,我就去找了我的老师,用了点小手段。”
其实是一张能起到催眠作用的卡片。
“然后我就知道这是我的父亲后来加上的,他不想让我看到其中的内容,但是又要把它留下来。我想了好久是用的谁的血,到最后觉得应该是几个亲卫队长其中一个,所以我就去试了。”
“我运气还蛮好的,本来是想着北边境线最远,刚好可以一路找下来,结果一找就找准了。”
伊莱摆弄着这些东西,过了一会儿,没听见艾萨克有什么动静,就疑惑地抬起头。
“你怎么不好奇卷轴里面是什么东西?”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艾萨克俯下身,伊莱被他的动作吓得往后一退,但他没退多少,艾萨克也只是把额头贴在他的额头上。贴一下,就要离开,但伊莱的手在这个时候拉住了他的衣领。
艾萨克那能把红衣主教脑袋踢爆的力气一瞬间变成连挣开伊莱的手都不行的程度了,他被伊莱拽着低下头——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夜晚,气温稍显寒冷,远处的南边境线传来代表激战的响声。反倒是月亮很大,夜空中的星河璀璨,伊莱没入湖中的脚腕随着他的动作将湖水带得哗啦作响。艾萨克的手克制地撑着地面,伊莱的手攥着艾萨克的袖子,呼吸交融在一起。
他们在接吻。
一个非常难过的吻。
第268章
在序号零世界,伊莱见过很多次接吻。
迪伦与菲瑞娅,米娜与斯科皮,奥林与大小姐。
利益婚姻中生出的真情寂静无声又克制,偶然相遇间迸发的悸动青涩又沉醉,互相角力并肩作战下催生的情感如此热烈如此坦诚。
那么多吻,双方都怀着难以言说的强烈情感和蓬勃的欢欣,伊莱偶然见到也要被感染,悄悄离开冒粉红泡泡的空间时嘴角还要噙着轻快的笑意。
毫无疑问,亲吻是一件好事。
但伊莱不知道,落在自己嘴唇上的第一个亲吻会这么难过。
他仰着头,白皙的脖颈绷出足够令任何一个画师为之惊叹的线条,宝石般美丽的紫色双眸睁得有些圆,映出精灵王闭上的眼。
真奇怪,艾萨克明明只是闭上了眼睛,伊莱却觉得他好像在哭泣。
有什么好哭泣的呢?
伊莱攥紧艾萨克的衣袖,还不等他思考出个准确的答案,这个停留在表面上的亲吻就结束了。
艾萨克直起上半身,抬起右手贴上伊莱的脸颊,用拇指缓慢地摩挲。伊莱没有抗拒,朝艾萨克手的方向偏着头,蹭了蹭,月光下的眼睛亮亮,稍微出现一点血色的嘴唇显露出水光。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实在长得好,只要他愿意,一颦一笑都能让心思不纯者忘却自己的目的来处与姓名。但今天的艾萨克显然不在其列,他感受着掌下冰冷到一点温度都没有的脸颊,突然觉得很冷。
精灵王在最寒冷的时候都可以只穿一件单衣,他怎么会觉得冷。
“伊莱。”
艾萨克说。
“你做到哪一步了?”
伊莱身体略微向后仰,垂着眼睛,看着眼前的镜湖。半晌,弯起唇角。
“已经没办法回头的一步。”
他在水下的脚踝早就被一根藤蔓与黑暗层的图腾相连。
艾萨克看上去更难过了,他抿直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的嘴唇,连带着周边没有长叶子的树木都变得更蔫了一点。伊莱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也捧住他的脸颊,这是个很亲密的姿态,适合说点情话,但是伊莱张了张嘴,最后说出口的是——
“对不起。”
除开十几年前在费斯城互相遍体鳞伤的交锋和暗夜森林中变相的软禁,艾萨克没有做过对伊莱不好的事,交易坦坦荡荡,情感也坦坦荡荡。但伊莱不是,到现在为止,他依旧没有办法说自己没有半分利用和私心。
他不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但在艾萨克的喜欢——或者是爱面前,他自惭形愧,没有底气。
“艾萨克,”他说,“你不应该喜欢我。”
他们应该是最纯粹的交易关系,不然也不会有那个难过的吻,顶多只是唏嘘两句。
艾萨克捏了一下伊莱的脸。
“我不知道对于你们人类来说喜欢是可以控制的事。”
艾萨克很少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伊莱眨眨眼睛,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好像是哦。”
喜欢这种东西总是不讲道理。
他们看着对方,然后伊莱弯起眼睛笑,艾萨克看着,也翘了翘唇角。
不过这样的欢欣只是一刹那,现实的问题依旧横在他们面前,艾萨克知道伊莱可以一直岔开话题到尘埃落定,于是他主动问:“你做了什么?”
“很多,零零碎碎的,说不太清。”
要从哪里说起呢?从打开那个卷轴、从在镜湖抵达黑暗层看见那个绿色的图腾、从抽出那张卡片、从凛冬消散在游星教廷圣殿的密室——那实在太长了,叙述要花太多的时间和太多的力气,伊莱想了想,决定先问一个简单的问题。
“艾萨克,种植一棵树需要什么?”
