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多念,向妙京踏上归程。
距离逍遥京外百里起,每隔十里就建有一座驿馆,供天下行商奔走众人休息落脚。
驿馆修得开阔,分为前后两端区域,前部供平民旅人进出,设了伙房,吃喝都有,累了还可以定上一间床铺睡觉,缓解奔波劳累。
后片只招待官吏和各门派身份贵重之人,内里置办数座雅间,装修考究。金以恒正靠着美人榻,听一位少女弹琴唱曲,少女出生贫寒,没有双亲,流落在都城外赚得微薄的银两养活自己。
“砰!”的巨响,少女受了惊吓,手中的琵琶声音戛然中断,抖抖索索看着来人。
“金盟主,还没休息够么?!”吕风林亲自押送金以恒回逍遥京,虽然没有八抬大轿,也是轻车简行,一路不离他左右,生怕又一个疏忽被他溜走,又记恨他冷嘲热讽自己口才不敌,所行这些日子都没有说过只言片语。眼看着就要进入逍遥京,金以恒又借口旧伤疼痛,非要去驿馆里午睡片刻,吕风林黑着脸,眼睁睁看着金盟主下了马车,悠然进了二楼雅间。
金以恒四肢都绑了镣铐,只能吃饭喝水行走,不能再有招数动作,否则镣铐上的符纹听从吕风林的咒语,火烧灼热的痛苦就会通过镣铐流遍周身。
他在雅间里闭目养神听了几曲,雷霆卫一直把守身旁一刻不离,吕风林在楼下等得不耐烦了,一脚踹开了木门,催促着上路,还有几十里就能回到逍遥京,吕统领不能忍受金盟主故意拖延。
金以恒蹙眉,呼了一口气,并不急于动身,他抬手喝了一杯茶,手指粗的镣铐随他动作发出金属撞击声,“没有,今晚本主就睡这里了!”
“你!”吕风林恨不得一掌拍得金以恒动弹不能,直接套回华盖宫里交差。见了他跺脚握拳的态势,金以恒冷眼一横,吕风林讪讪止住了动作,一路上都是悠闲慵懒的模样,突然而起的弑杀目光,令吕风林顿觉有些惧怕。
额头抽痛,金以恒兴致不佳,他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琵琶,递到少女手中,“吕统领记得帮本主传信给昭王,明日睡醒了就去华盖宫里见他。”随后话风一转,对着少女和蔼可亲道,“没有银票了,这个送你啦。”说罢,把装饰腰带的玉佩递给了她。
少女害羞得接了过来,重重点头,“谢谢哥哥。”她害怕这里的雷霆卫,说完就慌忙逃开了。
从门口的少女处收回视线,金以恒拨弄着垂荡在手腕间的镣铐,“吕统领还不快去?!”
吕风林早就接到了昭王命令,把金以恒带回逍遥京即可,不可再有意外,他不能违背昭王,对待金以恒客气了也不是,怠慢了更不是,只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重重关门出去了。
金以恒忽视了把守在旁的雷霆卫,翻身朝着墙壁。不屑利用昭王的名衔对着吕风林“耀武扬威”,不过如今受制于人,消息闭塞,只得用听曲的方式和乔装易容成少女的金山儿联络接洽。金山儿掉落的琵琶上黏了颗珍珠,金以恒顺势捡起琵琶得了珍珠,如今窝在榻上将珍珠外壳碾碎,一张狭小的绢纸上写了寥寥几个字:都城传言叛敌,若黎攻打高渝。
金以恒揉碎绢纸,湮灭了痕迹。哎,他心中暗自叹了口气,杀了霓承岳,本是为自己谋个增强实力的机会,可惜反被人利用——被珹王也被昭王。
被珹王在若黎压制得毫无余地可以施展,被昭王在燕齐殆尽了实力。
金以恒心中忿忿,今晚尤其强烈。
昭王,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办法逼我收手。
自己给金山儿玉佩的时候,在他手心快速划了一个“归”字,金山儿明白自己用意,他回了燕齐和金窝儿汇合,或许能保全那点私藏的精锐。
燕齐明霞门派人马被收走,如今自己只有虚名,如果再被他强令留在逍遥京,此生等同于置身囚笼中,何来生存意义呢?定要想个万全办法……金以恒窝在被子里,放逐了思维,漫想了将来,昏昏沉沉间不知觉地睡着了。
夜半醒来,娇柔月色透过窗棂撒进室内,地上犹如铺就了一层银霜,金以恒翻身,动了动长时间僵直的腰,敌不过困意,又睡了过去。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人抬步无声走了进来,一直守在房中的两个雷霆卫十分警觉,反应极快,手中短刀已经出鞘,待看清来人,震惊得退后两步,仓皇行礼。
来人挥了挥手命他们退下,房中只剩两人,连吕风林都被差走守在驿馆入口。
卧榻狭小,金以恒蜷缩了身体侧卧,全无防备。来人走近了,才看清他手腕脚腕上的金色镣铐,刚伸手碰触,指尖就传来一阵刺痛,缩回手咬住嘴唇避免发出声音。金以恒高手本能仍在,他睁开了眼睛,一人背逆了淡色月光,看不清脸,连身影也是模糊的,恍惚间有种仍在若黎的错觉,夜半醒来时身边有野利蒙尘。
“珹王殿下?”金以恒伸出手企图抓紧那道身影,镣铐金属声让他神志猛然一紧,这不是若黎,这身形也不是……
手腕被人握住,问候的声音传来,“金盟主,听说你受伤了,伤势怎么样了?”
