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娜兹和瓦尔则怀揣着完全不同的心情和想法。他们当然无比希望可以把弗朗西斯这块难啃的骨头扒下来,换成王耀他们也喜闻乐见,几次接触下来,他们一致认为王耀的攻击性不强,容易被掌控,以后他们一个做部长,一个做组长,再给王耀点儿好处,握在手心里,那整个商务部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他们在行动上也没松懈,两个人开始有事没事往王耀的工位上凑,聊的尽是些没营养的话,就连中午吃饭也不放过他,每回都等着他一起去食堂,搞得像个拉帮结派的高中生似的,就算王耀拒绝一次,还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他们就以这样几乎无赖的方式软磨硬泡,令王耀不胜其烦,但为了每天能过得消停一点,最后不得不妥协了。
看到他被娜兹和瓦尔成功裹挟,弗朗西斯像是彻底失望了,从那时起,除了工作,两个人走廊上碰面连招呼也不打,直接错开,仿佛是两个陌生人。
而此时距离弗朗西斯被取消竞选资格,也仅仅只过了一周的时间而已。
伊丽莎白抄送的邮件还在持续不断发来,甚至连组里的三个实习生都知道自己要成为新组长了,只要上报给弗朗西斯的工作,也一定会回来告诉他一声。看到他们对自己满脸堆笑的模样,那一刻,王耀心里想的竟然是:会不会当年弗朗西斯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伊丽莎白?
想到这儿,王耀浑身不禁一阵恶寒。
像他们这样做销售的,为了谈生意而出席一些酒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而且有时候因为谈的单子比较重要,可能不止一个人参与,这也并不奇怪,但当伊丽莎白亲自找到王耀,告诉他明晚有一个商务宴会需要他陪同出席时,周围所有人都嗅到了隐藏在这句话背后不同寻常的气息。消息走漏得很快,伊丽莎白前脚刚走,娜兹后脚便赶过来,脸上洋溢着道喜的神采,叮嘱道:“明天好好表现啊。”然后又朝他抛了一个媚眼。
不论别人相不相信,王耀那一刻打心底感到恶心,接着便无端冒出一个念头: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可是怎么才叫作离开?走出这个办公室,或者走出这个公司叫作离开吗?但明天还得再回来,再走进这个令人生厌的地方。晚上王耀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放映,他像是陷进了那个办公室和那几个人围成的怪圈里。在他观察的视角里,那里每天有十几二十几颗大脑在高速运转,但没有一颗真心停留,他们正面对面交谈,却又没有说话,他们正对彼此笑着,听到的却是谩骂,每个人都长着一副甲虫壳,逐渐丧失建立感情的能力,每天充满着希望,也充满着失望,活得赤裸裸,像圈养在斗兽场里的野兽。他的心底蓦地长出一根尖刺,触动着敏感的神经末梢,思绪被搅得一团糟。
第二天下午,他从衣柜里找出之前陪亚瑟出席酒会时定制的西装,准时陪伊丽莎白出席了商务宴会。到达目的地后,他们根据服务生的引导,来到酒店的一楼的侧厅。比起之前陪亚瑟出席的宴会来说,这里的规格小了不止一点半点,所以虽然王耀有些紧张,但并不怯场,至少会场里每项布置他都熟悉。宴会过程中,一切也都按部就班,伊丽莎白热情的语调和时不时冒出的俏皮话,总能博得大家会心一笑,王耀甚至感觉自己完全没必要出现在这里,她一人就足以应付这些社交活动。也正因为如此,王耀才更好奇她找自己来到底是做什么。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宾客都有些疲倦了,伊丽莎白才从热烈的社交场上暂退下来,回头一看,王耀正无聊地坐在沙发上玩起手机,于是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伊丽莎白将他带到户外的空中花园里,这里面朝城市夜景,蓝色喷泉前摆着几张桌子和椅子,波浪形阶梯下还向外伸出一条悬空的玻璃走道,走道尽头是一个外形像极了鸟笼的圆形平台——伊丽莎白就径直走向了那里,王耀也跟了上去。
清爽的晚风拂面而来,吹乱了她额前的发丝,也吹散了几分酒气。她看着不像醉了,但却突然回头问了一个让王耀摸不着头脑的问题:“王耀,你害怕吗?”
