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勉眼睛看着那堆药,絮絮叨叨地想和他拉近点距离,好叫这人安心用了他的药。
“你刚来这边,肯定会不适应的,过两个月就好了,这两年不打仗,日子也好过,管制不严的时候,我们还能去赤阴山上玩,那里有一片桃林,我……”
裴负雪坐在床上,始终没有说话,他的手心里握着一个烟青色小瓷瓶,静默淡然,于勉说着说着止住了话,目光停留在了他脸侧的伤痕上。
“谢将军叫你是去,去干嘛?”
于勉磕磕绊绊地问出来,本以为裴负雪会一如既往地不回答,正想直接劝他赶快把药用了好休息,却听得床上的人忽然笑了一声,道:“话家常去了。”
“我们是旧识。”
于勉默了片刻,问道:“那你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这不是旧识,怕是旧仇人吧?
裴负雪靠着墙壁叹了口气,他实在没怎么和别人说过话,被一个小军奴这样直白地问出来,有点丢人,他压抑得太久,一时之间有个人愿意听他说话,还是挺新奇的。
于是裴负雪斟酌了一下语言,道:“他想要我的两样东西,我没给。”
“很重要的东西吗?”
于勉好奇地问。
裴负雪看着他,道:“很重要。”
比之他的命。
于勉沉默了一下,道:“可还是人的性命比较重要些……”
绕来绕去又绕了回来。
“我没事,”裴负雪把那几个小瓷瓶放进他手心里,道:“军营里鱼龙混杂,不要乱发善心。”
于勉眨了眨眼:“可是你的伤……”
裴负雪道:“我有药。”
于勉:“哦……”
裴负雪心里门儿清,他有太祖免死金牌在身,谢蒙白不敢杀他,只能用强权逼迫他把东西交出来,如果他宁死不交,谢蒙白也是不可能有一点儿办法的。
裴负雪当时并没有说谢蒙白想要的那两样东西是什么,直到三年后南蛮起战,谢蒙白想要叫军奴去送死,裴负雪一柄长刀压住了他,带着所有军奴起义,其中不乏有一些裴家的旧势,裴负雪的反叛军初步形成并不十分困难。
于是于勉知道了,谢蒙白想要的第一样东西,是裴负雪随身的长刀。
……
思绪渐渐拉回来,于勉看着桌上那碎成两半的玉佩,他手指紧扣,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裴负雪七年以来,不管面临多么严重的困境,被谢蒙白三番两次找借口惩处,往往落得一身伤,也从来没露过怯,没流过眼泪。
桌上那滴泪水就是答案。
谢蒙白想要的第二样东西,就是这枚青鸾玉佩,是裴负雪心爱之人送他的玉佩。
但现在这块玉碎了,修补不回来了。
裴负雪所有骄傲的城墙瞬间崩塌,连同那些陈年旧事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一时之间无法承受,比凌迟还要痛苦。
…………
边关夜里依旧干燥,无雨无雪的时候,只有风声,长骁军军旗高挂在夜空中,烈烈作响。
裴负雪怀揣着那块碎玉,傅容时的营帐就在不远处,没人看守,他很容易就能混进去,可他摸了摸胸口的青鸾玉佩,竟然生出了几分恐惧,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了。
阿宝提着一盏灯出了营帐,裴负雪听到脚步声,下意识想躲避,他抬眸看了一眼,发现是傅容时身边的小太监,生生顿住了脚步。
阿宝提灯来到他的面前,道:“裴首领,我家公子有请。”
……
阿宝掀开了营帐,将灯熄了,对着正坐在案前批改文书的傅容时道:“公子,人到了。”
傅容时抬眸看了裴负雪一眼,声音不悲不喜,没有情绪,只是抬了抬手,道:“阿宝下去。”
“裴负雪,你坐。”
裴负雪心有疑虑,他向前两步,没有坐下去,昨日他们那么剑拔弩张地争吵,闹得几乎要你死我活,今日傅苒却主动请他来,说话的语气也好像昨日之事并未发生一般……
面前的人端坐在案前,眉目温润柔和,眼睫微微扫下来,墨发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暖意,好像铺了层暗色的金光,一切都如往常,一身白衣好似他们又回到了年少的时候。
傅容时搁笔合上文书,抬眸看他,忽然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坐?”
裴负雪坐下来,从怀中掏出那块玉佩,放到桌面上,他的手掌覆在玉佩上方,眼眸看着傅容时,道:“我来给你送玉佩。”
傅容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裴负雪瞳孔微颤,他看着傅容时云淡风轻的面容,问道:“什么事?”