这人弹指点亮了花烛,室内光亮如昼。
金以恒一时不能适应刺目的光线,连忙闭上了眼睛,片刻才睁了开来,眼神迷离困惑,但看清了来人,脑中瞬间恢复清明。
“你,你怎么来了?”金以恒惊诧问道。
“金盟主为中原只身前往高渝舍身大战霓承岳,听说还受了伤,我来探望金盟主。”来的居然是玄尊赵元旭,他恳切的眼神投来,令金以恒莫名不想对视。
“为尊上剪除叛徒,属于万死不辞。”金以恒这才想起要行见面礼,他回答得顺溜,急忙下了卧榻,单膝点地,被赵元旭眼疾手快拦住了,有些得意又带着商讨口吻,“不必虚礼,我是偷偷溜出来的,金盟主要帮我保密。”赵元旭单眼一眨,他既握住了金以恒的手腕,又握紧了那副镣铐,隐隐不断的金属玲珑声,戴在手上有种惹人臆想的意味。
金以恒觉得头疼,“尊上,你……”
“我怎么了?”赵元旭换了便装,发饰没有来得及换,两颗金珠点缀在耳旁鬓发上,身披室内暖意融融的光芒,贵气难掩。
金以恒咳了一声,不作回答。
“金盟主,”赵元旭挤到了卧榻上,盯住金以恒眼睛,“我在逍遥京等了你好久,听说你打败了霓承岳,我可高兴了。”
“为尊上杀了夙敌,让高渝彻底臣服,属下也为尊上高兴。”金以恒演绎忠臣。
赵元旭眼神不离,他不是不知背叛中原通敌漠狄的流言,他固执得认为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金以恒,管他在燕齐酒醉美人膝,还是在若黎勾结野利蒙尘,金以恒实实在在在他面前,好听的嗓音述说顺臣的话,与叔父昭王的严格和都城里官员的尊崇都不同。
不同,所以格外想见他。
听吕风林来报,他们已达到都城外缘,立时就偷偷逃出了华盖宫,平生第一次偷溜出宫,做了“失了身份”的事,赵元旭在城外的夜风下独自踏月而行,心跳呼吸声都被放大了数倍,前方有一个人迫切想要见到。
“才不是作为玄尊,不是为了权力才高兴,”赵元旭心中激动,对着金以恒纠正道,“是挂念的人从远方回来了,我高兴。”他露齿一笑,早就把之前在白麟苑,被嘲笑权力在昭王手中的抑郁忘了。
“挂念?”金以恒不解,自己的手腕还被他牵住,试图挣脱道,“属下哪里值得尊上挂念?”
“因为金盟主和其他人不同,他们才不会对我说这种话。”赵元旭放开了钳制,笑容清爽,“所以我喜欢金盟主。”
金以恒回以亲切笑容,“喜欢”这个词让他捕捉到了机会,何况眼前这位中原的主人,只要利用得当,可是能成为自己的胜算砝码。
谋夺的就是你的尊位。
想到此,金以恒顺着赵元旭的姿势,拉进了和他的距离,“尊上地位尊贵,为属下溜出宫来,真是受之有愧。”金以恒终于正视了赵元旭的目光,不知他话语几分是真,就先行忠臣之事。
“属下被吕统领‘请’来逍遥京,沿途也听说了都城中的不实流言,”金以恒越发正直严肃,“尊上,属下绝没有通敌漠狄,绝没有做半点不利于中原的事,事有隐情,容回都城后向你详细禀告,恳请主上不要听信谗言,属下定当为尊上效忠,誓死以报!”说完,甩袖单膝点地,对着赵元旭拱手。
赵元旭原本的剖白言语,被金以恒的对答染上道不明的情感。
在逍遥京,每天谏言流入耳中,“金以恒勾结漠狄居心叵测”,“金以恒在燕齐私自培植人马”。
不急召他入京不足以平息。
他努力摆脱了这些回响脑海的奏言,扶起了金以恒,“好,我应了。你与我同住在华盖宫,将高渝和若黎的事细细说给我听。”
金以恒听他不追究自己,心中欣喜,被赵元旭安置回榻上坐好,刚有释怀,又听他接着说道,“等这事揭过,不急回燕齐,陪我修炼。好不好,阿恒?”这称呼是跟昭王学的,在白麟苑动乱那一夜,昭王情急之下喊出这声称呼后,金以恒于危急时分为赵元旭抵挡了致命一击。
“咳咳,”金以恒以咳嗽掩饰,佯装旧伤,捂着胸口为己谋利,“尊上应允了?那能否请尊上替属下把这镣铐解了。”