“什么?”王耀疑惑。
“我是问你站这里害不害怕。你往脚下看,这里离地面少说二十米高,万一玻璃碎了,我们两个铁定粉身碎骨。我现在就怕得很,所以刚才走上来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是向上看的。”
王耀跟着她说的,往脚下看了一眼,一眼便通到车水马龙的高架桥上,恰巧此时风一吹,脚下的玻璃轻轻抖了抖,王耀不由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半步,靠在了栏杆上。
“你瞧,你也是怕的。”伊丽莎白一边笑着说,一边指了指天空,“没关系,你向上看,向上看就不怕了。”
王耀照做后,果然管用,然后对她说:“为什么不直接回去?”
伊丽莎白回答:“因为这里景色最好啊。”她指着远处五光十色的城市夜景,站在这里甚至还能看到远处潮汐拍打着悬崖,确实是绝佳的观景台,只是要冒着一些风险。
王耀收回远眺的目光,问:“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确实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但在我讲这件事之前,我觉得你还有很多话要问我,是不?你说吧,我尽量都回答你,或者我先起个头,弗朗西斯·波诺佛瓦。”
“是的,波诺佛瓦先生,为什么你要纵容其他人污蔑他?他是无辜的。”
“我只能同意你前半句,后半句还有待商榷。他私下是怎么和你解释的?是不是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拿出来讲了一遍,说我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确,他说得有道理,我不否认这些特质存在在我的身上,但在这件事上,我问心无愧,因为任何坐在我这个位置的人都会这么选择。”停顿了几秒,她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才继续说道,“他之所以失去这个机会,是因为他本身不具备这个能力,他就像从中世纪穿越来的一样,曾经有一回我们引进了新系统,这个系统运行的逻辑是通过大数据获取潜在客户的个人信息,这在21世纪是多么正常的一件事,却被他说成是‘不正当手段’,在例会上和我大吵一架,但事实证明,引进那个新系统是有远见的明智之举,客户们喜欢,我们也赚钱,一举两得,而类似的事还有很多,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其中之一。他顽固得像是个老教士,手里时刻抱本《圣经》,可这里不是狄更斯笔下的世界,坏人做坏事不会受到惩罚,更何况我们也不是坏人,同行业的公司谁不这么做?谁不这么做就会被淘汰,上帝都允许。弗朗西斯就不具备这种眼光,更没有魄力,从这个角度来讲,他并不无辜,不懂得变通就是他最大的原罪。”她顺手把头发捋到耳后,说得很轻松,然后又冲他笑起来,眼睛随之流露出一道光:“但这其实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你。”
“我?”王耀皱起眉头。
“没错,因为我打算让你接任我的职位,成为商务部新部长。”
王耀瞪大眼睛,相比于惊喜,他感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我、我成为新部长?伊丽莎白,你到底是喝醉了,还是在逗我玩,这、这太荒谬了!”
“我没开玩笑,王耀,”伊丽莎白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眼睛,“弗朗西斯不适合这个位置,原因我已经解释过了,瓦尔和娜兹是情侣关系,不论将来他们是否分手,都不利于部门发展,而从其他部门调人也容易出现混乱,所以我必须从部门的其他人里选一个,观察下来,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可我才调到商务部半年。”
“我当年升任部长也只用了十个月。”伊丽莎白说道,“我们公司向来是能者居之。”
“但关键在于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其他人优秀,单说我们组里,我的业绩也一直是倒数。”
伊丽莎白取笑道:“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夸一夸你吗?好吧,其实你身上的优点有很多,可能连你自己都没发现你是个潜力股,比如说你性格温和,能团结整个部门,但光这样还不够,你还具备敏锐的观察力,能看出问题所在,还有——”
“你知道我和亚瑟·柯克兰认识对吗?”王耀忽然打断她,神色严肃地注视着对方。这些甜言蜜语或许七八年前他会信,但现在他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了,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会再因为她随口夸几句便飘飘然,除了亚瑟和阿尔弗雷德(后者她没可能知道),他自问没有那个价值可以让她力排众议,甚至不惜抹黑弗朗西斯这种为公司效劳近十年的老员工,就为推他上位。
“瞧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伊丽莎白微愣,没想到他竟一下子点破,但随即神情恢复常态,继续笑着说,“这也是你的优点之一啊,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优点,你知道有多少人,他们努力向上爬,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结识像柯克兰先生这样的人物,而你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机会,去过更好的生活。”在她说话的同时,一双眼睛不由自主抬了起来,面朝着高耸的酒店华丽建筑,脸上浮现出一层向往的神色。
