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瑜也没有过多打搅他，仅仅帮他盖上了件毯子，才走出了屋子，往正殿去。
*
殿内传来两人的交谈声，其中一个音质很冷。
江瑜抬脚迈了进去，便看见坐在江弃旁边，素衣银发的封眠。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封眠，上一次还是在江弃要娶戎铃枝的婚礼上。
银白的长发却并未显得他苍老，反而衬得他光华满身，亦神亦妖，多了几分异常的俊美。
江瑜说：“原来外界的传闻是真的。”
人人都说虚阳宗的那位修太虚剑意的天才走火入魔，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封眠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疲惫，似乎在为什么事奔波操劳。
他与江弃已经谈的差不多了，便准备离开。
却不想再次被江瑜叫住：“你真的不去看看铃枝吗？”
封眠的动作微微一顿，背影显得几分萧索。最终，还是应了下来：“麻烦带路。”
路上，江弃问他：“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封眠缄默良久，淡淡开口：“有些仇，总是要报的。而我早已失了道心，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为何不选择吃下忘情丹？”在江弃看来，那似乎是最好的方法了。
对此，封眠微微垂目，只是回答了一句：“我不能忘记，一次也不能。”
自封眠有记忆以来，他似乎永远都只在做一件事——修炼。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他就似乎是一个兵器般，永远都只在做别人眼中的封眠。
他是宗门师弟们的榜样，是修仙界万人崇敬的剑道魁首，更是有望冲破那万年诅咒的唯一希望。
他一心只向道，一心只为众生。逆转时间线前，他为苍生祭阵，为天下大义活着。
直到那个他的出现……他没有央求什么，他只是让他记住自己。
可是却足以令他改变想法，散尽修为，只为逆转时间线，救下那个少年……
所有人都需要封眠，可他们需要的永远是那个立于神坛之上，立于众生之巅的封眠，是那个不容任何人沾染、不容许有任何瑕疵的封眠。
可封眠并不是神，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除了戎铃枝，只有他将他当做人，会在心里偷偷骂他是混蛋，也会毫不掩饰地用眼神表达自己的喜欢。
那些克制不住的欲望，那些失态的画面，那些缠绵悱恻，那些亲吻，都似乎刻在了他的骨血里。
有关少年的记忆，是鲜活的，美丽的，五彩缤纷的，像是一副铺开的画卷渲染了他整个黑白色的生命。
封眠不想忘记他，永远也不想。
“所以你就要抽下自己的神骨？”江弃不免有些激动，“你为他而死，他愿意吗？芙蕖他们的死已经快要把他变成一个傻子了，你还要让他背上一条人命？”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
三人已经来到了院外，封眠透过那小小的轩窗，看见少年恬静的睡颜。
神情如冰雪融化，眉眼间氤氲起浓浓浅浅的笑意，“封眠不是为他而死，封眠已经忘记了，他是渡劫失败而死。”
当人丧失五感中最重要的视感时，就会变得更容易相信别人的话。
他为他的铃枝编织了最柔软细腻的一张网，将他笼罩其中，精心呵护。
这世间需要一个神，那为何不能是他的铃枝呢？
封眠推开院子的门，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正午过后的阳光灿烂温暖，照在少年身上时衬得他脸颊红扑扑的。
少年不知梦到了什么，表情微微变得委屈，模糊不清地说着呓语：“道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吧，没有下次了。”
记得从前，他不愿意认字时总是这幅装可怜的作态，可偏生他就是狠不下心来，总是被他这幅模样蛊惑。
封眠俯身，想要碰触他的脸颊。
修长的手指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戎铃枝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
他嗅着空气中那股熟悉的乌木檀香，喃喃自语了一句：“我还在做梦嘛，怎么好像闻到了乌木檀香。”
无焦距的眼睛四处望了望，却也只是一片黑暗。
不知为何，他的心却颤了一下，下意识问出了口：“道君，是你吗？”
第137章 振作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天地都只剩下静寂无声的沉默。
戎铃枝的手指在空中胡乱地摸索着，似乎渴望着抓到什么，只是一片带着乌木檀香的衣角也好。
可惜，他碰触到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细碎的脚步声移动，有人隔着衣袖的薄薄面料扶住了他的手腕。
开口方知原是江瑜。