傅容时顿了一下,转而道:“你还是先把青鸾给我吧。”
裴负雪的手慢慢移开,露出两块碎玉,傅容时拿起其中一块看了看,又放下,他叹了口气,道:“苍崀玉价值不可估量,即便碎了也是珍品。”
裴负雪听不出他的话到底是庆幸还是讽刺,只能掐了掐指节,他见傅容时随手将那两块碎玉拨到了一边,像是拨开了什么并不重要的东西,心里一颤,却听见傅容时淡淡开口道:“玉碎就碎了,还回来就行。”
“碎就碎了?”
裴负雪不可置信地反问,他以为傅容时要回去这块玉,是因为他没遵守诺言好好珍藏着,反而不小心叫玉碎了,他生气才要回去,但现在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他只是要回自己的东西,仅此而已。
傅苒好像并没有把这块玉当回事,也没有把他们之间的感情当回事,他十年来的一切都好像是个笑话,都是假象,而这句话把那层模糊的情感彻底击破了,傅容时却一无所知地继续维持着这种假象。
傅容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碎的是我的玉,你生什么气?”
裴负雪抬眸,目光落在他一片云淡风轻的脸上,似乎是想从他细微的表情中找出什么答案来,这种表情总给他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就好像……他们最初认识的那时候,客气又疏离。
“我没生气。”
他冷硬地回复了一句,末了才反应过来他原是给傅苒道歉来的,可想是想了,看着傅苒没有丝毫怒色的脸,却不知为何始终说不出口。
傅容时忽然笑了一下,竟然伸手去摸他的脸,微凉的指尖触碰上他的眉心,裴负雪全身都颤了一下,只感觉一股清冽的香气滑过了他的鼻尖。
“还说没生气……”傅容时笑意盈盈,道:“裴负雪,你眉心都皱起来了。”
裴负雪猛地一下捉住他的手,又很快反应过来松开,心中的疑虑一层接一层地铺盖上来。
太古怪了。
傅苒不该是这样的,他虽然性情温润,实际上却并非是个好相与的人,裴负雪年少时张扬不知收敛,有好几次惹了傅苒生气都是三番两次上门去道歉,才勉强将他哄好。
昨日他们争吵成那个样子,还叫他吐了血,傅苒居然会给他好脸色,好像当作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温温和和地来触摸他的眉心。
裴负雪试探开口:“昨日……”
“昨日我们都冲动了。”
傅苒收敛了笑意,接过裴负雪的话,道:“幸好只是玉碎了,没有伤到你。”
第19章 摄政王X反叛军奴
裴负雪看着他的脸,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将心中激荡的千言万语强行压下,只留下一片静默的迷茫。
“怎么了?”
傅容时轻轻皱起眉头,眼眸中充满疑惑和不解,似乎是不明白裴负雪为何如此沉默,他像一根紧绷的弦,就这样坐在他的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裴负雪移开视线,两息后目光却又落回在傅容时的脸上,他试图读出这人反常真正的目的,可傅苒的目光像湖水一样平静,那些刻意被忽略的细节却一点点涌了上来。
那天傅苒亲手扎入他胸口的箭,两封字迹相同的信,碎掉的青鸾玉佩……宋长安的死……他没有忘记,傅苒亲口说要杀他的,现在却坐在这里,仿若无事般说——“我们都冲动了”。
他计划了那么多次想要杀死自己,却全部用一句“冲动”盖过,每一次他都下意识地给傅苒找借口,每一次都为他想好理由,甚至面对宋长安的死,他也不自觉地跟江蛮于勉撒了谎,掩盖了真正的事实,最后傅苒告诉他,他们都冲动了,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裴负雪依然信他。
他信傅苒所有的狠话,所有的伤害都是冲动,都是一气之下的口不择言,任何事都不该怪到他的头上。
可傅容时的怪异举动,险些让他心里的城墙彻底崩塌,漏洞百出的谎言,他信了那么久。
他想要一个真正的答案,却又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实际上,真正的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他自己不敢相信。
裴负雪看着他,问道:“你当初送我青鸾玉佩,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是你想要的吗?”傅容时有些奇怪,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无奈道:“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你想要,我还能不给吗?”