此次被迫回到逍遥京,金以恒十分不甘,谋划着扭转逆势,首要就是看看这位玄尊如何处置自己。如今他尚能怀柔,关切不减反增,那就向他讨得一令,前往高渝镇守,借机扩大势力。想到此,金以恒继续在赵元旭耳边谆谆善诱般,“尊上,这镣铐是囚徒待遇,属下无罪啊……”
金以恒被吕风林重击身体的伤痕不褪,随着他的动作,衣领里锁骨处斑斑殷红印记,兼有脖子旁隐隐约约的齿痕。
赵元旭呼吸滞塞,自少年起被这位金盟主吸引了目光,他天资傲人,战力无双,生得让人过目难忘,加之行事潇洒,举止风流,赵元旭真切地体味到人生原来可以过得如此恣意纵横。再后来金盟主只要来到逍遥京,就会来拜见,笑着给自己送上礼物,几本民间小册,又或是几样零食小点,街头寻常不过的物件对赵元旭来说都是难得一见。
玄尊之位自懂事起就伴随自己,家国重任天下安定的唱诵,远没有金盟主对自己的笑语鲜活生动,曾幻想过让他做自己的兄长,跟随他在燕齐揽尽繁花,行尽风雅,一定比如今惬意多得多。
哪有这么多如果……赵元旭心中翻涌,面上勉力维持镇静和,“这是雷霆卫从严行事,金盟主跟我一起回宫,我亲自命吕风林帮你解,让他向你赔不是。”
金以恒对进宫无甚兴趣,但听见赵元旭肯出面让雷霆卫首领服软,十分受用,点头道,“多谢尊上。”
“那我们现在就回宫。”赵元旭偷溜出宫,不便在外久留,他拉起金以恒的手,快步出了房门,跑下楼梯,出了驿馆后门,来到空地上。雷霆卫将此地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见了赵元旭出来,跪地行礼,两人在人墙中央,赵元旭挨着金以恒的肩膀,嬉笑道,“金盟主,你带我御风回去吧?”
“属下被这镣铐限了灵力,走不了了。”金以恒回答道,一动一静都是金属撞击声,与玉佩的玲珑声无二,听得赵元旭不禁多看他几眼。
“那试试我这次新画的符纸,能不能带我们飞回去,如果半途从空中跌下去,金盟主记得救我。”赵元旭有备而来,他掏出了袖中的一张符纸,游龙飞禽般花纹,极是复杂。
“符纸?”金以恒仔细端详着那枚符纸,天下最擅绘制符纸的莫不过扶风漱玉的凤教主。
“金盟主果然聪颖,就是凤教主给我的,”赵元旭扬了扬下巴,“不过这张是我照着他的原样画的。”
“尊上天资傲人,”金以恒适时称赞,“属下就学不会凤教主的符纸。”
赵元旭听后更加自得,即使银色月辉中也减弱不了他朝向金以恒眼神中的光彩。入秋之后夜风寒冷,他能感受到金以恒手指冰凉,神色倦怠,远征夙敌劳累,是得赶紧带回宫,“金盟主,我们出发吧。”说完,他念了口诀,符纸化为一捧白色烟云,将两人承载升空,往逍遥京进发,雷霆卫半空中跟随在百步之外。
金以恒与赵元旭一同立在云端上,城墙、望楼、巷道、宫阙依次呈现眼前,仿佛略略弯腰伸手就能触及,熙攘的街市,巍峨的宫殿,夜色喧嚣下,五彩缤纷,无边无垠,生动富饶。纵使是中原主人,赵元旭也难得一见这番盛景,心中凭添豪情壮志,他不忘看一眼金以恒,身侧人神情黯淡。察觉到了一旁的目光,金以恒才抬头与他对视,抿唇一笑回应,“尊上的符纸真厉害,果然瞬间就回到了都城。”
赵元旭一时忘了如何回应,长久的向往冲破了心牢。
九天之上有神仙居所,人间至尊住华盖宫阙。
逍遥京居天下中心,城池规模是中原之最,华盖宫坐落逍遥京正北,占了全城面积三分之二,秉承古来至尊者坐北朝南一统天下之制,宫殿集能工巧匠毕生精力建造而成,耗资亿万钱财,采四方用料,无一处不是巧夺天工令人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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