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西瓜
付斯怀做了一个很久没做过的梦。
他知道自己的梦与常人不同,其他人的梦大约都是一些虚拟的零碎片段,而他的梦更像一部剪辑后的纪录片,把那些真实的碎片拼凑在一起。
没什么新意,还是那条老路,他拉着杨铮的手,走在老旧无人的巷道里,因为没有光线走得很慢,脚步摩擦在地上发出绵长的声响。
他其实也记不太清那是哪条路,从他十四岁起,他跟杨铮搬了太多次家,后来住的地方大多是这样偏僻的片区,幸亏杨铮是个省心的,不吵不闹,安安静静被他牵着走。
梦的剪辑总是跳跃的,下一秒他们又回到大姨的客厅里,妇女的眼神怜悯却坚定,语调也同样如此:“小付,抱歉,我们也希望能提供更好的条件,但情况你也看到了,可以理解的吧?”
理解。
当然能够理解。
于是他们又回到另一条道路上,这次路上熙熙攘攘,人群拥挤,他看到很多双眼睛,打探的,嬉笑的,视线交错而过,没有一道落在他们身上。一个工人背着行囊挤过,把他和杨铮往旁一推。
细微的失重感让付斯怀骤然清醒。
他睁眼,看到对面隋烨的眼神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己。
“......几点了?”付斯怀声音沙哑。
隋烨晃了晃手机:“七点半。”
付斯怀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卧在沙发上的,身上盖了床毛毯,还有一件隋烨的毛衣叠起来当枕头。
他撑起身子问:“蒋助理呢?”
“昨晚雨太大,公司事儿又不断,”隋烨耸耸肩,“没走成。”
付斯怀点点头,把毛衣拿起来,柔软的质地摸着很舒适,隋烨的衣服上也粘着那股檀香味:“你给我叠的?”
“嗯,”隋烨承认,“怕你落枕。”
“谢谢。”付斯怀很客气。
“不用谢。”隋烨也客气。
早上付斯怀额外多了项工作内容,替隋烨擦拭上半身。由于目前的伤情,隋烨暂时还没办法洗澡,但爱干净的少爷不能容忍自己邋遢的模样,以前每天晚上都会由蒋助理替他简单擦洗。而昨晚蒋助理不在,这桩任务就只能落在付斯怀身上。
付斯怀公事公办地把隋烨上半身的病服脱掉,在床上躺了这大半个月,他清瘦许多,肌肉的弧度也不如以往明显,但线条还在,由于骨架大,瘦了更显得比例突出。
不过在付斯怀眼中也就是块多边形菜板。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锁骨往下擦拭,生怕碰到绷带缠绕地地方。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隋烨静躺着享受他的服务,“你按摩哪儿学的?”
付斯怀没有直接回答:“重要吗?”
“之前我是顾客,”才醒没多久,隋烨声音有点哑,“调查下服务对象背景很合理吧?”
“现在才调查是不是晚了点?”付斯怀反问。
他换了另外一张温热的毛巾,还是妥协地回答了隋烨的问题:“以前在推拿店打过工。”
“你哪来这么多时间?”隋烨不解,“又是网吧又是推拿店的?”
隋烨大概想当然地以为这都是付斯怀大学后的兼职,实际上这两份工作都发生于他高中的时候。
付斯怀没有暴露他小县城童工的事实,随意答道:“技多不压身嘛。”
由于昨晚下了雨,白日里清凉宜人,窗户也开着,房内飘忽着几丝湿润泥土的味道。
付斯怀擦拭完右侧后遇到了难题,病床很大,他够不着隋烨左侧的身体,那边挂着吊瓶等一系列设备,也不太好换边。思考半晌之后,他索性跪在了床侧。夏天的短袖领口有点大,他把衣服往后扯了扯,以免妨碍自己的动作。
不知怎么,隋烨把头偏到了另一侧,带动着身子也微微倾斜。
付斯怀眉头一皱,把对方的头扶正回来:“别乱动。”
隋烨没再乱动,只是把双眼闭上,躺得像一具死尸。
付斯怀奇怪地瞥了一眼,继续着自己的工作,慢条斯理地抹过每一块皮肤后,把搭在隋烨下半身的被子往下拉了拉,准备擦擦腹股沟。
而这一拉......好像就拉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腹股沟的下方,熟悉的病号服睡裤被支起一个弧度,连带着布料也被拉紧。
“放松状态下生理受到外界刺激的正常反应,”隋烨像诈尸般突然睁眼说话,“你擦得有点用力。”
“还怪上我了?”付斯怀觉得好笑,“我又没说你不正常。”
“你要觉得恶心就别弄了,”隋烨又把头偏过去,“蒋元中午会过来。”
“你都说了正常反应,”付斯怀平静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有什么好恶心的。”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毛巾与肌肤摩擦的声音。
半刻后隋烨维持着动作,声音从另一侧传来:“我反倒还不明白了。你对这事儿不反感,Angela订婚那天怎么这么大反应?”