他声音透着隐隐的担忧：“怎么，又做梦了？”
戎铃枝勉强弯唇笑了一下，重新倒回躺椅上，声音里含着淡淡的虚弱：“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江瑜贴心地帮他盖上毯子，关切地嘱咐着：“如果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不要总是闷在屋子里。”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怅惘：“可是我的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啊。”
良久，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说：“江瑜，你知不知道我师姐师兄们的尸体在哪，我想去看看他们。”
江瑜一愣，说：“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去查一下。”
“谢谢你了。”
……
江瑜略显凌乱的脚步可以很好地遮盖住封眠的脚步声，很容易便能骗过戎铃枝这个小瞎子。
直到关闭院门的前一秒，封眠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屋内的少年。
他微微敛目，遮住眸中的复杂神色，看向江弃，道：“芙蕖他们的尸体在陆殿青那里，带他去看看吧。”
停顿半刻后，又补上了一句：“谢谢。”
*
江瑜离开后，屋内又重新陷入了寂静中。
戎铃枝睡得昏昏沉沉，隐隐约约听见脑中传来电流一样的声音。
他才勉强想起来，哦，忘了，他还有一个系统来着。
“你怎么还没走？”戎铃枝问，“我现在是个瞎子了，成神之路的任务应该算是彻底失败了吧，你怎么还不离开。”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冷，很明显还为前几天的事情生气。
良久，系统才委委屈屈地说了一句：“宿主，对不起，但是我也没办法啊。我也很喜欢芙蕖，我也想救她，可是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戎铃枝还是没有理它。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系统再次开口：“宿主，作为歉礼，我告诉你身世的秘密吧。你其实并不是穿书者，你原本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戎铃枝只是微微勾唇，说：“我是这个世界的人？难道你要告诉我，我穿书前的前二十年都只是梦嘛？”
“不是的。宿主，我之前就告诉过你。我们尝试过复活，但是失败了。那个破碎的灵魂不是别人，正是你的母亲。”
“你并不是穿越者，因为你的母亲戎诗才是穿越前。三十年前，她是我们系统修正剧情的工作人员，代号十七。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便是辅助这个世界的命定之人成神，破除此地万年无法飞升的诅咒。但任务失败了，她身为神都半神血脉，被追杀至死，只留下小小的你。我们尝试过救她，可是她的灵魂碎成了数万片，完全化为灰烬。我们只能继承她的遗志，将你的灵魂送往异世界。等待时机成熟后，再将你送回来。”
“可惜，我们依旧失败了。你的大部分灵魂伴随你到了异世界，但余下的那部分留在了这个世界。灵魂不全者无法使用半神血脉的功能，所以这个世界的你只是一个彻底的凡人。他甚至不是很聪明，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
“你第一次的穿书时间错误，并不是我们搞错了时间线。而是我们来晚了，我们没有逆转时间线的能力，是别的人。”
“那是谁？”戎铃枝问。
系统却只是发出机械的回答：“我们也不知道。”
“所以压根没有什么成神的任务对吗，即使失败，即使不做，我也不会受到任何的惩罚对嘛……一切只是为了我娘的遗志。她要我做什么，成神？”
系统默认了他的说法。
“你们骗的我好苦啊。”少年摇摇头，空寂的眼神中却无端透出些渴望，“那我的娘亲，有留给我什么别的吗？”
系统依旧沉默。
戎铃枝自嘲地笑笑，似乎在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所以，即使我有阿娘，她除了成神的任务之外，竟无话对我说吗？我的亲生阿娘，对我也这般绝情吗？”
他真是可笑，竟然在系统说出那番话后，为他失去阿娘，为他颠沛半生，无父无母的身世伤心了几秒，为他原本应该幸福的家庭渴望过半秒。
可惜，他的阿娘也不爱他。
他似乎注定亲缘淡薄，一生终不得父母在意。
“所以，我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夙愿而努力，害了我的师姐、我的师兄们，害得所有人如此。”
戎铃枝苦笑两声，干涸的心似乎也随之变得碎裂。
“系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的后果，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半秒？你骗得我好苦啊……”