“土壤。”
伊莱望着一望无际的镜湖面,他的视角仿佛扎入了水中,度过浅水层、黑暗层,然后看见了湖底狰狞的龙骨。巨龙一族是世界的宠儿,他们生存时是世界的霸主,死亡之后,血肉骨骼依旧拥有充沛的力量。
这就是土壤。
“种子。”
伊莱手腕上的青绿镯子反射出一缕冷光,在黑暗层的边缘、湿润的泥土墙上,充满世界树气息的藤蔓盘旋出图腾的模样,它在一张一弛,仿佛搏动的血管。
这就是种子。
“以及养料。”
伊莱噙着笑,眉眼弯弯地问:“你觉得养料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艾萨克将那把漆黑的匕首放进了伊莱手里。
“是暗夜精灵王的血液。”
那场催促他从暗夜森林赶赴弗朗西斯的预知梦时隔十几年终于应验,银发紫眸的青年将漆黑的匕首送入精灵王的心脏中,并不是要杀死他,而是要暗夜精灵心脏中丰沛又满含力量的血液。
艾萨克当然可以付出这样的血液,暗夜精灵并不会因为心脏被贯穿就死去,只是会陷入虚弱期。但在伊莱拿起匕首之前,艾萨克用手掌覆住了伊莱的手背,将他的手固定在原地。
“还需要时间。”
植物和动物的成长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它们需要时间去吸收养料,需要时间来慢慢成长。
艾萨克沉声道:“你要用什么去加速时间。”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艾萨克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时间是一片无序的海洋。
曾经的暗夜精灵能够将无序的时间引入有序的世界,以让消散的凛冬灵魂重新凝聚,现在的伊莱未必不能够将无序的时间引入世界树。
只是暗夜精灵这样做是建立在巨龙尸骨、将力量灌注每一朵鸢尾花的基础上,伊莱要这样做,需要付出什么?
那想必是一个无法令绝大多数人接受的代价。
在艾萨克的注视中,伊莱仰头看天上的月亮,在艾萨克的眼睛中那只是一轮明亮的圆月,在伊莱的眼睛里,它是鲜红的、纠集在一起的巨大[ERROR]。
如果把序号零世界看作一个程序,显然,来自外部的攻击已经将它逼迫到了已经无法运行的地步。
毫无疑问,神明——也就是[BUG001]已经在“吞噬弗朗西斯内部的世界本源魔力”这一项艰巨的工作中获得了“喜人”的成果。或许再过一两年或者三四年,弗朗西斯土壤中蕴含的、能够制约教廷的魔力就会不存在。
这样一想,也不知道教廷提前动手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艾萨克,”伊莱突然说,“我很喜欢这个世界。”
幻想种与人类,剑与魔法,跨越千年的坚持与勇气,压迫之下诞生的偏执,成为恶龙的屠龙者。穹顶晦暗,却又确实保护过在幻想种面前显得十分弱小的人类;自由之地广阔,却依旧只是在漆黑海水之中挣扎的孤岛。
千年太久,发生的变化太多,一些人忘记了最初的愿望,一些人将愿望坚守至今,谁都没有资格评判,谁都说不太清。
伊莱喜欢这样的世界。
它复杂,沉默,庞大,却又拥有最灿烂的阳光和最美丽的鸢尾花海。
艾萨克松开了压在伊莱手背上的手,转而牵起伊莱的手腕,用匕首尖抵住自己的心口。
伊莱讶异道:“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我以为我阻止不了你。”
伊莱眨眨眼睛,突然倾身向前,啄了一下艾萨克的嘴唇。
很轻,像是蝴蝶翅膀无意间的触碰。
艾萨克顿了顿,也低下头啄了一下伊莱的嘴唇,伊莱猝不及防,弯起眼睛笑:“你像只不服输的小鸟。”
“你喜欢小鸟吗?”
“如果它是自由的,那么我会喜欢这样一只小鸟。”伊莱亲昵地贴近艾萨克,轻快道,“今天晚上收获节就要开始了吗?”
一座座城镇中,伴随着“呲”或者“哗”的声音,细小的火焰眨眼间吞噬了架得极高的篝火。领民欢呼或者惊叹,连周围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温度,橙红色的火星逸散向天空,被笼罩上一层暖色的鸢尾花瓣摇摇晃晃。
“是。”
“那很好,”伊莱看向遥远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那里的夜空被映出了漂亮又瑰丽的橙红色,他又问:“今年的收获节怎么样?”
“很盛大。”艾萨克回忆着匆匆赶来时见过的场面,可惜他没有分太多注意力给这场庆典,于是他只是说,“塞肯城有免费的火蛇肉丸子汤发放。”
伊莱靠在艾萨克的肩膀上,他的想象力很丰富,通过这句贫瘠的话就能想到收获节上的场景。
他说:“我喜欢收获节,从前每一年收获节,我都会偷偷去看。”
“艾萨克,你知道吗?在收获节最开始的时候,往往伴随着音乐。”
吟游诗人在篝火旁拨动琴弦,赤膊的男人拍动兽皮制成的鼓,辛辣的香气萦绕鼻尖。坐在高处的人们看着这一切,脚尖和着鼓点一点一点。
“然后他们会跳舞。”
围绕在篝火旁的女人们拍拍手,腕间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响声,男人们站在她们侧后方,和着银铃响起的声音举起拉在一起的手。他们看着彼此被映成橙红色的脸,不约而同地向右迈开一步。
翻飞的裙摆荡成波浪的形状,手腕上系着的绸布飞扬,脚步声和着鼓点,稚嫩的孩童混在大人们畅快的歌声中高唱。
“现在的话,应该还有妖精和矮人——啊,应该只有一些妖精,毕竟矮人们应该在科尔山努力工作嘛。”
耳朵尖尖的妖精们混杂在人群里面,少有领民对他们投注特别关注的目光,他们排在孩子堆里领彩色的玻璃糖球,和人类手牵手舞蹈,一屁股抢走吟游诗人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不该在这个季节盛开的鸢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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