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败的花园,爬上青褐藤蔓的石墙,腐朽的画架再也迎不来绿眼睛的女主人,三楼的窗户旁再也不会站着满目温柔的子爵大人。
小瑞文特已经流不出眼泪,他握紧修女干燥温暖的手,就像握住了带来和平的教廷。教廷能够救赎千千万万的人,也应当带他脱离无边无际的痛苦。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他嘶哑着问:“薇尔,我的父母会去往神明的身边吗?”
此刻严肃的修女注视着天边飞过的一只飞鸟,它的尾巴尖尖的、实在很长,乍一看就像书籍中龙的影子。她一边想那个孩子驯服的龙是不是也长这个样子,一边回答道:“会的。”
她说:“神明大人博爱又宽宏,他们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神明博爱又宽宏,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瑞文特垂着眼睛咬了咬牙,最后看了界限上一黑一银两名卫兵。
神明博爱又宽弘,我一定要帮助祂得偿所愿。
瑞文特攥着手中的钢制镐低下了头,完美错过银甲卫兵状似不经意间投过来的一眼。
再次重申,弗朗西斯民风彪悍,在田里耕作的普通领民都敢举着锄头与魔兽对战,能够进入护卫军的也绝无可能是什么庸碌之辈,比如这位曾经在北边境线上临时编入过侦察队的银甲卫兵。
他一开始就察觉了瑞文特隐秘的视线,并且在瑞文特垂下头后满怀愤怒地用脚尖撩起一块石头踢向了什么都没发现的黑甲卫兵——往那边看什么看,这边有犯人看了你八百遍了你都没发现,亲卫军养的都是群干什么吃的?!
黑甲卫兵警惕地握紧了剑柄,在发现这枚石子是被自己的队友踢过来时他的情绪演变为了愤怒,然后又在护卫军卫兵更加愤怒的眼神前转化为了茫然——他干什么了吗?为什么这个护卫军士兵刚刚还与自己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一副自己干了十恶不赦的大事的模样?
银甲卫兵蓬勃的怒气终止于看上去有点委屈的黑甲卫兵。弗朗西斯的天赋者绝大部分都是在□□力量方面见长的剑士,亲卫军营为所属卫兵提供的盔甲本就比寻常的厚重,恰巧这位黑甲卫兵隶属于盾骑士赫伯特队长,本身就是要站在战场前线抵挡正面攻击的,盔甲的厚度就更为可观。
简单地来说,人不一定有多魁梧,但看上去就是好大一坨。
黑黢黢的好大一坨,偏偏裸露的眼睛茫然又委屈,看上去特别可怜。
银甲卫兵的良心短暂地痛了一下,他不得不在心里告诉自己对方是抡起重剑能打两个自己的天赋者,这才勉强从愧疚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深呼吸了两下,朝着一旁的少年信教者扬了扬下巴。
黑甲卫兵一怔,眼神轻轻地飘向少年信教者。
这名少年信教者他有印象,斯科皮队长身旁的白袍人某次路过时随口说了一句弗瑞兹地下岩洞中的少年信教者有点特殊,护卫军卫兵听了可能只是多留意两眼,但亲卫军士兵不一样,他们的军营就修在领主城堡的侧边,他们还不能知道经常跟着大少爷来到军营、又与西西莉亚·洛浦队长关系十分良好的小少爷长什么样?
事实上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突然出现的白袍人是弗朗西斯本该在病床上昏迷的小少爷,敏锐一点的甚至知道自己的领队中途换了个人。在弗瑞兹临时监狱执行任务的这将近半个月里,他们守口如瓶,就连彼此都没有透露半分,生怕坏了小少爷的计划——就算他们不知道这个计划是什么。
弗朗西斯的领民总是对领主怀有超脱常理的忠诚与拥护,伊莱只是领主的小儿子,但他在得知许多事情内幕的亲卫军卫兵心中的可信度并不低于执政的领主或者在亲卫军营中担任五位队长之一的大少爷。
使领民远离饥荒的作物、能够燃烧的石头、给领地带来大量金币的工艺品,那场奇迹一般被避开的大地震,龙脊山谷魔兽暴|乱的猝然结束,一桩桩一件件,背后都有这位柔弱的小少爷的影子。卫兵们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或许在彼此的交谈间都不会提及,但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弗朗西斯被赋予奇迹之名的小少爷或许就是奇迹本身。
奇迹说有问题,那么极大可能就是有问题。
黑甲卫兵将那句随口说出的话语记在了心中,他并没有告诉其他人,而是默默地与许多队友换班,保证自己每次执行任务都会在弗瑞兹地下岩洞之中。功夫不负有心人,黑甲卫兵注视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的少年信教者,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
并不知道内情的银甲卫兵看着气势一瞬间燃起来了的黑甲卫兵,握紧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心中亲卫军的复杂形象一瞬间崩塌,只剩下茫然委屈的眼神和写满“可给我逮着你小子了”的眼睛疯狂转换。
他为什么会觉得对方可怜?他疯了才会觉得对方可怜!