“如果我当时宁死不屈，如果我没有那么怕死，不会为了完成任务去修魔，不会爱上封眠，也不会让他失了道心，我的师门也不会死绝，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对吗？”
听到这里，系统也多了几分哽咽，它机械的哭声怎么都有些可笑。
但是在此刻，却没一个人笑的出来。
它说：“宿主，你不要，不要再说了。这些不能怪你，命运的事情我们从来没法预测，就像你母亲的死亡，就像宋漫心的出现。而且，你也并非只为任务而修魔，你只是为了求生而已，这是人之常情。如果没有成神任务，如果你不遇到封眠，也许你早就被褚岫打死了，那难道是你我想看到的结果吗？”
“人和人的相遇是美好的，你们一起快乐过，这就是值得的。宿主，你是人，我却只是个AI，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错的不是我，也不是你，而是那个宋漫心。是他假借神的无情，伤害着无辜的人。你要明白，别让善良的人承受痛苦，而让真正的恶人洋洋得意。”
“杀了宋漫心，为芙蕖他们报仇才是真的。自怨自艾有什么用，你要快些振作起来，成神，然后复活师姐她们。”
“你说的对。”戎铃枝喃喃道，“我要振作起来，我要复活师姐他们，他们还在等我。”
“第一件事，我要治好自己的眼睛。”
第138章 爱是常觉亏欠
等到江瑜再次到来的时候，戎铃枝便同他讲了自己的想法。
江瑜让他不用多虑，说他的眼睛只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去疗愈，还告诉他：“你师姐他们被陆殿青安排得很好，你且放心好了。过几日我带你去山海见他们。”
听到这，戎铃枝也就放心下来。
往后几日，他也不再执着于这些伤痛悲哀，只一心一意地将精力放在了修炼上，每日盲着眼也不忘练几个小时的剑。
他居住的地方很僻静，鲜有人经过。院子虽然不小，但经过他不断的摸索下，也能够循着记忆完整地走上一圈。
虽然看不见东西，他却还是愿意跳上树枝，感知阳光与风，感知鼻间萦绕的清香。
在这期间，他随江瑜去了一趟山海。
那是藏在群山间的秘境，上古的神兽皆聚集于那，林间有细碎的阳光落下，呦呦鹿鸣，鸟语花香。
在那里，戎铃枝终于见到了陆殿青。
他虽然看不见，却还是对着空寂的黑暗，勉强弯唇笑了一下，忐忑地叫了声：“陆哥。”
“嗯。”
是没什么语气、情绪的回应。
他看不见陆殿青的神色，却隐约感知到他低落收敛的情绪。他再不像从前那样乐观不羁，待人处事总是笑眯眯的。
而像是一潭死水，里面充斥着无尽的漠然与冷淡。
陆殿青将芙蕖他们的尸体安置在一个千年冰窟中，他带着戎铃枝去了那里。
却没有留下来，而是在离开前说了一句：“铃枝，我选择相信你，你一定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戎铃枝以为他说的是复活芙蕖的事情，微微怔愣后，他无奈道：“陆哥，封眠已经吃下了忘情丹，我们已经是陌生人了。从此以后，再也没人能扰乱他的道心了。我相信，不日他便可飞升为神，到时他你去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不知为何，陆殿青却并没有回应。
空寂无人的冰窟中，只剩下戎铃枝一人的呼吸中。
他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坐在芙蕖的冰床前，无比认真地说了一句：“就算他宋漫心是神，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师姐，再等一等我。”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戎铃枝似乎已经渐渐熟悉了这种黑暗。
他发现，其实眼盲更有助于集中精神在修炼上，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他的修为又上了一个阶段。
他还不到十九岁，却已经突破了大多修士半生无法突破的瓶颈，来到了大乘期。
但是再往后的路，却无法参透了。要么魔气如死水平静，要么便会到处乱窜，根本无法控制。
戎铃枝去请教江弃，对方却表示他的修为也只是在大乘阶段，任他如何尝试都无法突破。
事实上，自从天梯陷落后的一万年，大乘这个阶段便如噩梦一般缠绕着所有的修士，似乎这便是他们的顶峰，无论天赋如何，都无法再进一步。
古往今来，也只有寥寥几个太虚剑意的修士到了渡劫期，例如封眠。但大多都死在了飞升的天劫上。
戎铃枝若有所思地回去了，也没再纠结此事。
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日常生活上，闲暇时会摸索着给那几盆花浇浇水。有时无聊了便会爬上那棵树，登高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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