付斯怀闻言,手头顿了一秒。
不过下一刻他便如常地搬出之前组织好的答案:“两回事儿。而且我不是短信给你解释了,你当时太突然,我不习惯。”
不知道有没有相信这番说辞,但隋烨没再作声。
今天是假期最后一天,也是付斯怀陪护的最后一天。经过这段时间的修养,隋烨状态基本上已经稳定,腿和手臂都恢复得良好,再躺上两周大概就能出院。
下午蒋助理匆匆赶来,先为自己昨天的缺席倒了歉。
“没事儿,”同为打工人,付斯怀非常理解蒋助理的境遇,“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不用了,公司事情告一段落,隋总也恢复得大差不差,之后我来处理即可,”蒋助理非常客气,“就是出院那天可能需要您再过来一趟,医院需要家属签字,殷女士和隋先生目前都不在国内。”
“行。”付斯怀没有推脱。
付斯怀把之前带过来的饭盒一一收好,背好包拉开了房门。
“那我就不送了,”蒋助理客套道,“之后您有什么事也可以随时联系我。”
付斯怀“嗯”了一声,正准备也回句告别语,突然听见隋烨叫了自己的名字:“付斯怀。”
他感觉隋烨若有若无地扫了自己一眼,又在即将对视前收回了目光。
三秒后还没开口,付斯怀不解发问:“怎么了?”
又是一个停顿,然后才听到隋烨姗姗来迟的问题:“你昨天那西瓜哪里买的?还挺甜。”
付斯怀了然,礼貌一笑:“门诊楼出门右拐负一层,有个小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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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还有一章
第十四章 危险的缺陷
一只不明品种的昆虫贴着窗户挣扎,似乎走投无路,撞了两下窗檐又垂直下落。
下坠的瞬间,蒋元推门而入,大汗淋漓,看起来也不怎么体面,不过语气还是尽量沉稳:“下午《慢情》的导演来了趟公司,还是之前那些事情,目前已经回去了。”
隋烨看着窗外,出了个声示意自己听见了。
“刚才在楼下我咨询了主任,大概再过两周可以出院,饮食要再补充些高蛋白,说您身体基础好,恢复得不错,”蒋元边说边将袋子里两盒西瓜拿出来放桌上,“您的水果我放这儿了。”
隋烨疑惑:“什么水果?”
“医院的西瓜,”蒋元一怔,“您之前不是说想吃来着?”
“说过吗?”隋烨不解。
“说过的。”蒋元眼神坚定。
“放那吧,”隋烨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你想吃就拿去吃吧。”
为了这两盒西瓜而晒了五里路的蒋元大脑中闪现着“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下一秒还是毕恭毕敬道:“我放冰箱里,您想吃的时候叫我。”
蒋元是三年前来千里面试的,他学历不算顶尖,差强人意,但胜在做事细致,来千里之前也从事着助理相关工作,面试时本来没抱太大希望,但阴差阳错就给选上了。
上任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拟付斯怀与隋烨之间的合同。
根据以往经验和长期刻板印象,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应该是一份包养合同,虽然他不明白隋烨为什么独独挑中了付斯怀——从客观条件上看,小付五官长得还算标准,人也清清瘦瘦,但不符合常规金丝雀的形象,那种灵巧的艳丽,或者流光溢彩的矜贵,譬如公司旗下的几十号演员,像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起来刚刚好。
而在蒋元的眼里,付斯怀更像一块玻璃。隐身于建筑之中,看似明亮炫彩,实则是反射外界的斑斓,本身却没有任何色泽。
不过老板的眼光也不容蒋元置喙。他兢兢业业拟好合同呈上,却被隋烨驳回。
第一桩工作就被打回,蒋元当时还有些惶恐,但隋烨没有批评他,表情甚至是一种无奈:“你理解错了,乙方你按照生活助理的职责来拟吧。你估算一下行情,金额按照行业双倍叠加。”
蒋元那时候才觉得,他老板好像跟自己以为的有所偏差。
工作了三年,蒋元略微掌握了一些隋烨的性情,表面上与豪门公子无异,实际上或许是活得太过无约束的缘故,保留了一些年少的固执和棱角。
有时候又很神经质,比如此时此刻,上一秒还在讨论出院的事情,下一秒隋烨话题突然转了个弯:“蒋元,我记得你也是本地人?哪里毕业的来着?”