好吧,银甲卫兵安慰自己,他应该知足的,至少这位虽然很擅长表露自己心中的情绪,但勉强还知道斜着个眼睛偷偷看,而不是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告诉全世界“我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他应该知足的。
妈的,知足不了,换班之后不跟这个亲卫军卫兵打一架他就不是光荣的护卫军!
第117章
黑甲卫兵再偷偷地看了瑞文特一眼,然后默默地收回视线。他只是感觉没那么敏锐,又不是傻,他“蹲点”了好几天才逮住一点小尾巴,绝不可能做打草惊蛇的事情。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一如往常,他恢复了被石子砸中前的状态,兢兢业业,连避开银甲卫兵的视线也复制粘贴。
被忽视了个彻底的银甲卫兵:妈的,怎么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银甲卫兵深深吐了两口气,正当他要恢复平静的时候,什么东西轻轻地砸在了他的腿甲上。银甲卫兵眼神一凛,瞬间反手握住背后的长枪、下一秒就要将其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抽出来。但他到底没有抽出来,他突然愣住了,觉得自己做的这一连套动作刚刚好像在哪见过。他的视线下意识下移,一颗小小的石子正静静落在一两步距离之外。他一怔,不动声色地望向刚刚被同样被一颗石子砸中腿甲的黑甲卫兵。
瑞文特持续的隐秘视线没有引起黑甲卫兵的注意,银甲卫兵轻轻的一瞥却得到了回应。
按在剑柄上的手转了个方向放松地垂在身侧,覆盖着黑色金属片的食指小幅度地摇了摇,然后向后勾了勾,指尖指向的正好是向这里靠近了几步的瑞文特。
一个意味不明的手势。或许这个手势在亲卫军中又什么特定的含义,但亲卫军和护卫军从来没有共同训练的机会,也很难彼此交流,银甲卫兵当然不会知道它的深意。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虽然所属军营与身份不同,但毕竟他也是弗朗西斯的卫兵,他可以猜。
银甲卫兵眯了眯眼睛:他猜,这是要静观其变的意思。
银甲卫兵的手离开了剑柄,不再向外界发送自己正处在警戒中的讯号,他转了方向,视线在将要掠及另一边正在转向的黑甲卫兵时向下滑了一段距离。
好吧,静观其变。银甲卫兵想,这群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执着于把自己关在监狱中的外来者实在让整个弗朗西斯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点突破口,他们当然要小心呵护,以期它继续成长、直到足够让他人从中窥见背后的真相。
两粒石子带来的交锋并未引起注意,瑞文特放下了钢制镐,拿起一旁藤编的框子捡拾地面上散落的水晶碎块。水晶的质地坚硬,在使用钢制镐进行挖掘时时常有不小的碎块溅开、然后滚落到四面八方,让外来者挖完一丛完整的水晶又去捡这从水晶的碎块、然后才挖掘下一丛水晶显然不太合算,最开始让这群外来者挖掘水晶的那位队长便允许他们分出一部分人专门捡拾碎块。外来者并没有选出固定的人选,而是让感到疲累或者受伤的同伴从事这样的工作,然后又在状况好转之后继续做挖掘坚硬水晶的“体力活”。
他们这个区域内瑞文特年纪最小,看着又纤细,向来是经常捡拾水晶的人。
瑞文特捡起一块切面非常光滑的水晶,手腕一动,切面上白色的光晕褪去,清晰地映出了他的眼睛。是真的很清晰,大陆上最常见的那种透明水晶只能映出浅浅的影子,但弗瑞兹地下岩洞中的水晶天然带有一点浅紫的底色,瑞文特甚至能从中看见垂落在眼皮上的发丝。
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那令他心神一震的一眼。
白袍人在他的眼前从天而降,风将原本严严实实的兜帽吹得鼓起来,帽檐如同水母裙边一样在风的海洋中晃动,他得以在那一刹那望见兜帽与围巾之后的脸。
银白的头发,洒落着金辉的紫色双眸,清冷锋利的眉骨。多么明显的外貌特征,和那本书中的描写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按着那些文字生长的一样。
瑞文特眨了眨眼,切面中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鬼使神差般的,他挪了挪这块水晶,让其中不再映出自己的眼睛,而是在阳光之下显出它本来的颜色。这一刻他发现,水晶的颜色简直和那一瞬间他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瞬间握紧了拳头,连尖锐的角刺破掌心也恍若味觉,他蹲下身,借着衣物的遮挡摊开了手心。此刻水晶的上面已经沾染了许多汇聚不到一起的血珠,瑞文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面不改色地把它扔进了已经填满一半的藤筐里。
就算是为了给囚犯“找点事做”,弗朗西斯也绝不会让他们做毫无意义的事、去挖掘完全没有用的东西。
水晶是良好的魔导材料,非常容易储存和流失魔力,炼金术士会将处理好的水晶放置在魔力充沛的地方,等到其中充满魔力之后再用特殊的符文进行封存。这些注满魔力的水晶既可以制作成随时可以补充魔力的吊坠,又可以在被镌刻复杂的回路后短暂地充当元素宝石,甚至可以让剑士短暂用出类似于魔法的效果。与此同时一经使用这些水晶就会碎裂,但由于其的效用实在强大,注魔水晶的价格仍旧十分高昂。