这就是问题所在,王耀心里想着,有些人向上看,而有些人停下来,看着自己。
“但如果这不是我想要的呢?我是说,如果我不想过你说的那样的生活呢?”王耀反问。
伊丽莎白收回目光,一脸莫名地注视着他,随即就当是一句玩笑话,朝他摆了摆手:“别傻了,王耀,人往高处走,每个人都想过那样的生活。每个人都想成为那样的人。”
王耀却淡淡地说:“我是说真的,我不想接部长的位置,原因是我已经打算辞职了,来之前我就想好了,就算你今天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怎么,现在轮到你给我开玩笑了吗?”伊丽莎白先是讪讪地笑了两声,见对方的神色没有变化,仍然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自己,才意识到这不是笑话。她脸上的笑僵住了一秒,嘴巴颤抖了几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王耀,你是认真的?难道你觉得你辞职了就能帮弗朗西斯一把?人有欲望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就算今天你没取代他的位置,娜兹、瓦尔甚至别的什么人也会取代他的位置。别试着做圣人,王耀,善良是要付出高额代价的奢侈品,但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耀注视着一脸怒容的她,心里却一片平静,平静到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的每次呼吸声。伊丽莎白说错了吗?并没有,越是没有心肝,越是高升得快,现实如此。一个人想要脱离自己愚蠢的阶级,必须不留情地打压别人,叫别人害怕,把那些男男女女当作马一样骑,直到他们精疲力竭,再丢下找下一匹,直至攀上欲望的巅峰,现实如此,规则如此。经过社会的洗礼,他已经不再是愤怒的孩子了,懂得面对并接受现实本来的模样,也懂得宽容自己的无能为力,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被同化?也不尽然,因为这一周以来发生的一切,仍然令他发自灵魂地痛苦,他的灵魂没有麻木,他的思想已经在社会的洗礼中转了一圈,思考的过程诚然痛苦,但今天的他仍然选择站在孩子那一边,并且比过去的二十七年的任何一天都坚定。
答案已经敲定了。尽管这些他都知道,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些话,会直接改变自己的一生,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会被别人当作傻瓜,但他无法回避自己的心,那么就去他妈的别人吧!
“我作出这个决定和任何人无关,只不过弗朗西斯的事让我看清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接受不了你们定的规则,我宁愿平凡勤恳地过完我的一生,也不愿蒙蔽自己的心,踩着别人上位。不过幸好这不是唯一的规则,我不喜欢这种,那么就选择另外一种。辞职信我会尽快写好,送到你的办公室,今晚就先失陪了。”
转头离开的瞬间,他不禁联想到弗朗西斯每次头也不回的模样——真是奇怪,自己此刻好像也没那么讨厌弗朗西斯了——走出酒店的那一刻,他畅快地吐出一口气,深深地吸入夜晚独有的濡湿新鲜的空气,感受到自己血液再度亢奋起来,他扬起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横在心底的刺已经消失了,五彩斑斓的街景,人声鼎沸的街道,一步一步踩在石砖上那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感觉……这些都是站在二十多米的观景台上感受不到的,美丽的夜色不再是虚像,他切实地融入了进来,听着车鸣,听着鸟叫,听着风吹过耳边的声音,听着嘈杂的人声,听着商店门口的喧哗的广播,生命变得鲜活起来,走在自己身边的,以及和自己擦肩而过的男女老少都与他没有区别,他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轻松,就像回到了莽撞的学生时代,整个人轻盈得都像是要飞起来似的。
没有人能告诉他,作出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但他却能告诉自己,这一刻他获得了真正的快乐。
回到家后,阿尔弗雷德恰巧也从海上回来,他立刻扑进他怀里,把自己要辞职的事分享给爱人,听到这个消息,阿尔弗雷德有些惊讶,倒不是说他对王耀这份一个月的工资还抵不上自己闲坐一分钟赚得多的工作有什么执念,只是他知道王耀有多么珍惜这份工作,每次发工资他都会掏出计算器,一边算还有几年能买房,一边傻呵呵地笑着。现在他突然辞掉工作,阿尔弗雷德当然感到疑惑,本想问问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了,但王耀脸上洋溢着的兴奋,又令他欲言又止。
同款疑惑后来也出现在他哥亚瑟脸上,只不过他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你想好要找一份什么样的新工作了吗?也许我能帮帮忙。”惊讶之后,亚瑟放下碗筷,主动问道。
王耀这边还在想,阿尔弗雷德那边就不乐意了,发起冷嘲热讽的攻势:“你还是省省吧,这份工作就是你给他换的,这才多久他都要辞职了,肯定是你们内部管理有问题。”
“我怎么记得你现在也是高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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