“是的,”蒋元承认,说了个本地的院校名称,“在您学校对面。”
“那我没记错,”隋烨似乎思索着什么,“我们那片附近有什么网吧或者推拿店吗?”
“网吧好像是有一家,”蒋元回忆着,“推拿店我记得是没有的。”
蒋元本以为隋烨在思考影片地推的事儿,正准备接话,但隋烨又一次展现了他的跳跃思维,话题又跳到另一个方向:“你说,如果一个人,不抗拒肢体接触,不抗拒性,但是抗拒拥抱,是为什么?”
蒋元一怔,沉思了半刻,斟酌着回答:“......东亚海王?无情金主?”
这不该是您的人设吗?
但隋烨摇了摇头,没顺着往下说,半晌后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你去帮我叫下护士,我脚腕有点疼。”
*
付斯怀阔别岗位两周回归,迎来了陈宇瑞的热情迎接。
就是人看着有点狼狈,黑眼圈坠在脸上,头发乱糟糟,凭借着桌上七零八落的外卖袋来看,估计现在血管里流淌的是冰美式。
“小付啊,你知道我这两周是怎么活的吗?”陈宇瑞怨气深重,说话气若游丝。
他工位上新贴了两张打印的A4纸,一张是一个猫咪佛祖,配文“我喵慈悲”,另一张白底黑字,写着“别人生气我不气,我若气死谁如意”。
付斯怀了然:“受折磨了?”
“岂止是折磨,”陈宇瑞连抱怨的精力也没了,只幽幽总结,“算了,我命如此。”
上工后第一时间付斯怀就体会到了陈宇瑞的苦痛。物联网公司的负责人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加空谈主义者,60秒语音资深爱好人,往往上一段还没听完,新的消息又进来;上一个需求还没改完,又提了新的修改意见。
付斯怀加入战局,陈宇瑞士气大增,与对方搓磨了三天,终于成功说服他们确认了视频初版。
“悟了,这次是真的悟了,”陈宇瑞在隔间撕开一包话梅,“跟这种人道理是讲不通的,就得发疯。”
付斯怀接过一颗递过来的话梅,用沉默表示了认可。
“不过说真的,我真佩服你,小付,”陈宇瑞嚼巴着,“这两年下来都没见你发脾气的,怎么做到的?乳腺一定很健康吧。”
说着伸手过来试图覆盖付斯怀胸膛,被后者拍开了。
“生气又不管用,白费力气。”付斯怀有些疲倦地打了个呵欠。
他俩共享完一袋话梅,收拾着往工位走去。陈宇瑞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抽屉里抽出两张硬质卡片:“去年那个保健品公司还算人道,国庆节寄了点礼物,不过就是他们自己产品的兑换卡。”
付斯怀扫了一眼两张卡片,没有接:“你留着吧。”
“就这么点福利,你随便换点啥吧,”陈宇瑞嫌弃道,“我去他们网站上搜了一圈,估计能换个鱼油钙片啥的,或者你换两罐蛋白粉寄回去也行。”
付斯怀把笔记本打开,轻描淡写地说:“我家里没有老人。”
陈宇瑞愣住。
他后知后觉想起,当年付斯怀交给他那份背景审查表,他光被配偶那栏隋烨的名字吸引了视线,忽略了下面家庭背景里,付斯怀只填了父亲那一行,后面备注写明“已过世”。
“抱歉,”陈宇瑞感觉自己今晚半夜都要起来扇自己两巴掌,“我忘了这回事。”
付斯怀侧目望着他,毫不在意地笑笑:“什么表情?很久前的事儿了,安心打你的工吧。”
假日后的工作日往往是最难熬的,更何况这周调休补了两天班。这六七天里付斯怀到家都很晚,每日给杨铮做完夜宵,再收拾干净屋子,就接近零点。
不知怎么,杨铮这几日里也格外沉默寡言,付斯怀觉察到,问他原因也只换来一句“没什么”。
不过他的弟弟从小话就不多,情绪一向内敛,所以付斯怀也没再多问。
周五上班的地铁上,视频软件给付斯怀推送了一条新闻,是阮存希拍戏的路透,千里投资的那部《慢情》。
这样想来隋烨也真是个倒霉蛋,千金没买来美人笑,但钱还收不回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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