注魔水晶带来的利润可观,炼金术士们当然会追求更加纯净、魔导性更好的水晶。一枚品质高的水晶可以在顶级商会中卖出比肩普通注魔水晶的价格,而非常凑巧,弗瑞兹地下岩洞中的水晶恰好就是肉眼看一点杂质都没有、魔力一注就入、一入就出的、最好的那一种。
从前商队不愿意进入“贫瘠”的弗朗西斯,于是从前弗朗西斯根本没有与外界贸易的途径,现在弗朗西斯拥有了商业部、拥有了糖球、玻璃等新奇物品拓宽的市场,现在捡起来贩卖水晶的生意非常合理——至少弗瑞兹临时监狱的外来者觉得非常合理,并没有想到这项体力劳动的初衷只是为了不白白养着他们、让他们拥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那么美好,但还算有点用处的误会。
瑞文特望着藤筐中染血的水晶,短短几个眨眼的功夫,表面上的血珠就已经渗透进入了水晶内部。原本剔透的水晶内部缓慢出现了一缕黑色的絮状物,它缓缓蔓延,就像雪地里生长的一颗枯树。
瑞文特眼底浮现出一丝喜色,成功了!他弯下腰迅速地捡起了水晶碎块、状似不经意地将血液抹在上面,然后又用干净的碎块覆盖在这几枚染血水晶的上方。
从前的经历减弱了这群外来者对神明大人的敬仰,恶魔之子每次出现时洒下的引诱之语更是动摇了他们的心神。瑞文特放下了最后一个碎块,他注视着满满一筐水晶,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生出怀疑的信仰是美酒中的毒药,从前他只以为毒药是可以被滤除的杂质,但现在他决不可能让这些美酒进入曾经给他带来过光明的神明的杯中。
瑞文特抬起还在渗血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了脖子上的十字架刺青之上。
你曾经将我带出统治混乱的泥沼,现在我终于能报答您了。
瑞文特的喉咙滚了滚,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迥异于他瑟缩形象的疯狂,脸上甚至生出了一点病态的红色来,他望着在阳光下翻出些许金芒的水晶,就像望着另一个遥不可及又令人趋之若鹜的存在。
——我亲爱的,神明大人。
默默观察的银甲卫兵在这幅姿态前浑身一震,难以自制地望了一眼界限另一端,恰巧撞上黑甲卫兵望过来的视线。他们打破了要伪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并且静观其变的许诺,视线实打实相接。
银甲卫兵现在不需要思考黑甲卫兵是什么想法了,因为他们的想法绝对是一样的。
对着一筐水晶碎块露出这样的表情,怎么感觉这个人他脑子有点问题啊喂!
银甲卫兵的警戒程度再次往上拔了几个等级,他现在几乎有点焦躁了,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少年信教者有问题告诉自己的队友。但这点异常的火苗来得实在不容易,连走几步路都害怕给吹灭了,更别说展现出任何不同寻常的姿态——他们平时除了换班都不怎么会走动的。迫于无奈,银甲卫兵只能把焦躁压在心底,一直压抑到太阳到达最头顶的时候,一直压抑到瑞文特走向界限。
来了,两名卫兵精神一震,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向瑞文特。他们目光灼灼,谁被看了都要不自在起来,瑞文特也僵硬了手脚,差点被吓在原地。
两名卫兵才不管自己有没有吓到瑞文特,不约而同地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在心中得出结论:体型偏瘦,脸部线条柔和,眼神总是很躲闪,看上去非常瑟缩又没有什么攻击性,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但这绝不包括亲眼看见了瑞文特面对那框水晶时的表情的两名卫兵,相反,在瑞文特此时堪称精妙的伪装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提高了警惕。
正面的强攻永远不会比暗地的冷箭更加难防,他们都曾经参加过北边境线的战役,非常清楚这一点。
瑞文特停在了离两名卫兵有一点距离的地方,似乎是为了一碗水端平,他恰巧站在了一个离两名卫兵差不多远的地方,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但还是尽力做到了清晰:“放水晶碎块的藤筐满了,两位大人。”
银甲卫兵抬头望了一眼,确实满了,他又向梯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今天负责搬运水晶的那部分外来者莫名其妙地还没有回来。要是在往常,他大约会让瑞文特把这些藤筐搬到梯子旁,方便上面的人用绳子把藤筐吊上去,然而今天……
黑甲卫兵的声音响起:“那就把它倒出来,堆在一起。”
银甲卫兵一愣。
瑞文特也一愣,他略带这些急切地说:“可是……”
拔剑出鞘的声音打断了瑞文特未尽的话语,黑甲卫兵冷声说道:“没有被选去运送的囚犯不允许踏出区域一步,你现在说可是,是想要我帮你搬过去,还是妄图违反弗瑞兹临时监狱的规则。”
银甲卫兵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他面罩之下的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弗瑞兹临时监狱没有这一条规则,但这所监狱建立得比较仓促,许多后来制定的规则都没有告知安安分分、不跨越雷池一步的外来者。这个亲卫军卫兵感知能力是差了一点,但脑子还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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