裴负雪点了点头:“救命之恩。”
傅容时笑了笑,道:“如果是靳起救了我,向我讨要这块玉佩,我不会给的。”
裴负雪脑子一片混乱。
傅容时紧接着叹了口气,“这块玉也救了你一命,裴负雪,你真是福大命大。”
傅容时很认真地在陈述事实,可这句话说出来,却和嘲讽差不多,裴负雪听着无比刺耳,他压着气,怕再激得傅苒旧伤复发,只把声音沉下去,道:“你说的对,你想杀我好几次,我都没有死,怎么算不上福大命大?”
傅容时正喝着茶水,听见他这话眉心一皱,重重一声将手里瓷杯搁下:“你还在生气?”
“我那天说的是气话,裴负雪。”
裴负雪闭了闭眸,有些事情,跳出来看,完全是另一种不同的情况,可他浸在这水里太久了,傅苒一个示弱,他仍然忍不住地去相信他。
漏洞百出用来哄三岁小孩都不可能成功的话,他居然还想要去信,这一环扣一环,未必是傅容时聪明,只是他太傻了,傅苒三番两次想置他于死地,却只用一个不轻不重的理由试图掩盖过去。
傅苒说的没错,他们都太冲动了。
裴负雪看着杯子里溅出来的水渍,道:“傅苒,我只是来给你送玉佩。”
“没想和你叙旧情。”
他勉强笑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你认为我们还有旧情可叙吗?”
傅容时紧了紧手,他的面容冷下来,却强行压制住心中的起伏,半晌后松开手指,道:“你既然已经信了我的气话,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怕我再杀你一次吗?”
裴负雪心中哀伤无法遏制,嘴里已经漫出血腥味儿,他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他还存着想叫傅苒回头的希望,或许七年真的是太久了,他连傅苒原本的样子都寻不出了,只能在他冰冷的脸上找寻七年前的影子。
他很耐心地,像教导年幼的傅容时怎么使用弓弩一般那样耐心,一字一句道:“傅苒,你心里很清楚,那不是气话,你就是那么想的,你借着我对你的情意,才容易下手,我既然来这里给你送玉佩,自然是不怕你杀我的……”
裴负雪忽然想起什么,道:“你能不能杀了我,不是由你决定的,而是由我决定的。”
傅容时猛地看向他,眼眸已经红了,他紧咬着下唇,喘了两息,才道:“我只恨第一次没能杀了你。”
裴负雪心间一痛,反而笑了:“这也是你的气话吗?”
往往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傅苒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裴负雪早已经痛得麻木了,刀口一回又一回被割开,干脆就那么晾在冷风里,让血流出来,流多了也就不痛了。
两人沉默半晌,裴负雪轻声道:“傅苒,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玉佩我也送到了。”
他的眼眸中溢满复杂之色,却依然温和地和傅容时说着话,裴负雪倾身上前去,像往常一样给他抹去眼泪,动作温和,口中的话却异常冰冷:“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往后,我们也桥归桥,路归路吧!”
这是要彻底断了的意思。
傅容时一下子愣住,他咬了咬牙,道:“如何桥归桥,路归路?!”
“裴负雪,你喜欢我便费尽心思撩拨,不喜欢了便轻而易举舍弃,七年前裴家落难我未尝有对你落井下石,反而百般帮助,你在边关只知我是摄政王,哪里知道我的难处?”
“你万事随你的心意,裴负雪,你真以为你安插在京城里的人我不知道吗?”
他一时之间没喘上气来,只能歇了一歇,继续道:“你只凭着几句气话,把我为你做过的事一笔勾销!裴负雪,你太狠了!”
裴负雪握紧了手指,这种情况下,他依然担心着傅苒的伤势,怕他气的伤口再裂开,真是没救了。
“一码归一码,”裴负雪看着他微红的脸,道:“傅容时,你帮助过我,是真的。”
“你从没想过置我于死地,也是真的吗?”
傅容时愣住。
裴负雪声音沉下去,“我如何相信你?”
一次次的计谋,难道都是巧合?都是冲动?
他是想信任傅苒的,可是他已经找不到任何借口再去盲目地相信他了,傅苒的一切举动都表明,他只把自己看作是叛臣之子,甚至想利用自己对他的感情,来彻底除掉他,来维护靳氏皇族。
傅容时咬了咬下唇,道:“我真的没想杀你。”
裴负雪已经无力再回应了,他移开视线,道:“怎么证明?”
傅容时默了片刻:“我发誓。”
裴负雪嗤笑一声,道:“你从小不信鬼神,发誓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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